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霍丽又开始和过去的一些朋友通信,有好多朋友是她自乔治的葬礼以后就再没有联系过的。而他们的反应,对于霍丽现在受雇于扎克瑞布鲁森,并住在他伦敦的豪宅中的事实,实在大大出乎霍丽的意料之外。当然了,最自然不过的反应是不赞成,甚至有些人主动提出邀请,提供自家的一席之地,如果霍丽的处境真的如此窘迫的话。可更多的人却对她的现状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并询问是否可以到布鲁森家中来拜访她。看起来,有好多上流的贵妇人都对于布鲁森的家,或者说,对他本人,充满了好奇。
布鲁森本人对此倒是不以为奇,“一直就是这样的,”当霍丽提及这件事时他只是冷冷一笑,“您们这个阶级的女人们宁可直接去见鬼也不愿嫁给象我这样的一个杂种……可却有一大群人想和我做‘朋友’。”
“您的意思是,她们是想……和您……?”霍丽惊谔得气结,“还包括那些已经结过婚的?”
“特别是那些已经结过婚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当您安安静静地在泰勒家里服丧时,我在我的床第之间可招待了不少伦敦的上流贵妇。”
“一位上流绅士不应该吹嘘他在性生活方面的胜利。”霍丽面红耳赤。
“我不是在吹嘘,我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某些事实您还是不必说出来的好。”
她那异乎寻常的尖锐口气照例是令他十分得意,“霍丽夫人,您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他慢条丝理地说道,“有点儿象嫉妒。”
一下子,她怒火填胸,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扎克瑞布鲁森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总是能很轻易地将她惹火。“没有的事,我只是在想,献身于这样一种勇敢的追求,怕是会害上不少不太好听的病症呢。”
“‘勇敢的追求’,”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我听说的用在这件事上的最好听的字眼。不过,我从没惹上任何病症,疹子啦还有什么的,其实呵,男人是有很多办法来保护他自己的——”
“我警告您,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听这些事!”霍丽吓得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做为霍丽所有的熟人中最有性生活经验的一位,布鲁森偏偏又对这个一般贵族们都绝口不提的话题津津乐道,“您,先生,简直就是道德的地狱。”
听了这个评价,非但不以为耻,布鲁森倒咧咧嘴巴笑了,“而您,夫人,您是个假正经。”
“谢谢了,”她语气尖刻。
“我可并不是在夸奖您。”
“任何来自于您的批评,布鲁森先生,我想我是绝对可以当作一种夸奖的。”
布鲁森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微笑,那是每一次霍丽努力向他灌输道德说教时都会出现的微笑。他唯一感兴趣的只是怎样做做表面文章,装出一位绅士的样子来,而时机一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脱下这层彬彬有礼的假面具来。可不管怎样,霍丽很泄气地发现,她无法说服自己去讨厌他。
霍丽现在在布鲁森家里已住了有几个星期了,她对于她的这位雇主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并发现了他的很多令人钦佩的优点。布鲁森对于自己的缺点从不强加掩饰,对于自己卑贱的出身匮乏的教育也是坦然直认,他有气势夺人的聪慧天资,和蒸蒸日上的成功事业,同时却依然保持着一种谦逊平易的态度。他常常会狡黠地使使坏,令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而他大为得趣的事情好象就是,先勾起她的满腔怒火,再逗得她一笑置之。
他们共渡了很多个夜晚,有时露丝坐在他们的脚边玩耍,偶尔的,也会谈得很晚,晚到连伊丽莎白和宝拉都回房睡觉了。每每这样的时候,一炉炭火旺旺地在壁炉里烧着,布鲁森会给霍丽倒上几杯贵重的好酒,并款待她以他过去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却又十分有趣的故事,然后,作为交换,他也会要求霍丽讲讲她自己童年的故事。霍丽不懂那些无聊的小事为什么会令他如此感兴趣,他常常会坚持到她讲出一些小时候的荒唐事来,诸如,她的一位淘气的表哥,有一次将她的长发系在一张椅子上;又有一次,她从楼上的阳台上,故意地将一块湿海绵丢到一个仆人的头顶上。
有时他也会问到乔治,和他们的婚姻……甚至,她生产时的细节。
“您知道我是不会和您讨论这件事的。”霍丽终于表示反对了。
“为什么不呢?”他的目光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很柔和。此时他们正坐在一个小客厅里,一间小巧舒适地饰以橄榄色天鹅绒壁布的包厢里,外面的世界似乎变得很遥远。霍丽知道这样和他独处是很不合适的,太过接近……也太过亲密。可她却没法儿使自己离开,鬼使神差的,她违背她的道德准则留了下来。
“您明知道这很不妥当,”她正言警告他,“您问这样一个问题是很不应该的。”
“讲讲吧,”他懒洋洋地坚持,将一只高脚酒杯举到嘴边,“您是个勇敢的战士呢还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妖精?”
