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扎克瑞骑着马以跑断脖子的速度向城里飞奔的时候,他努力把他的思想集中在即将召开的董事会上。这一天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他将与另外两位股东一起,签署一份协议,这份协议是关于购买一个庞大的肥皂厂,并对厂房进行翻修,以及修建新的员工宿舍等条款。扎克瑞的另两位合作伙伴,都是贵族出身,曾经反对翻修和改建的费用支出,他们指出,以工厂目前生产线的现状来看,已足够带来丰厚的利润,根本就不需要再进行什么改进了。把扎克瑞的改良计划视为一种浪费,他们认为,那些穷苦的工人们早已习惯于他们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环境,而根本不期待任何的改进了。
扎克瑞却固执己见,甚至很霸道地坚持他的立场。他执着地劝告他的两位合作者,工人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不是如此糟糕的话,他们的生产效率将大大提高。他也很清楚地了解为什么那两位最终采纳了他的建议。这两位自视清高的贵族绅士实在不屑于染指那些脏兮兮的下贱工人们的生活,他们情愿把这个包袱丢给他一个人。而这对他来说,正中下怀,他将完全按照他个人的意志来打理生意,从中大发其财。事实上,他已经可以肯定他们的年利润将翻上一番,他们的工厂也将逐渐成为伦敦其他工厂效仿的典范。“闭上你的嘴巴签字吧,”一个股东当着扎克瑞的面对另一个股东说,“我们跟着扎克瑞一直都没吃过亏,不是吗?他已经将我们原本的投资翻了好几番了,我们又何苦和钱过不去呢?”
即将召开的董事会议,他关于工厂改进的种种计划,应该是他此时此刻最关注的问题。可是,他脑子里却满是霍丽夫人的影子:她那副可爱的一本正经的样子,令他时不时地想要去招惹她,调侃她,然后她那忧伤的嘴角会偶尔出乎意料地绽放出一个灿烂美丽的微笑来。
扎克瑞发现她对他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虽然他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以前也结识过不少贤淑的女人,德才兼备令人敬仰的。可对于这些女人他却从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美德,他不为所动,贞洁,他不屑一顾。他喜欢和那些有性生活经验的女人们打交道,那些会抛着媚眼卖弄风情的女人,那些手指会在餐桌下玩些小把戏的女人。他尤其喜欢那些赌咒撒泼爱讲脏话的女人,那些在人前一本正经,却会在床上放浪形骸的女人。
霍丽夫人不属于上面的任何一种,也不可能是他各种床上角色中的任何一个。可为什么一想到和她上床,他就会呼吸急促呢?为什么他只要一和她共处一室,就会情不自禁呢?诚然,她很漂亮,可他以前可着实结识过不少有名的美人;虽说她体态优美,但还没有达到摄心动魄的程度,她也并不拥有当前推崇的高挑丰满的身段,事实上,她有点儿矮。想象着她的裸体出现在他那张大床的丝绸床单下的情景,他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吸引力了,在他的床第之间,追逐那个小巧可爱的躯体。
可这又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扎克瑞遗憾至极地意识到,他对霍丽夫人的喜爱程度已绝不能使他做出诱她上床的下做之举。那会毁了她。短暂一时的欢愉会很快被负罪感和懊悔所取代,她会为此恨他一辈子。还是就让她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吧,平平静静地活在对她过世的丈夫的幸福记忆里,直到有一天她再次追随乔治泰勒于地下。
扎克瑞可以从其他的女人那里获得一时的身体上的满足,可没有人能象霍丽这样令他感到充实。她聪明睿智,优雅迷人,而只要他不表现得太糟糕,则可以享有她的陪伴整整一年,这可要比那一夜情重要得多,不管这一夜会是多么销魂。
按照霍丽的提议,她和伊丽莎白决定先到外面那个占地五英亩的花园里散散步,暂时搁置一下她们的课程安排,以消除她们彼此之间的陌生感。“这里是我最喜欢来散步的地方。”伊丽莎白说着,引着她走上一条“荒僻”的小径,相对于园中其它的极为正式地规划过的景致而言,这一处更趋于自然。霍丽走在石灰石铺就的小路上,欣赏着沿路大朵大朵美丽的雪花莲,路边栽满了各类装饰树种和忍冬花树,花香阵阵,沁人心脾。一丛丛修剪有致的树篱边栽种着大量的适时鲜花,仙客来粉红,铁线莲绯红,引着霍丽一步步曲径通幽。
霍丽一和伊丽莎白谈起话来,就意识到这是个非凡的女孩。伊丽莎白浑身充满着活力,又质朴得毫不掩饰她低贱的过去。这不是一个透过贵族学校窄小的窗帘看世界的小女生,洽洽相反,是一个生于贫穷,又被贫穷夺走了所有美丽的天真幻想的女孩。黝黑的眼睛里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这是个不卑不亢,有着自己的主见,不急于取悦任何人的女孩。这些本来会足以令大多数的追求者望而却步,可偏偏伊丽莎白又生得一副野性的天真烂漫的美貌,又会令得大多数男人们趋之若骛。
掠开一缕垂向她面颊的黑色卷发,伊丽莎白用一种霍丽不久就发现是她特有的率直的语气开始了她们的谈话,“我希望,您不要把我的哥哥想得太坏,霍兰蒂夫人。”
“我把他当作一个很有趣的挑战。”霍丽得加快脚步才赶得上那女孩子长长的慵懒的步伐。
“那您没有不喜欢他?”
