Thursday, July 8, 2010

祭江



我,孟烦了,今年八十五岁了。六十年前,我曾在这里,南天门上,打过一场惨烈的仗,然后,我把自己留在了这里,虽然,我的同袍或生或死,统统都离我而去,我却留了下来,留在这个随时随刻可以俯瞰激流汹涌的怒江,仰望巍峨耸立的南天门的地方。白天,我做我们每一个小人物力所能及的工作;夜晚,我也并不寂寞,因为我的那些同生共死过的同袍们从没有一刻真正地离开我。我不寂寞,我有三千个魂陪伴着我,我们阴阳相隔,可我们互相守望着。

这一天是清明,国殇园里一定热闹得很,寻常百姓家里也收拾祭品,记念他们过世的亲人。我只雷打不动地去我的东市,在那里,我会买新鲜的白菜和粉条,然后,我会回家,做今晚的菜,猪肉白菜炖粉条。

我如常地过我的桥,如常地仰望南天门,如常地倾听怒江在我脚下的歌唱……六十年了,我们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着的,这一天也应该没有什么不同。

今天的江边,却不同往常地车驾纷纭,热闹非凡。我于是想起了今天早报的头条内容,然后,从那一团簇拥着的人群中,认出了那阔别了六十年的虞啸卿,老态龙钟的他被一群孙男孙女们围着,颤危危地走向怒江边,而他前面的两个随行,正抬着一个硕大的花圈。透过我昏花的老眼,我想我看见了我那团长的名字,还有什么“愧对”、“挚友”之类的字句。于是我仰望苍穹,笑意从我的嘴边慢慢地凝聚再慢慢地消散——虞啸卿还是多年前的那个虞啸卿,还是喜欢弄这些轰轰烈烈的大排场……他们也肯定徒劳地没找到那个坟,因为除了我之外,没人找得到那个坟——我想着我那受祭的死鬼团长,说不定他的魂也早已消受不下,远遁他方……还是等着我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吧!明天,死约会,不见不散——我越过虞啸卿他们祭祀的人群,直奔我的菜市场……

我买了我的菜,再去了趟照相馆取我说好今天取的东西,然后,我准备回家了,就是在这时,在东市的街头上,我看见了那一对璧人——

说他们是璧人,完全是我个人的观点。他们并不是平常人眼中相貌俊美的金童玉女,可在我的眼里,他们是不折不扣的一对璧人——男的,三十出头,清俊英武,女的,差他五六岁的样子,娇俏可喜小鸟依人般地跟着他——他们就这样在东市的街头,悠闲自得地迤逦行来,和我无数次梦中见过的一般模样!我呆呆地凝视着他们,记忆的闸门轰然敞开,思念如滚滚的江水将我冲回了六十年前——

六十年前的他们,我是知道他们的名字的,他们是我的死啦死啦团长龙文章和虞师座的胞妹大小姐虞兰卿。事实上,他们从没有这样亲亲密密地一起走过,至少,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过。我那团长,自不必说,十句话里没一句是真的;而兰卿大小姐呢,气度优雅安闲,处事落落大方,虞家的高傲在她身上配了个十足十,人如其名,兰心慧质,其心事也自然是难于捉摸。

大小姐对于我们这个晦气的炮灰团和我们晦气的团长是有着明显的兴趣的,这倒是有目共睹。不同于其他虞师座身边的亲随,她对于我们是同情的,友善的,这大概要归功于她的西方教育。不止一次的,她违背她师长哥哥的意愿来帮助我们,缘于她口上常常称道的“人道主义”和“人权”。我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这朵虞师最娇艳的鲜花,或许会插上我们团长这堆最大的牛粪——这年头,什么荒唐事儿都有可能,你看迷龙和他老婆就知道了——可,这也是个人命如朝露的年头,死啦死啦既要提着他的狗头在虞师座的五指山和快刀下惶惶不可终日,又要每天和我们这些炮灰们赌心气儿、斗口舌,这种非分之想,他敢不敢想,有没有时间想?想了又能有什么结果?也许还不如不想?瞧他那一付不得好死的德行,我便替他断了念想;大小姐呢,又永远是那么磊落大方,不矫情不做作,以至于我终于误会她对我们的全部好意都不过是“弟兄”般的哥们义气,而不是小女儿的私情……