“布鲁森先生!”她忿忿地瞪了他一眼,“您就不能斯文一点吗?或至少保留一点点对我的尊重?”
“我对您的尊重高过于所有的其他人,夫人。”他立刻不加思索地回答。
霍丽摇了摇头,努力忍回那个浮上嘴角的笑容。“ 我不是一个勇敢战士,”她承认,“整个过程既痛苦又艰难,而最糟糕的是,因为只有十二个小时,每个人都说这是顺产,我连一点同情都没有赚到。”
她的牢骚似乎让他很开心,“您会生更多的孩子吗?如果乔治还活着?”
“当然,一个已婚的女人在这件事上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是吗?”
她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狡黠的目光,“当然是,我……您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很多办法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怀孕。”
惊怒交加的霍丽对此保持沉默。对于这样的话题,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是应当回避的。事实上,乔治和她就从未提及这样的话题。当然了,女伴间的窃窃私语中常常会提到这种事,可她总是及时回避。而现在,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居然敢当着她的面讲这种事!
“现在我是彻底地把您惹火了,”布鲁森故意装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可她明明地感到他不以为耻,反倒颇为得趣,“请原谅我,夫人,我只是总会忘记这世上居然还会有被保护得这么好的人。”
“现在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霍丽很庄重地说道,她对付这个恶棍这些没品味的话题,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晚安,布鲁森先生。”她站起身来,布鲁森也立刻随着她站了起来。
“您也没有必要走嘛,”他连哄带骗地说道,“从现在起,我会守规矩,我保证。”
“已经很晚了,”霍丽口气坚定地向门口走去,“我再说一次,先生,晚安——”
可是不知怎的他从从容容地,却抢先她一步到了门口,轻轻地把房门关上了,“留下来吧,我会再开一瓶您上次大加赞扬的宣尼斯酒。”
霍丽皱起眉头面向他,准备给他一通说教,关于一位绅士不可以在一位贵妇人坚持要离去的时候与她争辩,更不用说男女独处一室还关起门了。可她一接触他那黝黑的调皮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软下了心肠,“我可以留下来,如果我们只讨论那些正当的话题。”
“全听您的,”他立即回答,“税收,社会问题,天气。”
看着他一本正经一脸无辜的样子,霍丽几乎再次哑然失笑,他的模样活象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好吧,”她边说边回到座位上,他于是递给她一个玻璃杯子,里面盛着深琥珀色厚重的醇香的流质,她很陶醉地轻轻啜了一口。她现在已经很不幸地喜欢上了他收藏的陈年好酒,这将是一年以后她再也消费不起的奢侈。而她渐渐喜欢上的,住在他的豪宅里的种种好处还远不止于此,不仅仅是他的酒,他的艺术收藏,更有令她充满负罪感的……他的陪伴。