“一点儿没有。”
“那好极了。”伊丽莎白显然松了一口气,“如果您觉得他已经无药可救,也是可以理解的。扎克有不少坏毛病,他有点儿野,更不用说他的傲慢自大,……可他底子里是个最温和的男人,您可能从来没见过他的另一面,——他也只会给妈和我看他的另一面。可我真想让您知道,他是绝对值得人帮助的。”
“我如果不相信这一点,就不会接受这个职位了。”她们走上一个缓坡,坡的两侧是几片长方形的池塘,清晨,水面上的薄雾还没有散尽,树篱的叶子上还覆盖着淡淡的白霜,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霍丽微笑着转向伊丽莎白,“您的哥哥能完成这样的业绩,真的很了不起。”
“扎克这个人做事从来就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伊丽莎白慢下脚步,引着霍丽走上一个通向一个灌木林园的石桥,“不惜任何代价。我打小就没有父亲,从来就只有扎克一个照顾妈和我。我小的时候,扎克做码头工人来养家,我们天天朝不饱夕的;后来,扎克又做了拳击手,他打得是不错了,可是,拳击比赛是那么残忍……光是事后听听他们的描述就足以令我浑身不舒服。”她停在一个修剪成三球连叠型的灌木树旁,用她的手指梳理着前额浓密的头发,对于痛苦往事的回顾使她叹了一口气,“每次扎克打完回来,回到我们当时住的那个满是霉味的小房子里,……唉,他浑身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疼得不敢碰,连妈和我给他擦药油都受不了。我们求他不要再打了,可他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
霍丽在一个圆锥型的树旁徘徊,“他的拳击生涯持续了多久?”
“我想,大概有两年,”又一缕厚重的头发从伊丽莎白的前额垂下,她一把抓住它,“唉,这讨厌的头发,真没办法。”她抬起手来,将那缕头发扭转再重新别回到头顶上,“我十二岁的那年,”她接下去,“我们终于有了我们自己的小房子,而不用再住那廉价的出租屋了。后来,扎克又和人合伙做蒸汽船的生意,赚了点钱,……再后来,他就好象会了点金术,想什么有什么。可以说,他的每一个目标都实现了,可就是……他从没改变过,自从他做拳击手开始,他就好象一直都在绳圈里,虽然,他并不是在真的打拳击比赛,可……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霍丽轻轻答道,扎克瑞布鲁森仍然在战场上,被他那勃勃的雄心驱使着,在搏斗着,只是,现在他的战场是比拳击赛场更大的商场。而他为补偿自己的过去,给自己唯一的奖励就是,纵欲。他需要一个能驯服他的女人,能使他平静下来,舒舒服服地享受这个文明社会的优雅生活,可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是她自己,——她所能做到的,也就仅仅是给他的表面抛抛光而已。
“扎克想结婚,还想娶个好女人,”伊丽莎白说道,“请您实话实说,霍丽夫人,您知道有什么女人能驾驭得了扎克的心?”
这个问题令霍丽不舒服,因为她没有答案,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季里刚出来社交的那些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们,实在没有一个,有能力对付象扎克瑞布鲁森这样的人。
“我就知道是这样。”伊丽莎白从霍丽的脸上读懂了那个答案。“这下我们可有得事儿做了,不是吗?扎克还想让我嫁,而且不是说随便嫁个男爵子爵什么的就行,”她忍不住一阵银铃儿般的笑声,“他要不把我嫁给个公爵什么的,就绝不肯罢休的。”
霍丽却只是在一张小小的大理石凳上坐了下来,一点儿没有分享她的自嘲自笑,倒是很期待地注视着她,“那么你自己呢?这也是你自己要的吗?”
“好天爷,才不是呢!”伊丽莎白收敛了笑容, 她在灌木林间来回踱着步子,旺盛的精力使她根本坐不下去。“我想要的……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肯定要成为一个老处女,周游世界,了此残生。”
“那你说说看,”霍丽语气温柔地坚持着,“你的梦想是什么?”
伊丽莎白投给她挑战似的一瞥,“其实,很简单,我只想要一个真正爱我的男人,而不是为了我哥哥那见鬼的财产。我想要一个诚实强壮的好男人,能和我哥哥对抗的男人。可是,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无论你教我多少社交礼仪都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私生女,”伊丽莎白冲口而出,看着霍丽那面无表情的脸,她又迸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扎克没告诉您吗?当然不会——他自欺其人,以为事实只要没有人提
就会淡化。可事实就是事实,我母亲死了丈夫很久以后才生下了我,一个卑鄙的家伙闯入了她的生活,用甜言蜜语和一些廉价的礼物哄骗了她,玩够以后又离开了她。我从小就没见过他,可我一直都是这个家最大的负担,直到扎克长大以后照顾我们全家。”
看着那女孩脸上羞耻的表情,霍丽的心中涌起了阵阵同情,“伊丽莎白,请到这儿来坐。”她指着她身旁的座位。
犹豫了好久,那女孩才听话坐了下来,她静静地望着她们面前的景物,长长的腿伸着,不发一言。霍丽极其小心地斟酌着词句,“伊丽莎白,私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多有类似情况的贵族都最终为自己在这个社会找到了立足之地。”
“可是,”伊丽莎白很率直地说道,“这总不会为我的条件锦上添花吧?”