落花若无意,流水似无情,这两个演技高超的演员便几乎连我这“白骨精”也瞒过,若不是他们的那两次失误——

第一次的失误是我那团长的,考虑到他当时正连伤带病得七荤八素,他的失误则完全是无意识或下意识中的条件反射。

话说那还是我们打下了南天门以后,大小姐和她的救护队把我们接回了禅达城。死啦死啦“羞见”虞师座,于是赶在过桥之前把他自个儿砸晕了,与此同时,他也一定砸开了他体内某一个控制睡眠的开关,因为,自从被送到医院,他便一连几天昏睡不醒。这也难怪,因为在南天门上,我就没见他合过眼,我从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可我却知道每天早上踢醒我的是哪个人。他现在似乎要把没睡过的时间统统连本带利地补回来,我们只得由他。

他死不死活不活我本并不在乎,只要他还有半吊子气儿,谁管他躺在医院里当睡美人?我们再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回来,恍如再世为人,我们麻木了,我们麻木地被送进医院,再麻木地被放出院,麻木地住进大小姐安排给我们的收容站。生活对于我们,只是干净衣物的柔软,一日三餐,和晚上睡在真正床铺上的踏实感。可到了第三天,我却不能再这么舒服下去了,因为,好闯祸的迷龙终于闯下了大祸……军法无情,迷龙看来难逃一劫,这一下,我们全都一筹莫展,于是第三天头上,我们分头行动,张立宪和余治回师部去坐等虞师座,我呢,动身去医院,准备去踢醒那个睡美人儿,该起了,因为他又有活儿干了……

死啦死啦的病房门半开着,不知是哪个护士粗心地忘记了关,还是细心地留着给她即将前来查房的同事。我于是想都没想就一步跨了进去,“该起了,不然,迷龙就真的完了。”我当时的心里就只有这个念头——死啦死啦还是没有醒,或者说,看起来是没有醒,反正他的眼睛还合着,他的左手上插着吊针,现在医生们只能靠输液来供给他必要的营养,他的右手边,床边上,坐着大小姐兰卿,人还坐着,头却歪倒在床边,静静地睡着了。我的心头居然也一下子涌起了歉疚,几天来,我们如听话的绵羊由着人将我们赶来赶去,而把那个半死不活的死啦死啦全丢给了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话是这么说,不错,虞啸卿去进攻西岸,临行前是嘱咐过留守的大小姐,好好照顾我们这一干人,可毕竟,她只是一个人,而我们,是一群人……几天来,她打点着收容站里的我们衣食无忧,然后再静静地回到医院,守着我那团长,一定早已疲惫不堪。我准备退出去,实在没脸这样吵醒大小姐,可转身之前,一样东西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死啦死啦的右手,大小姐人睡着,一头长发垂到了床边,而死啦死啦的右手里,正轻轻捻着一缕她的头发!

我呆住了,仿佛误开了一扇门,误闯了不该进的禁地。我努力地劝说自己,我应当愤怒,这个癞蛤蟆到底是真的想吃天鹅肉!可我气不起来,我不得不泄气地承认,他们这样一个躺着一个睡着,看起来却是很般配的一对!我那团长为了他那坑蒙拐骗的事业,整天东跑西颠地就没有停过,除了晕过去或死过去的时候,平静和安逸这样的字眼儿,绝用不到他的身上;他又一直都是光棍一根,除了父母双亡,再就没听他提过他的家人,他的唯一家庭成员,是狗肉……这也再自然不过,好象那只闹过天宫的猴子,本来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什么温情、亲情,本就与他毫不沾边!我早已放弃了读懂他的念头,可这无意识间掀开的冰山的一角,又打开了死啦死啦世界里的一道从未开启过的门!我呆站在那里,又气又恨地瞪着这一对璧人……