几年以前的她一定会害怕与扎克瑞布鲁森这样的人独处。那时的她是一直被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从她慈爱的父亲,礼貌的追求者,到她声名无瑕的丈夫。布鲁森对待她的方式与这些人全然不同,他会在她面前使用肢体语言,常常讨论一些女士不应该感兴趣的话题,对于下层社会生活的阴暗面也全不回避。
他们就这样谈着,他时不时地把她的酒杯添满。夜深了,霍丽蜷曲在长椅的角落里,将头倚在靠背上。怎么的?我已经喝得太多了,她吃惊地意识到,却并不因此而大为尴尬和难为情。上流贵妇是从来都不该喝这么多酒的,时不时的喝几滴水兑出来的酒就是极限了。
很迷惘地把玩着手中半空的酒杯,霍丽站起身想把它放到靠椅旁的边桌上。整个房间似乎忽然摇晃起来,她手中的杯子也开始歪倒,幸好布鲁森出手如风地扶住了杯脚,将它安放在桌上。霍丽望着他英俊的脸,头晕乎乎的有点儿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同时也感到一种奇怪的轻松感,就象晚上玛沃德服侍她上床前脱下那一身板人的衣服一样。
“布鲁森先生,”她所说的每个字都好象是漫无目标地飘浮着的,“您让我喝得太多了,……是您鼓励我这样做的,您这样是很不对的。”
“您根本没有喝醉,夫人,”他的嘴角扭着笑意,“您不过是比平时放松了一点而已。”
这个说法并不确切,可却让她感觉好一点,“现在我该离开了。”她说着就从座位站起身来,一刹时天旋地转,她感到自己好象站在悬崖边,马上就要摔倒了,布鲁森立刻伸出手来,及时地扶住了她。“哦,”她倚着他的手臂努力站稳,“我有点儿晕,谢谢您,我一定是绊到了什么东西了。”她弯下身去仔细地检查地毯,试图发现那个本不存在的障碍物,于是她听到了布鲁森的笑声。
“您笑什么?”她在布鲁森的帮助下又坐回长椅上。
“因为我还从没见过什么人喝了三杯酒就醉成这个样子。”她再次努力想站起来,可他就坐在她身边,令她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他坐得那么贴近,以至于她不得不向里靠紧椅背。“留下来吧,夜已过半了。”他轻轻地说。
“布鲁森先生,您在试图让我妥协吗?”她问。
他再一次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看样子他又在开她的玩笑,可他的眼里却跳动着一点温热的闪光的东西。“也许是吧,您何不留下来,和我一起共渡残夜呢?”
“就谈话吗?”
“也可以干点儿别的。”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下巴的曲线,留给她一片火烫般灼热的感觉。“我保证您会喜欢的,事后我们也可以说是酒惹的祸。”
她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敢提出如此无耻的建议来,“是酒惹的祸,”她愤怒地重复着他的话,气极反笑,“这个借口您以前也用过好多次了吧,我猜?”
“这是第一次,”他漫不经心地立刻回答,“我倒是很喜欢这个,您呢?”