“当然了,没人希望会是这样,”霍丽承认,“可也不能说因为这个就绝不能成就好姻缘。”她伸出手去拍了拍那女孩修长纤细的手,“所以呵,老处女的说法还为时过早。”
“我可不想随随便便找个人就嫁,”伊丽莎白说,“那必须是个值得的人,否则我宁可不嫁。”
“那当然了,”霍丽赞同,“有很多事要比嫁不出去还糟糕,其中就包括嫁了个人品不好或不成器的丈夫。”
伊丽莎白吃惊地笑了,“我还以为您是相信任何婚姻,不管是好是坏,都比嫁不出去强呢。”
“我看过太多不幸福的家庭,不般配的夫妻给彼此对方带来痛苦。夫妻双方应该是互敬互爱的。”
“那您的婚姻是怎样的,夫人?”问题刚一出口,伊丽莎白就红了脸,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冒味。“对不起,——您介不介意我问——”
“不,当然不,我很愿意谈我去世的丈夫,我要让他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婚姻是我理想中最完美的。”带着憧憬的微笑,霍丽也伸展着她的腿,“现在想起来,一切就象是一场梦,我是一直都爱着乔治的——我们是表亲,我小的时候只偶尔见过乔治几次而已,他年轻英俊,脾气又好,家人和朋友都夸奖他。我呢,那时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又特别害羞,所以我在乔治面前说的话可能连十个字都超不过。后来,乔治去了大陆,我有好久好久没有见他。四年以后他回来的时候,我十八岁,我们在一场舞会上重逢。”霍丽用手握着自己热烘烘的脸,时至今日,重温往事仍令她面颊绯红。“乔治请我跳舞,我觉得我的心都不跳了,他平静自信,风度迷人,让我无法抗拒。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直到我的父亲同意我们结婚为止。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中的每一天我们都是相亲相爱的,露丝是在乔治去世前出生的,我很感激上天给他这个机会和他的女儿生活过一段时间。”
伊丽莎白似乎被这个故事迷住了,“噢,霍兰蒂夫人,”她带着惊诧和同情的目光望着霍丽,“有过这样一位丈夫您该有多幸运呵。”
“是的,”霍丽轻轻地答道,“我是很幸运的。”
她们静了下来,静得只听见灌木树下的花床在风中的瑟瑟摇曳声,终于,伊丽莎白摇了摇头,好象要把她所有的烦恼都一同摇掉,“那就让我们看看您能用我们这些破材料裁出什么来吧,霍兰蒂夫人,”她调皮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开始我们的课程了呢?”
“好呵,”霍丽站起身来整理着自己的裙子。“我想我们应该从坐、站和走路开始。”
这句话引得那年轻女郎爆发出一串银铃儿般的笑声,“这些事儿,我怕是已经都学会了呢!”
霍丽微笑着,“你做得很好,伊丽莎白,可是,只需要一点点的改进……”
“对了,我知道了,我走路的时候会摇胳膊,好象在参加摇船比赛。”
这个比喻令霍丽忍俊不禁,“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那么严重。”
“您可真会说话,”伊丽莎白笑了,“可我自己清楚得很,我女性的优雅是可以与执行口令操练的士兵相媲美的。您要是能改变我那可一定是个奇迹。”
她们转身开始向宅子走回去,霍丽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赶得上伊丽莎白的矫健步伐。“至少有一点,”她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也许可以先试着走慢一点儿。”
“对不起,”伊丽莎白立刻放慢了脚步,“我总是好象在赶时间,没什么地方可去的时候也这样。”
“我的家庭教师曾多次教给我,绅士和淑女们是从来都不应该走得太快的,——那是野蛮人的特征。”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霍丽苦笑着,“事实上,有好多我打算教给你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这些事情好象是不言而喻的。”
她们就这样轻松地谈着说着走着,霍丽意识到她本来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喜欢扎克瑞布鲁森的妹妹。伊丽莎白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也完全配得起她霍丽的指点。只是,她需要一个很特别的男人,一个既不能太弱又不能太过强势的男人,一个坚强的男人既懂得如何欣赏这女孩子的勃勃生气,又不会尝试去毁掉它。因为,这个女孩子生与俱来的奔放热情正是她最动人的地方。
应该肯定能有一个这样的男人的,霍丽沉思着,在脑子里开列着她所有的熟人的名单,她想她今天晚上可以写几封信,给那些久不联系的朋友们,是该回到社交圈,重温过去的友谊,回到那个流言蜚语花边新闻不断的圈子的时候了。多奇怪呵,她已经清心寡欲地闭关生活了好几年,现在却突然渴望重回那个属于她过去的圈子,她现在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愉快心情,几年以来,她从未如此激动,如此地充满着希望,自从……
自从乔治离开她。突然间,一种不安的罪恶感取代了她欢快的心情,毕竟,她已经无权再享受这样的快乐了,因为乔治已经不在了。自她服丧以来,乔治一直都占据着她心头唯一的位置,每时每刻,……直到现在,现在,她的心里居然充满着很多新的想法和热望,而她自己也正和过去素不相识的人打成一片。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最亲爱的,’她热切地想着,‘我绝不会忘记过去我们分享过的点点滴滴,我现在只不过是需要换换环境罢了,可我还是会用我的余生去等待与你重聚——’