我转身逃开,这一刻是属于他们的,只应该属于他们两个,容不下任何一个闯入者!可他们命定是要被打扰到的,我几乎撞上了正走进房来的麦考文医生,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值班医生护士等等……于是毫不知情的大小姐终于被吵醒,看着值班医生们例行公事地对病人进行检查,然后,他们一起将求助的眼神望向麦考文医生,已经穷尽了所有的医疗手段,可病人却还是“没有醒”!面对着大小姐的焦虑,同事们的尴尬,那好老头儿医生倒是不慌不忙,“虞,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你的病人将很快恢复健康,”说到这儿,他只向我眨了眨眼睛,并不需要其他人分享他的幽默,“而且,你可以肯定,我的人格比你这位朋友可靠得多。”然后,他转向他的那些同事们,“走吧,就请把病人交托给这位年轻小姐,毕竟,爱才是最好的治疗方法……”我急急地随着老头儿一起出去了,我怕看大小姐受窘的表情。

五分钟后,面颊绯红却已恢复了镇定表情的大小姐追出来找我,告诉我,我那团长已醒了,并且,有件小事要求我帮忙。我好奇地听了,二话不说就转回去,不是为了帮忙,而是要进去海扁这只该死的癞蛤蟆,因为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内急!

第二次的失误是大小姐的,事实上,那不能叫失误,因为她根本高傲得不屑于掩饰,躲躲藏藏的事儿是我那团长小人做的,她,只是自然的真情流露……

迷龙到底还是完了,我的团长也回天无术,亲手处决了迷龙的他好象随带着把他自己也处决了,他,象条活鬼,浑浑噩噩地和我们挤在收容站里,混了好几天,直到,他给自己找到一个新工作——磕药。

我说过我不关心死啦死啦的死活,那是真心话,只要他还活着。很久以来,我早就习惯了把最棘手的难题全部推给他,所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应该知道如何去照顾别人和他自己。可是他不能死,因为他死了,我们就只能自己面对我们所有的问题。

于是那一天,看见他跌跌撞撞地从迷龙家里出来,声嘶力竭地叫着“帮我”的时候,我真的给他吓到。我努力找所有找得到的水给他喝,然后把他拖到师部那个早为他安排好的单独住所。做完了这些我就发现我们陷入了窘境,死啦死啦坚决不肯去医院,又不许我大肆张扬给其他人,他已经是精疲力竭,这么着死撑能挺多久?我不敢说。此时此刻,能帮我们又一向肯帮我们的就只剩下了那位大小姐……

大小姐自然不会令我失望,她雷厉风行地跑去医院,再飞快地带着我们需要的一切东西赶回来。我们手忙脚乱地给死啦死啦洗了胃,然后,他就昏昏睡去。我收拾着我们制造的一地的凌乱,既然,死啦死啦已经不会死,我便又在心里重行开始了对他的诅咒。什么人也不会有好心情,半夜深更的,还得做这些婆妈的事情。就这样,当我提着一桶干净的水跨进门来的时候,我正将死啦死啦的祖宗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房里的景象却令我化为了一尊石像……

大小姐站在床前,正静静地拭去脸上的一滴泪……我噼哩啪啦弄出的声响,她不可能听不到,然后我呆在门口做木鸡,她也不可能没有感觉,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从容不迫地拭着她的泪,过了良久,她才轻轻地问了一句,“烦啦,为什么,什么苦都得他来吃?”我张口结舌,对这个问题我一向没有答案,我只觉得那是自然而然的,不言而喻的,因为他是疯子,因为他贱,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这,不可能是大小姐要的答案,半晌,我才结结巴巴文不对题地回了一句,“他那个,那个……他是铁打的蟑螂,明儿保准儿就没事儿了……”这根本不是答案,而我猜,她也并不需要一个答案,她终于梨花一枝春带雨地转过身,又瞧了床上的人一眼,然后匆匆出门……