她皱起了眉头,“布鲁森先生,您这次可看错人了。我绝不可能和您做这样的事,我有一千个理由。”
“说来听听。”他眨巴着眼睛,很期待的样子。
她在他面前扳起了她摇晃不定的手指,“道德……品行……自重……对女儿言传身教……还有,如果我不检点自己,德行有亏的话,我就不能再在您这儿呆下去了。”
“嗯,很有趣,”他若有所思,向着她转过身来,她只得地向椅背里紧缩。
“什么有趣?”她深深地连吸了两口气,这房间里的空气好象太热了,她伸出沉重的手臂去掠开散落到前额上的一缕头发,她的掌心在出汗。她喝得太多了……她醉了……而这些还不是她现在最紧要的问题,事后她一定会重重地谴责自己,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您列出了一大堆理由,却没有那个真正的原因。”布鲁森的脸离她那么近,还有他的嘴唇,——嘴唇张着,令人很有点想入非非,——太近了,她可以感到他的呼吸轻轻地吹到她的脸上,混着酒味和她已经习惯了的他特有的气息,“您忘了说您不要我。”
“嗯,那个嘛……那是不言而喻的。”她有点气结。
“是吗?”他并不生气,反倒有点儿高兴的样子,“我倒很想知道,霍丽夫人,我有没有可能让您要我。”
“哦,我想是不可能……”她的声音淡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因为他向她低下头来,她浑身都紧张起来,于是她紧紧地闭起眼睛,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唇落到了她细细的手腕上,轻轻的摩挲却给了她触电般的感觉,令得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地一阵痉挛,他的唇在她柔软的皮肤上游走,使得她的脉搏剧烈地跳动起来。霍丽的整个身体绷得象一张弓,她忽然好想投入他的怀抱甚至抱住他,她火热的唇渴望着他强有力的吻……他终于抬起头来,却仍然死死地盯着她看,眼里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
伸出手去,他抓起附近的一样东西交给她。那是那个水晶高脚杯子,里面还盛着小半杯那醇香的流质。“把您的酒喝完吧,”他轻轻地说,“然后让我教您点东西,明天早晨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罪恶的,她怕了,因为这个罪恶的建议居然对她很有吸引力。他在戏弄我,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他不可能是正经的,他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然后不管她说什么,是与否,他都可以嘲笑她。
“您是个坏蛋。”她轻轻地说。
他收起了笑容,“是的。”
她艰难地深呼吸,将一只手拂过她的眼睛,似乎要拨开眼前那片酒造成的薄雾,“我……我要上楼去了,我自己。”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布鲁森才用一种轻松友善的语气作答,所有的激情都妥善地掩盖起来了,“我来帮您。”
他扶着她帮她站立起来,她一经站稳,才觉得那旋转的房间终于恢复了正常,松了一口气,她推开他的手臂走向门边,“我很好,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她丢给他恳求的一瞥。
“好吧,”他走过去为她打开了门,上下打量着有点儿衣冠不整的她。
“布鲁森先生……这件事到明天早晨将被忘记。”她急切的口气中带着乞求。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看着她以她那摇晃的双膝所允许的最快的速度离开。
“我要是能忘记那真见了鬼了,”直到霍丽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扎克瑞才轻轻地说道。他已经做得太过了,——事实上他知道得很清楚,当他允许自己去突破他们之间那道精神防线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可他不由自主,他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渴求。这是很折磨人的痛苦,他居然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一个端庄贤淑的正派女子,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她似乎还全不知情,不知道他已完完全全地陷入她的情网。
他已经将他的处境仔仔细细地想过了,这是件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骄傲自大如他,他一向都相信,他可以将任何一个他想要的女人搞到手,不论她出自何等地位和身家。他也甚至可以肯定,假以时日,他也一定能将霍丽搞到手。可她到手的时候,也将是他失去她的时候,你将无法劝说她再留下来,而对他来说最关键的就是,他渴望她的陪伴更甚于渴望和她的一夜情。
以前扎克瑞也想象过,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女人的俘虏。可想象中的她应该是精于世故的,老练果敢的……应该是他女性的翻版,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痴迷于一个不通世故的小寡妇,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她对他来说象是一剂毒品,她在的时候,带来的是甜蜜和兴奋,她不在的时候,留下的是空虚和渴求。
他不是个傻瓜,显而易见,霍丽夫人和他是不可能的,聪明的人是应该去采树上那些更容易够得到的果子,可她却总是挂在那里,总是那么鲜美诱人,又总是让人够不到。
要控制他体内的心猿意马,扎克瑞不得不转向其他的女人,在城里那个价格不菲的妓院里,他可以任意选择任何一个美女共渡春宵,最近他有好多个夜晚都是在那个地方打发的。
每天晚上扎克瑞会静静地和霍丽坐在一起,享受那种温情的时光,只需看着她,陶醉于她的声音就好。然后,等她离开他回到她那神圣的床上以后,他会飞马到城里去,完全自暴自弃地和一个妓女消磨剩下的几个小时。可不幸的是,那妓女的手段再好,也只能平息他一时的欲火。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他开始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感情,而真正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满足的,这和满足他下体的某种器官有着天壤之别。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对他来说,完全不受欢迎的全新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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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盖另一间宅院?”霍丽吃惊地问,此时她正站在图书室的一张长桌前,看着布鲁森展开一卷图纸并压住四角。“在哪儿?……为什么?”