“霍兰蒂夫人,您还好吧?”伊丽莎白在大厦的门口停下脚步,亮闪闪的眼睛里满是关切的神情。“您突然变得很安静,还有您的脸红了——哦,一定是因为我又走得太快了,是吗?”她很懊恼地摇着头,“请原谅我,下次再走快的话,我一定要打瘸我自己。”
“不,不……”霍丽从沉思中猛醒过来,“这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怎么说呢?过去的三年以来,我的生活节奏一直都是很慢的,非常非常慢,现在好象所有的事情都一下子快起来,快得我有点儿难于适应。”
“哦,”伊丽莎白这才放下心来,“这就是我哥哥干的好事了。他总是搅乱人家的生活,把一切都翻个底朝上。”
“对我来说,我倒是很高兴他这样做。我很高兴能到这里来,很高兴我除了自己的女儿,还能对别人有点儿用处。”
“我们可比您更高兴呢,夫人,感谢上帝总算有人来让这个家多点儿人气。我只是很遗憾不能看您给扎克上礼仪课,照我看,那一定是件非常好玩儿的事。”
“我不会介意你来参加我们的课程的。”霍丽说,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主意。她也很不想和扎克瑞布鲁森独处,如果有他的妹妹在场,应当可以缓解那种每次接近他时她都会感到的尴尬和紧张之感。
“可扎克会介意的,”伊丽莎白立刻说,“他早已经讲明他和您的课程必须在私下里进行,他很骄傲,这您也知道,死都不肯暴露他的弱点,所以他绝不会让任何人,包括我在内,知道他对于作绅士这件事有多么浅薄无知。”
“作绅士可远不是上几节礼节课那么简单,”霍丽答道,“这关乎一个人的品质性格……要高贵、善良、谦虚、勇敢,要有自我牺牲精神,还要诚实,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有人在没人在的时候都要一个样。”
经过一阵短暂的平静,之后霍丽惊讶地听到伊丽莎白在偷笑,“嗯,”那女孩说,“对他您就尽力而为吧。”
和伊丽莎白的课程进行得十分顺利,霍丽教给她要怎样优雅地坐到椅子里或从椅子上站起来,其关键就在于无论坐站,动作都不能太快,并且要用一只手揽着裙裾,以防止露出脚踝来。伊丽莎白的母亲宝拉也来了,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沙发椅中观看。“妈妈,来和我们一起练习啊。”伊丽莎白催促着,可那羞涩的老妇人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有好几次,伊丽莎白故意作怪搞鬼来逗笑她的母亲……她会以极其夸张的僵硬的姿式走着,然后又戏剧性的一下子坐倒到椅子里,搞到她们三个人全都笑了起来。然而经过一个早晨,伊丽莎白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每个动作的要领,霍丽对此大为满意。
“好极了,伊丽莎白,你看你现在有多么优雅呵。”霍丽赞赏道。
那女孩子红了脸,显然还不适应这样直接的夸奖,“可我到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的。”
“那我们就不停地练习,直到你习以为常为止。”霍丽答道。
将她那修长纤细的手臂环抱在胸前,伊丽莎白懒洋洋地蜷坐在一把椅子里,毫无淑女仪态地摊开着双腿,“霍兰蒂夫人,”她微笑着问,“您有没有想过,这些礼仪和社交规则都是那些闲得无所事事的人发明的?”
“很可能你是对的。”霍丽笑答道。
后来霍丽离开布鲁森家的女人们去找女儿的时候,她仍在继续思索着这个问题。所有这些有关于上流社会的行为举止对她来说都好象是生与俱来,自然而然的,她以前从来没有对此产生过任何疑问。社交风度,诸如礼貌和自重,无疑是这个文明社会必须的,可对于伊丽莎白谈及的那些微小的细节……是否真的就那么重要?一个人必要怎样坐怎样站?话必要怎样说才得体,衣必要怎样穿才时髦?或者,这只是一种方式手段,使一群人来证明他们比其他人更优越?
想想看扎克瑞布鲁森也许生来是平等的,和那些男人……是的,象泰勒家的那些男人,或甚至于她最亲爱的乔治……这个想法令人很不自在。大多数的贵族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反对这个想法。有些人生来就是血统高贵的,他们是一代又一代高雅贵族的沉淀,这使得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这是霍丽自幼耳濡目染的观点。可扎克瑞布鲁森白手起家,从无到有,打拼出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天下,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地位,同时,他还不懈努力地提高自己和自己的家人,磨合自己个性粗糙的弱点,难道他就真的低于泰勒家人,或她自己吗?
如果她没有接受布鲁森的工作,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想这样的问题。第一次的,霍丽意识到,这一年与布鲁森家人的相处将毫无疑问地改变她,正如她将改变他们一样。这使得她有点儿惴惴不安,乔治会同意这样的改变吗?
霍丽和露丝以读书和在花园里散步打发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现在她们正坐在图书室里等待着扎克瑞布鲁森。露丝匆匆地呑下一杯牛奶和涂黄油的面包,便坐在地板上玩,霍丽则拿着一只雕花的茶杯啜着茶。绿色大理石壁炉里的火光与透过天鹅绒窗帘映进来的午后阳光交相辉映。
没有敢坐布鲁森的那个巨大的桌子,霍丽只占据了一张小小的边桌,此时她正忙着做笔记,关于不同爵位的贵族的衔头称谓。这是个很复杂的题目,即使对于那些天生的贵族也是,但布鲁森若想要成功地同这些贵族们打成一片,这些知识又是必不可少的。她聚精会神地准备着她的笔记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布鲁森已经走了进来,倒是露丝欢快的叫声给她提了醒。
“他来了,妈妈!”