有人这样说过,每一个妙龄的少女都有一件摄人心魄的武器,那就是她们的眼神,而当她们使用这件法宝的时候,就如神秘的天堂张开了一线,什么人被那眼神望到,那就活该他苦恼!二十四岁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小姑娘,也曾被她这样地一望,于是我只偷了她的钱,她却偷了我的魂儿,令我万劫不复地跌入她的深渊!可我也要感谢这个小姑娘,当我从大小姐脸上看到同样的眼神的时候,我懂得了它全部的含义!我几乎一夜无眠,如果说死啦死啦在医院里偷偷摸摸的勾当还只能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一厢情愿,可如今,大小姐的眼神却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真的有几分胜算——只要,他想,他敢……我替他做着计算,怎样躲过虞啸卿的快刀去拿到那张驸马爷的免死铁券!天明的时候,我想我有了答案,我于是上前不顾死活地将他推醒……

他醒来时怕是以为天塌了或是着了火,干咽着发肿的喉咙,“大小姐,”我从声音到表情也真象是着了火,“大小姐,她……昨天,她哭了。”他紧张的表情终于放松,伸手去抓桌边的一只水杯,“你惹她生气了?”他的声音暗哑,我推开他的手,手指几乎戳到他的鼻尖上,“是你,惹她的是你,她昨晚儿瞧着哭的就是挺尸的你!”他好象在听梦话,“哪儿有的事儿?你一定睡迷了,拿点儿水来给我。”我再把水杯推远,气愤得将桌上的盘碗都拍得呯呯响,然后,我尖着嗓子,“烦了,粥有点儿热,放凉一点儿才能喝……”他绝对听得出,我在模仿谁。

我发挥连续作战的精神,“招了吧,团座,你在医院偷偷摸摸的勾当我都瞧见了。您以前还从没干过一件事儿,让我打从心底里这么佩服!虞啸卿的妹妹,绝了!从今儿以后,谁还敢碰你一手指……”我越说越激动,他必须得止住我了,“别嚷嚷了,你能不能安静五分钟,就五分钟。”这是漫长的“五分钟”,我直愣愣地瞧着一只浑身戾气的豹子变成媚眼如丝的猫,不用问,你也知道他此时此刻想着的是哪个人,过了好久,我连气带嫉地把他摇醒,“别想了!十五分钟都过了!您这想法儿怕连孩子都有了!光想有个屁用,您来点真格的啊。”一声发自心底的呻吟,“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啊?可惜,不行……”我不依不饶,“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你怎么不娶了你那小鸡?倒让张立宪那小子天天去献殷勤?”他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并且准确地踩上我的痛脚,我闭嘴,把大小姐送来的粥递给他,让他将甜蜜和着痛苦一并喝下……

死啦死啦出事以后,大小姐镇定得令我心寒。连虞啸卿都努力为我那团长奔走,她只无动于衷。对于她这样的反常,我只能在心里说,“女人呵,你的名字是薄情。”事实上,她薄情不薄情,我已根本顾及不上,我六神无主,好象一只蜗牛无端地要被人将我的壳儿拿走。我用了从没有过的勇气,和虞啸卿死缠烂打,我要见我的团长,我一定得见他,有一句重要的话,我必须要问他,他不能就这样,好象打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把我们的世界搅了个底朝上的疯狂,然后就撒手而去,连一句交代的话儿都没有!

然后,最后那夜,我们见识了一个女人的勇敢,领教了那冷静清澈的眸子下掩藏着的炽热的火山!劫牢的我们统统失败,倒是劫魂的大小姐做了最后的赢家,把我们这些男人都统统踩在了脚底下。我那倒霉透顶的团长,终于在他生命的终点线上,接受了他一生最珍贵的馈赠。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我们等待着死啦死啦闹剧的最终落幕,我偷眼看着坐在车后座上的大小姐,不,应该说,我的团长夫人,她早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她的泪和她的激情都只专属于一个人,而作为交换,他信托给了她他的魂……看着这个平静如常的女人,我释然,对于那个纠结已久的问题,我终于有了答案……

之后,我随着虞啸卿四处转战,死啦死啦真的死了,可他又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我,战场上,我拼尽我的心力和勇气,还依然感受得到每天早晨踢在我屁股上的脚,和他在我钢盔上的敲打。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就是有这样本事,把他的魂附在所有与他不幸有关联的人,包括他的狗、他的部下和……他的女人。我后来终于把自己拼进了医院,再次从死神手里逃回来的时候,我躺在病床上,尽情地思念那些摄去我们心魄的女人,她们,使我们所做的一切,更有价值……

我再也没有见过大小姐,也没有再听过任何关于她的消息。我再回禅达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死啦死啦的墓上也已是荒草萋萋。我安顿下来,再也不打算离开,在这里,我不会寂寞,我和我那团长,还有三千袍泽弟兄,将厮守终生……国殇园修建的时候,我用了点儿瞞天过海的手段,使得死啦死啦、迷龙和克虏伯被作为无名烈士与郝兽医一起改葬进国殇园,他们占据了最偏僻最荒凉的一个角落,无声无息,可每年清明的第二天,一个被他们满意地注视着,越来越老的瘸腿家伙会来看他们,带来他们最爱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南天门下怒江边,我们长相厮守,皆大欢喜……

我如此注目于这一对姗姗走来的璧人,以至于他们也终于注意到了我。那女孩子,显然是很喜欢讲话的一个,便拉了拉她同伴的胳膊,“哥,我们可以问问这位老爷爷……”,不等回答,她便将一张笑脸朝向了我,“老爷爷,请问哪里可以买到包子啊?”——包子!我努力抵制着记忆潮水的冲击,六十年前有一个人,领着我们打劫过禅达的包子铺……不要想!不要想!我试着和他们拉家常,掩饰我对他们的过份关注,“前面,前面就有一个包子铺,右手边……你们是外地人来旅游的吧?”多话的还是那个女孩子,“我们是来祭祀的,陪我们的舅公和奶奶,六十年前,他们在这里打过仗……”,奶奶!我的心开始狂跳,尽管这完全不出乎意料,太相像了,这只能是她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您看得见江边的那些人吗?那里有我的舅公,六十年前,他是这里远征军的最高统帅。”“你们,买包子是要试试本地的风味吗?”,我努力使自己显得自然,“包子是奶奶要的,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场……”,“你们的奶奶,也在那江边?”“没有,”这女孩子真的很多话的样子,“我的父亲和大哥在,奶奶,她在那座小山上……”,不用看她手指的方向,我也知道那是祭旗坡,摸摸口袋里的东西,我迅速地下了一个决心,“包子铺,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不过,你们可不可以带我去见见你们的奶奶?”她爽快得很,“当然行,噢,对了,那就认识一下,我们姓虞,这是我的二哥虞洋,我叫虞帆。”当然了,孩子们,你们姓虞,因为那家伙连名带姓都是偷的,根本拿不出手。我再次笑着仰望天空,死啦死啦,你真行!