仰起头来,霍丽感到随着布鲁森走近而加剧的紧张,伴随着一种模糊莫名的愉悦。他看起来如此魁梧高大活力充沛,带着户外清新的空气走了进来,走到她身边停下来鞠躬致意。她无法忽视他浑身散发的男人的气息,那是一种马匹皮革和汗液的混合气息。他的脸膛黑黝黝的,加上他亮闪闪的黑眼睛,刚刮过的下巴上又生出来的短短的髭须,使他看起来比她认识的任何男人都更有男人气。布鲁森朝她微笑着,露出他雪白的牙齿,霍丽再一次惊讶地意识到他是英俊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不是诗人笔下的那种贵族美……但他无疑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
霍丽对于自己的这种想法实在有些懊恼,他从各种角度上都不可能也不应该是对她有吸引力的男人,更何况她已经有了乔治在先。她的丈夫风度翩翩,举止优雅,名声如白璧无瑕,霍丽曾为无数女人倾倒于乔治的风采而自鸣得意,她们爱上的不仅仅是他的英俊相貌,还有他的人格魅力和卓越品行,自始至终的,他彬彬有礼谦和待人,是个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
拿乔治与扎克瑞布鲁森相比,就好象在比较一位王子和一个海盗。假以时日,竭尽十年之功,将所有的道德礼法向布鲁森的头脑里灌输,结果将是人们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是个无赖。什么都无法改变他眼中那狡黠的目光和调侃一切的笑容,事实上,你更容易想象布鲁森作为一个赤膊上阵的拳击手,在绳圈里跃跃欲试地等待与对手的下一轮决斗。可问题就在这里,霍丽偏偏很不淑女地对这样一幅描绘有了极大的兴趣。
“下午好,布鲁森先生,”她说,指向她身边的一张椅子,“我希望您不会反对我们上课的时候露丝在那边的角落上玩儿,她答应过她会保持安静。”
“我当然不会反对这样一位可爱的同伴,”布鲁森转向那小孩子,她正坐在地毯上玩着她的玩具,“你在喝茶吗?露丝小姐?”
“是的,布鲁森先生,松饼小姐要我帮她斟上,您也要一杯吗?”霍丽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急急地递给布鲁森一只娃娃用的茶杯和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茶碟。“给您,先生,”小人儿很认真地蹙起了眉头,“这是‘气茶’,可您要是演得象的话还是很好喝的。”
布鲁森受宠若惊地接过了茶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然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好象可以再多加一点糖。”
霍丽看着这一大一小忙着准备出使布鲁森满意的茶,布鲁森能够如此随和地和一个小孩子相处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事实上,即使是乔治的兄弟,露丝的亲叔伯们,也从未对她如此地耐心。孩子是不属于男人的世界的,一个最慈爱的父亲也不过每天下问一两次孩子的情况,仅此而已。
布鲁森注意到了霍丽迷惑的表情,“伊丽莎白象露丝小姐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和她玩过好几次茶会,只不过,那时候,丽齐没有瓷器,她只能用瓦片做碟,用旧的锡杯来斟茶。我那时就发誓一定要给她买一套象样的茶玩具,可等我买得起的时候,她已经过了玩茶会的年纪。”
一个使女此时走进房间,很显然是受了指令端进来一盘茶点,布鲁森则期待地搓着手。那只巨大的银制托盘上放着一套咖啡具和一大碟点心,使女开始手忙脚乱地将咖啡壶和小碟子铺排在一张小桌子上。
霍丽先平静地问过那使女的名字,然后才小声地指点她,“格莱迪斯,你可以先把托盘放在边桌上,然后每次端一个或两个碟子过来,请从左边端上来。”
听到霍丽命令的口吻,那使女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布鲁森,后者只是笑了笑,然后大大咧咧地说道,“照霍兰蒂夫人说的做,格莱迪斯,这里现在没有人可以超越夫人的权利范围之外,我也一样。”
格莱迪斯点了点头,立刻照办,使霍丽吃惊的是,她端出了满满一盘子小蛋糕来,每一只上都涂着娇艳欲滴的浅粉色糖霜。
霍丽责备地瞪了布鲁森一眼,立时明白了这是他特意吩咐为她准备的。“布鲁森先生,”她记起了早餐时他们的谈话,“我实在不懂您准备这些点心居心用意何在?”
布鲁森完全无动于衷地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里,“我只是想看您和您的欲望搏斗。”
霍丽忍俊不禁了,这个坏家伙!“我不得不说您不是很上流呢。”她说。
“我知道。”他立刻坦然承认。
笑着,霍丽拿起一对叉子熟练地夹起一只精美的蛋糕来,放在一只小碟子里,递给她那正欢呼雀跃地奔过来的女儿,然后,她又为布鲁森和她自己也准备了各自的一份,才把她写好的那几页笔记递给了他。
“我今天和您妹妹的课程进行得很成功,所以我现在雄心勃勃。”她说,“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从这一个很头痛的题目开始。”
“贵族的衔头及规则,”布鲁森读着,扫过那长长的几页写满了绢秀工整字体的纸,“老天爷帮我。”
“只要您学会了这个,”霍丽说,“再慢慢地能跳好一个四方队舞,我们就可以稳赢不输了。”
布鲁森拈起一只涂着糖霜的蛋糕,几乎是一口就将它全部呑了下去,“随您的便吧。”他边嚼边说。
霍丽一边在脑海里提醒自己,日后一定要对他这不雅的吃相多下功夫,一边开始了耐心的解释,“我肯定您已经知道了贵族的五个衔头,那就是公、侯、伯、子、男。”
“那么爵士呢?”
“爵士不算贵族,从男爵也不算。”霍丽用叉子叉起一小块松软的蛋糕送进嘴里,闭上眼睛享受着那凉丝丝的糖霜在她舌头上融化的快感,她又啜了一口茶,然后却惊讶地发现布鲁森正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她,他原本完全放松的脸此时忽然看起来有点儿紧张,他深褐色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一种猎猫在草丛里准备伏击时才有的锐利神情。
“霍兰蒂夫人,”他有点儿呑呑吐吐,“有一点儿糖霜在您的……”他又停了下来,显然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
霍丽的舌头终于在她的嘴角左边感到了一片甜,于是拿餐巾将它擦去了,“谢谢您,”她口气轻松地对他说,同时很奇怪他为什么会看起来很不自在,而且有点儿分神。“好了,现在回归正题,只有贵族本人才可以使用他的衔头,其他的种种称谓,包括对贵族的长子的尊称,都只是敬语而已。您可以翻到我笔记的第三页,我画了一个小小的图表在那里,应该可以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她从椅子上欠起身来走到布鲁森的身边,透过他的肩膀指点着她所说的那个段落,“这儿,您看还清楚吧?还是,我在做无用功?”
“没有没有,这很清楚了,只是……为什么这两栏里没有尊称呢?”
霍丽现在得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到他手里的那几页纸上,他们的头靠得那么近,而她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去触摸他的头发。他那浓密的不安分的头发,特别是前额上那乱绉绉的一绺,是该拿润发油好好地梳理平伏的。和乔治的绸缎般光滑的金发完全不同,布鲁森的黑发黑得象午夜,糙得象马鬃,卷曲着在他的脖颈之上,而他的脖颈也粗壮有力得象块铁板,使得她几乎要把手指放上去感觉一下。霍丽被自己的想入非非吓到了,她将自己的手握成了拳头,然后才回答他的提问,“那是因为公爵、侯爵和伯爵的孩子们是可以被尊称为‘爵爷’或‘贵妇’的,而对子爵和男爵的孩子们却只称为‘先生’或‘女士”就够了。”
“就比如说,您的丈夫,”布鲁森的眼睛还紧盯着那几页纸张。
“对了,这是个很好的例子,我丈夫的父亲是个子爵,他的正式衔头是泰勒威斯布里奇子爵,或者简单一点儿,阿尔伯泰勒爵爷,他有三个儿子,威廉、乔治和托马斯,三个都只能称为‘泰勒先生’,几年前老子爵去世了,他的长子就继承他的衔头,而成为威廉泰勒爵爷。”
“可是乔治和托马斯却不能被尊称为爵爷。”
“不能,他们始终都只是‘先生’。”
“那您为什么会为称作‘霍兰蒂夫人’,带贵妇的尊称呢?”
“呣,”霍丽顿了一下,笑了,“我们现在就涉及这个领域最复杂的地方了,我是个伯爵的女儿,所以打从我一出生,就自然而然地享有贵妇的尊称。”
“即使您嫁了乔治也不失去这个尊称吗?”
“不,一个贵族的女儿如果嫁给一个非贵族的男子,她可以保有她原有的尊称,所以我嫁了乔治以后,还可以保有从我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尊称。”
布鲁森此时转回身来望着她,他那幽深的眼波闪烁着,令她的心加快了跳动,“也就是说,您的阶级要高过您的丈夫,换一种说法是,您嫁低了阶级。”
“原则上可以这样说。”她同意。
这个回答很耐他寻味,霍丽感觉得出不知道为什么他很高兴这个答案,“那如果您嫁了一个平民,您的阶级又将怎样呢?比方说,象我这样的平民。”
霍丽红了脸,离开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那我将还是霍兰蒂夫人,带尊称,但是我要姓您的姓。”
“霍兰蒂布鲁森夫人。”
她很有点不舒服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冠以除了泰勒之外的姓氏,“对了,”她答道,“理论上讲,是这样的。”
她很不自然地低下头去整理自己的衣裙,同时却还感受得到他射到她身上的眼神,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对充满着雄性的渴望的眼神,她的心不禁呯然。什么时候有过男人这样地望着她?当乔治揽她入怀的时候,他蓝眼睛里充满着爱和关怀,却从不曾象这样充满着性欲的需求……火热……和饥渴。
他的目光从她的嘴移到她的胸前,又迂回到她的脸上,看得她有如芒刺在背。这种看法太过亲密,对于象她这样的贵妇人来说是绝对不合适的。他是故意这样做来激怒她,她想,他一定是故意这样来使她难堪,可是,他看起来却并不因她的难堪而开心,他的眉头紧锁着,似乎有更大的苦恼在折磨着他,大大超过于她此时的苦恼。
“妈妈!”露丝的欢笑声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你的脸红了!”
“是吗?”霍丽不安地将她冰凉的手指拂上火热的面颊,“我一定是坐得离火太近了。”
把松饼小姐夹在一只胳膊底下,露丝走近布鲁森。“我现在只是一位‘小姐’,”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显然听到了他们关于贵族的讨论,“可等有一天我嫁给了一位王子,那我就叫‘露丝公主’了,您得称我‘殿下’。”
布鲁森如释重负地笑了,“你已经是一位公主了,”他把那小女孩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没想到他会这样做,露丝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不,我不是,我还没有王冠!”
布鲁森仿佛对此很在意,“那您喜欢什么样的王冠呢,露丝公主?”
“呣,让我好好想想……”露丝皱起了小脸。
“银的?”布鲁森提醒着,“金的?镶彩石的,还是珍珠?”
“露丝不需要什么王冠,”霍丽警觉地插进来,意识到布鲁森一定在盘算着要给这孩子买一些奢侈的头饰了。“回去玩,露丝——除非你是想睡午觉了,那样的话,我可以打铃叫玛沃德。”
“哦,不,我不想睡午觉,”小女孩急忙从布鲁森的腿上滑下来,“我可以再吃一块蛋糕吗,妈妈?”