我,虞帆,今年二十五岁了,第一次来到这个西南边陲的小镇,我和我的父兄们,是应我们家的老祖宗——奶奶的命令。据说,六十年前,奶奶毅然从戎,加入这个抗日前线的时候,也是二十五岁。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的人说我长得像年轻时的奶奶,这令我很是得意,我看过奶奶初从军时的一些照片,英姿飒爽,是不折不扣的军中一枝花。受过高深教育,品貌端庄,举止优雅,那时,追求她的人想来一定不少,因为若干年后,既使已经有了我父亲的奶奶,仍不乏追求者。

然而,奶奶的婚姻却是不幸的,这显而易见。鉴于两位最知情的当事人,奶奶和舅公,都对此讳莫如深、语焉不详,我们对于奶奶婚姻生活的描绘就只能是倚靠家人或亲友们一鳞半爪的道听途说,我最大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便是同我一样喜欢讲话的舅婆——

据舅婆说,——只能是据说,因为那时连舅婆她本人也还没进虞家的门——固执得一定要上前线的奶奶终于如愿,可去了还不到一年,便有一天,风尘仆仆一身缁衣地回了重庆,放下行囊,二话不说就投入太祖母的怀里放声哭泣。老人家如遭睛天霹雳,因为她这个宝贝女儿自小虽倔强无比却罕见眼泪。百般问慰,百般爱抚,可奶奶却一句话也不说,就只哭泣。而到了晚上,她终于开口讲话的时候,则一下子丢给太祖父太祖母三个重磅炸弹——嫁人、丧夫、怀孕,二十五岁,花样的年纪,悲喜倒错的人生!惶惶的二老追问那短命的入选才郎,得到的答复却只是“女儿一时热血后的荒唐”,身家品貌都提不上,那人只是军中普普通通的马前卒,且无福消受美人恩,洞房不过几天,便窝里窝囊地死于疟疾伤寒,连个烈士都算不上。恨得太祖母只想操起电话,打到前敌战线上去痛骂自己的长子虞啸卿!然后,叹息连连的老人家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打胎的建议,立刻换来那熟悉无比的凶巴巴的眼神,“不,绝不!”

奶奶自此对她那荒唐的男人只字不提,可对她腹中的胎儿却珍而重之。甚至在分娩的前夕,不惜签下生死文书,一旦情况危急,母子不能两全的时候,她请医生要务必保全她的婴儿。万幸的是,经过几个小时的痛苦挣扎,新生儿呱呱坠地,母子平安。那一夜,护士把襁褓递给那个仍然疲惫不堪的新任母亲,奶奶请所有人的都离开她,然后,她拈着婴儿那细嫩的小手,整整哭了一夜……

这个婴儿,也就是我的父亲,后来取名庆生,自然而然毫无争议的,随了奶奶的姓。从小没有父亲的孩子,却从不缺乏父爱,我那战功卓著的舅公,对那孩子的父亲也是不屑一提,可对这孩子却是疼爱无比,以至于舅公后来也终于娶了舅婆,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时,舅婆还常常戏谑地说,“亲生不如庆生!”

庆生就这样慢慢地长大,从重庆到台湾,视舅为父,侍母至孝。只是到了十六岁那一年,不知受了学校里什么人的闲气,回到家里追问自己的身世,并对自己的父亲颇有微辞。奶奶一反常态大发脾气,搞到母子几乎反目。最后还是舅公出面打了圆场,带着他的甥儿去打猎,讲给他一通人生的大道理,孝悌——当然,还有忠义……父亲最终怏怏地回家,孝顺如常,只是,再也不提他的父亲,他懂得了,那是他母亲心上难以逾越的创痛……

时光荏苒,父亲也娶妻生子,相继有了我的两个哥哥和我,两个哥哥也娶妻生子,使得奶奶升级为了太祖母。我们血脉相承,承继着虞家的香火。我们没有爷爷,可我们有更好的,我们的舅公,尽管他自己很低调少张扬,可从他当年的部下亲随口中,我们听到他数不完的战功。我们姓虞,我们自豪,我们满足——我们也齐心合力地孝顺我们的老祖宗,我们的奶奶,多少年来,心如止水,静如处子,仿佛她毕生的精力只是为了养育子女。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老人家婚姻生活的话题,父亲和我们,一概绝口不提,这是我们全家不成文的金科玉律。