霍丽笑着摇了摇头,“不行,那样会毁了你晚饭的胃口的。”
露丝只好服从,却回过头来看着布鲁森,“您的鼻子为什么是歪的,布鲁森先生?”
“露丝,”霍丽立刻插进来表示反对,“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们永远不可以讨论人家的长相。”
可是布鲁森却只笑着给了那孩子一个回答,“因为我有一次撞上了一样东西。”
“是一扇门吗?”那孩子猜着,“还是一堵墙?”
“是一记左钩拳。”
“哦,”露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个拳击术语。”
“拳击那是很不好的事情,”小女孩立刻坚定地说道,“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是的,我知道。”布鲁森带着一付诚心悔过的表情向那小孩子蹲下身去。
“露丝,”霍丽再次提出她的警告,“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们的谈话。”
“不会了,妈妈!”那孩子立刻听话地回到她自己原来玩的地方,走过布鲁森的椅子时,他鬼鬼祟祟地递给她一块蛋糕,一接过这样儿宝贝,露丝立刻快得象松鼠一样逃回到她的角落里。
霍丽很不满意地瞪了布鲁森一眼,“我说过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被娇纵,先生,她要是习惯了您这里的穷奢极欲,那一年之后,她将无法再适应她原有的生活了。”
布鲁森却望着远处的孩子,压低了声音,“稍稍宠她一点儿不会有什么大坏处的,毕竟,他们做孩子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
“可露丝绝不应该被排除在现实生活的责任之外——”
“这就是当前的父母抚养子女的流行观点,是吗?”他恢复了懒洋洋的口气,“这就难怪我看到的那些贵族家的孩子们都是些呆若木鸡,苍白无力的木偶了,我想父母们都有点太过急于让他们的小鬼头们暴露到‘现实生活’了。”
霍丽立刻准备反唇相讥,却失望地发现她无言以对。泰勒家人教育自家的子女是以“树立生活典范”为根本,同时也频繁地督促霍丽对露丝也要如此。严格的纪律、不停的道德说教,剥夺了孩子们的全部童趣,而只剩下了一味的服从和所谓的“良好教养”。泰勒家的孩子们是远无幸福可言的,露丝本来也该是和他们一个样,如果霍丽能够象泰勒家人要求的那样硬起心肠。可尽管硬不起心肠,对于贵族家庭的子女教育,她还是和他们一样持相同观点的。
“童年应该是美好的,”布鲁森接着说,“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我可不在乎任何人反对我的观点,我只希望……”他忽然停了下来,只盯着眼前的那几页纸。
“什么?”霍丽轻轻地问道,微微向前探了探身。
布鲁森却不看她,“我希望我能给丽齐一个这样的童年,她的童年象地狱,我们一直都是饥寒交迫食不果腹的,我对不起她。”
“可您并不比伊丽莎白大多少呵,”霍丽叹道,“您那时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却要承担家庭的全部重担。”
布鲁森却只做了个不足一提的动作,很显然不想给他自己寻找任何借口,“我对不起她,”他继续,“我唯一能弥补她的,就是现在给她我能给与的一切,还有,就是对我未来的孩子们,给他们我能给与的一切。”
“还有,就是同时也毫不讲道理地宠我的女儿?”霍丽的嘴角浮上了笑容。
“也许顺带着连您也宠呢!”他的口气是调侃的语气,可他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坚定的挑战,使得她不知如何做答。愤怒和斥责都只怕正中他的下怀,她不能让他轻易得逞,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她也实在不喜欢这种游戏。
她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平静冷漠,“您已经付给我一笔可观的薪水了,布鲁森先生,要对得起这份薪水我就得教给您所有的上流社交礼仪才行。那现在,请您翻到第二页,我们可以讨论一下通信和谈话时的合适称谓。比方说,您当人面的时候不必叫‘可敬的大人’,可通信的时候——”
“改天吧,”布鲁森打断她并叉起他的双手,“我现在脑子里全是那些衔头,今天学的够多了。”
“好吧,那我该离开您了,是吗?”
“您想要离开吗?”他轻声问道。
她眨了眨眼睛,强忍住笑意,“布鲁森先生,我希望您不要再问我这样使人左右两难的问题。”
一丝坏坏的笑意浮上他的眼,“您倒说说看,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怎么会使您左右两难呢?”
“因为如果我说是,那是很不礼貌的,而如果我说不,——”
“—那就意谓着您喜欢和我在一起,”他替她补充道,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那,就请离开吧,天知道我绝不想强迫您留下来。”
霍丽却留在她的椅子里,“您如果肯讲讲您打断鼻子的故事,我就可以留下来。”
布鲁森笑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是我和汤姆克力伯对战的时候,他以前是煤炭工,外号‘黑钻石’,他的拳头大得象棒槌,一记左钩拳下去,就令你眼冒金星。”
“谁赢了?”霍丽不由自主地问道。
“我和克力伯游斗了二十场后摞倒了他。也就是那场赛后我得了我的外号—‘屠夫布鲁森’。”
他显然对这个绰号十分骄傲自豪,而她却有点儿不自在,“这真有趣,”她强挤出一句称赞的话来,令他笑了起来。
“克力伯打碎了我的鼻子,可也没让我看起来顺眼点儿,”他搓着自己的鼻子,“我本来也长得不怎么样,不过现在,我是肯定不会被错当成贵族了。”
“您本来也不会被错认的。”
布鲁森装腔作势地缩了缩头,“绳圈里的生涯可是件痛苦的活儿,夫人,您是不太欣赏我这段打打杀杀的经历的,您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您知道您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布鲁森先生,只是不是贵族气的那一种。就拿这一点来说吧,您有太多的……嗯,您太……肌肉发达了。”她指指他紧绷的袖子和肩膀,“一位资深的绅士不会有象您这样的胳臂。”
“我的裁缝也是这么说的。”
“难道就没有办法使它们看起来,嗯,……小一点吗?”