只有喜欢编故事的我,常常丢不下对奶奶年轻时的好奇,我会一连几个小时对着奶奶的旧照片发呆,同时在心里编着奶奶的爱情故事。奶奶这样的人,没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嫁人,岂不是辜负人生?于是,想象中,奶奶有一个情人,金戈铁马,郎情妾意,连父亲也说不定是他们爱情的结晶,那个早死的倒霉鬼只是被人顶个缸,借个名。这样的故事,我有着好几个不同的凄美的版本,个个感人至深。然而,当我二十五岁这一年,在这个西南边陲的小镇上,终于面对那个真实的谜底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那些故事都只是少不更事、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风花雪月。

一切的一切,都是从我和二哥在市场上遇见那位奇怪的瘸脚老爷爷开始的……

奶奶站在那棵树下,面对着南天门,料峭的山风吹起她满头的银丝,映着她一身的缁衣分外醒目。看着她挺得笔直的身躯,我压抑不住心中的自豪和好奇。六十年前,她一定也曾站在这里,那耸立的南天门和脚下滚滚的怒江便是见证。二十五岁,花季妙龄,奶奶最灿烂的一段人生,便献给了这个曾经烽烟四起血肉横飞的战场。遥想当年,故垒江边,谁人与共?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告诉老人家她要的东西我们都买齐了——包子铺,本是我们最后的一站,除此之外,奶奶还要我们买了很多鲜花水果——点头谢过,奶奶就示意我们将这些东西统统小心地摆放在树下,那么,这是祭品,受祭者何人?是我那不知其名的爷爷吗?还是我编的故事里奶奶的情人?也许,随我们而来的那个孟爷爷能帮我们找出答案,又也许,他就是答案……

“奶奶,还有……这一位孟爷爷,他想见见你……”他们对视的目光漫长得好象有整整一个世纪,然后,那老爷爷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奶奶则喃喃地说了句“烦啦……”这是句我们都听不懂的话,奶奶一向温文尔雅,和人家刚见面就“烦啦”,这实在不象奶奶讲的话,可那老爷爷却似乎全不在意,他正绽开一个老态龙钟的笑脸,“大小姐,你回来了……”

回酒店的车上,奶奶坚持自己一个人在后排就座,如同刚买了新玩具的孩子,她时不时的会将那件她刚得的珍宝拿出来看,看得聚精会神,看得会心而笑,看得泪光盈盈……珍宝是那个老爷爷送给她的,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信封。而那个老爷爷,好象只是来献宝的山中老人,匆匆而来,寥寥数语,便又匆匆而去。不单没能给我们释疑,反倒将这哑谜打得更加扑朔迷离,搞得我和二哥毫无头绪。更要命的是,我清楚地看见,奶奶眼里的泪光——奶奶的哭,我们都有耳闻,却从来无缘目睹,她好象很久以前就把泪水流尽了,从此忘记了如何哭泣——而今天,面对流泪的奶奶,我和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晚饭过后,应召而来的父亲和大哥,与我们一起坐在奶奶的房间里,也传染了我和二哥的惴惴不安。“母亲,是不是帆儿多嘴多舌的,惹您不高兴了?”这几天,不光是奶奶,连舅公也是古怪得很,父亲自然加倍小心。“没有,她很乖,而且,我也没有不高兴。”老祖宗慈爱地看了我一眼——我一直都相信,子孙当中,奶奶最宠的便是我和二哥——“今天白天,在江岸上,你舅父吊祭的挽联是怎样写的?”奶奶话锋一转,这句问话好象空穴来风,漫无边际,可对于父亲则似乎切中正题,“儿子也有点儿看不懂,写的是——我一生愧对的挚友,我必须面对的挚友——舅父以前从没有提过这个人,这个……”奶奶却好象不再听,喃喃地重复着那两句话,自顾自地陷入深深的沉思,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带着一个淡定的微笑,“庆生,该是你知道你父亲的事情的时候了……”

父亲几乎惊跳,十六岁那年,母亲异乎寻常的愤怒还记忆犹新,以至于多少年来他对自己父亲的话题噤若寒蝉,“母—母亲,您—您老人家不必勉强……”奶奶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着她惯有的平静舒缓的语调,“是时候了,你的舅父最终得去面对他,我也将很快就去见他,走之前,我们得还他清白……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吗?你们今天祭的那个人?”“是,他叫做龙文章……”这三个字好象三个千斤的重槌敲在奶奶的心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们应该毕恭毕敬。孩子们,他就是你的父亲,你们的爷爷。帆儿,你猜的也不错,奶奶是有过一个情人,那就是你的爷爷,因为我三生有幸,在他将被处决前的几个小时,硬把自己嫁给了他,然后,就有了你们的父亲……庆生,你的名字,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重庆生人,而是庆幸、万幸,我终于留下了他的根……”父亲抖得连声音都发颤了,“……处决?”“对,他们本来在第二天早上拉好了架式来枪毙他,可他开了个小玩笑,自己把自己解决掉了……”奶奶的脸上带着微笑,令我看了想哭。

“他不是烈士,也没人称他英雄,那时候他是被军法判处死刑。可是他活得顶天立地,不亏不欠。他死,因为他高傲,不屈节折腰。孩子们,有这样一位父亲、爷爷,你们尽可以挺直你们的背脊!”奶奶狡黠的目光望着一言不发的父亲,“庆生,你现在一定在心里怪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只字不提?因为,我不能忍受你的父亲身后还蒙受冤屈,顶着一个犯人的恶名,还有,就是你舅父一辈子也跨不过的对他的愧意……”天这个时候塌下来,我们也不会再觉得稀奇,我们已经都被震昏了,被奶奶这一连串的炮击,我们傻呆呆地对望着,甚至忘了问问题……“六十年前,你的舅父和你的父亲在这里和日本人打仗,所有的功劳,都是你舅父的,然后,他升了军长,官运亨通;所有艰苦卓绝的仗,都是你父亲的,打完了日本人,他们让他去打共党,他不肯,于是他选择死。我本来想和他一起死,要不是,有了你……”

奶奶把她那个宝贝信封递给父亲,“今天帆儿他们领来的孟爷爷,是你父亲的副官,这么多年了,他还留着这张你父亲的照片……”,照片传到我手里时,我看着这个戎装打扮面对镜头微笑着的男人,他实在太像二哥,怪不得那位老爷爷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们!“爷爷,”我叫着这个还不太熟悉的称谓,对着照片上那双精力四射炯炯有神的眼睛,血浓于水的亲情淹没了我,“爷爷,爷爷……”我一遍一遍地叫着,越来越亲切。照片回到奶奶手里的时候,上面的人再一次好象磁石一样,牢牢地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看得聚精会神,看得会心而笑,看得泪光盈盈,“他总是这样嘻皮笑脸的。我第一次看见他,是你的舅父开军事法庭审判他,午休的时候,他坐在法庭外面的一棵树下,合着眼睛,挂着笑容……”

奶奶终于讲完他们的故事的时候,窗外已透入晨曦的光,拍拍倒在她怀中泪流满面的我,她站起身,“好了,现在我要去睡一会儿了,等那个孟爷爷来的时候,麻烦你们把我叫醒,他会带我去看他的墓,我想请你们陪我一起去,因为,不久的将来,还得劳烦你们再把我送回来……孩子们,我得好好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是你们给了我活下来的勇气和希望。”

奶奶回了里间的睡房,当然,带着她的宝贝信封,留下我们,和一室静静的死寂。慢慢地,父亲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晨光中,耸立在我们面前的,就是那见证了这一切的南天门,于是,我们跟着父亲,一起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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