“我是没有听说过。不过,我倒想好奇地问一句,我得减多少才能够格象一位绅士呢?”
霍丽笑着摇了摇头,“外表倒是次要的问题,您要先培养出一种尊贵的气质,您现在还太粗鲁。”
“但是有吸引力,”他接道,“您说过的我有吸引力。”
“是吗?那我肯定我本来的意思是想用‘顽固不化’这个词的。”
两个人会意地一笑使得一股热流涌上了霍丽的心头,她急急忙忙地低下了头,一阵奇异的激动心情使得她几乎无法再平静地坐在椅子里,她不敢抬头来看他,担心看了会无法再约束她自己,他使得她想要……唉,她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只知道此时此刻浮现在她眼前的,是他的那个温暖的甜蜜的带有强烈占有欲的吻。她红了脸,抱紧双臂,克制着自己保持镇定。
“我的拳击生涯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听他接着说道,“我只不过借此挣够了我投资蒸汽船的股份。”
“是吗?”霍丽终于敢于再次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倒不信您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段经历呢。”
“没错,我喜欢,”他承认,“我喜欢竞争,喜欢赢。只不过靠拳击赚钱实在是太慢也太辛苦了,我很快就发现了另有其道,既可以打败你的对手,又不用弄脏你的手。”
“天呵,布鲁森先生,难道您的生活就一定要是这种持续的搏斗吗?”
“除了这我还能干什么?”
“您应该放松一点,享受您实现的成就。”
他那茶褐色的眼睛里满是嘲弄的眼神,“霍兰蒂夫人,您小的时候玩过一个叫峰顶之王的游戏吗?很可能没有,——这不是个正经好人家女孩子玩的游戏。找一个土堆或高地,然后你和你的伙伴们争着看谁先登上最高点。而这,却只是简单的部分。”
“那难的部分是什么,布鲁森先生?”
“呆在那儿。”
“我相信您一定是可以呆在那儿从日出到日落的。”她说,“把任何一个想取而代之的伙伴都打退下去。”
“我也只能挺到晚饭时间,”他一下子笑了出来,“我经常是被我自己的胃口打败的。”
霍丽也一下子大笑起来,很不淑女,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以至于当她的女儿惊讶地跑过来时,她还笑个不住,“妈妈,您笑什么?”露丝问。
“布鲁森先生,”霍丽解释道,“刚刚讲了个他小时候的故事。”
露丝对于这个故事毫不知情,可她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布鲁森望着她们两个,目光温柔,“你们两个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东西。”
霍丽的笑容褪去了,她突然间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使得布鲁森也不得不站了起来。‘我不该呆在这儿,’这是她此时此刻的唯一想法,‘我不该答应为这个人工作,不论他开出的条件是什么。’她现在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天真,以至于他可以如此轻易地左右她的情绪。如果她不能很好地把握住自己,那不久他就可以玩弄她于股掌之间了。是因为她太久没有接触过男人吗?还是因为他是如此不同于其他她认识的男人?
最最糟糕的是,所有的这些与他在一起的快乐,包括对他雄健体魄英俊匪气的青睐,对于乔治来说,都是一种背叛。
一时间霍丽记起了乔治刚过世的时候,自己的那段悲苦欲绝的岁月,和发下的誓言。她那时只一心一意地要追随他于地下,只不过为了女儿才苟活下来;她也发誓要以她的余生忠实于乔治,爱他记念他,按他的愿望生活。霍丽从没想过,这誓言会有多难守。而眼前,这个纯粹的陌生人,正一点一点地将她从正道上脱离。
“布鲁森先生,我—我们晚饭时再见。”她有点儿结巴。
布鲁森的脸上也带着和她一模一样的严肃表情。“让露丝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上流社会的孩子就没有一个和大人一起吃饭的吗?”
霍丽想了一下,“有些乡村家庭里是允许的,可对于大多数过得去的家庭里,孩子们一向都是分餐的,露丝在泰勒家的时候也早已习惯了,我不想破坏她已经养成的好习惯——”
“可在那儿她至少还可以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吃饭,可在这儿,她却只能总是一个人吃饭,不是吗?”
霍丽望着女儿那紧张的小脸,露丝小心地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母亲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议题的判决,这个判决关乎她能否在大人们的饭桌前占有一席之地。霍丽本可以很轻易地坚持露丝应该遵循旧例,可看着这一大一小期待的目光,她不由得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意识到又一道防线即将崩溃了。
“好吧,如果露丝能保证规规矩矩,那她从现在起可以和家里的其他人一起吃饭。”
令霍丽惊讶的是,发出一声欢叫以后的露丝飞快地冲向布鲁森抱住了他的腿。“哦,布鲁森先生,”她嚷着,“谢谢您!”
布鲁森却只笑着蹲下身去,握住她的两只小手,“谢你的妈妈,小公主,我只是提了个请求,她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立刻跳回到霍丽的身边,露丝以无数的吻覆盖了霍丽的脸。
“亲爱的,”霍丽努力屏住笑容,“我们现在该上楼去换换你的围裙,洗洗你的脸,然后才好吃晚饭,我们可受不了你现在这副小乞丐式的模样。”
“好的,妈妈。”露丝拉起她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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