“我要盖全英格兰最大的乡间别墅,”布鲁森答道,“我已经在德文郡买好了地产,三处,我打算把它们合成一处。我的设计师已经画好了设计图,我想让您看一看。”
霍丽勉强地向他挤出一个微笑来。就象一个胆小鬼,她假装自己对于昨夜那销魂动魄的一幕完全失忆,而令她十分解脱的是,布鲁森对此也只字不提,再次见到她就立刻抛出了这个房产开发的计划。私下里,她检讨自己的昨晚的言行失当完全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于是她反复地告诫自己再也不能碰酒杯了。“布鲁森先生,我当然很想看看这些设计,可我必须提醒您,我对于建筑这一类可是一窍不通。”
“您当然不是一窍不通,您有贵族的品味。所以我想听听您的高见。”
他的大手忙着打开桌上的图纸,展平,压住,霍丽走上前来细看纸上那些墨笔勾勒出来的草图时,也完全无法忽略他的存在,他正俯下身来仔细地研究着这些图。
霍丽努力让自己精力集中起来,可她身边的布鲁森却很令她分心,她无法不注意到他衣袖下健壮的手臂,他后颈上浓密的黑发,他光滑的下巴上新刮过又长出来的髭须,他是很吹毛求疵的,同时却并无无病呻吟的矫情,他浑身散发出的不是香水,而是肥皂和浆衣水的味道,他的衣服刻意地剪裁得有点松,以掩盖他那过于魁伟的身材和肌肉。也许他和这个房间这个环境不是很协调,可他的阳刚之气却有着独特的强有力的吸引力。
“您怎么看?”他低声问道。
霍丽定了定神后才缓缓开口,“我想,布鲁森先生,这个建筑师是完全在迎合您的喜好。”
整个的设计就是在炫财耀富,穷奢极侈,这样的房子建在德文郡风景区将是一个尴尬的看点,夺目,没错,壮观,毫无疑问,可优雅宜人这类的词就完全不适用。“房子很大,”她继续,“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屋主是个有地位的人,可是……”
“您不喜欢。”
他们的目光交接在一起,他们站得很近,近得霍丽感到他眼里闪着的温热。“您喜欢吗,布鲁森先生?”她勉强开口。
他咧咧嘴笑了,“我的品味不高,”他漫不在乎地说道,“我唯一的长处就是还承认这一点。”
她张开口来准备反驳却又立刻闭上了嘴,说到情趣风雅这类事情,布鲁森的品味实在是令人心寒的。
他当然不会放过嘲笑她的表情的机会,“请您说说看您想怎么做改动呢,夫人?”
拈起图纸的一角,霍丽又将一层楼的设计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再说,您一定已经破费了不少在这份设计上——”
“这点花费算什么,我还得把这见鬼的房子盖起来呢!”
“那倒也是……”霍丽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他的目光便也移到了她的唇上,她迟迟疑疑地再次开口,“布鲁森先生,您会不会觉得很冒昧,如果我向您推荐另一位建筑师呢?也许您可以请人再设计一套不同风格的方案,然后您再比较一下,看看更喜欢哪一个。我有个远房表亲,杰森索默斯先生,是一位建筑行业的新秀,他是个很有现代理念的年轻人,只是,我相信他从没有接受过这么大的项目。”
“好吧,”布鲁森立刻说道,目光仍然在她的唇上,“那我们就让他去德文郡看看,再拿出他的方案来。”
“索默斯先生恐怕不能够立刻就来为您服务呢。据我所知,他的设计很受欢迎,所以他经常是应接不暇的。”
“哦,他会毫不迟疑立刻去德文郡的,只要您一提起我的名字,”布鲁森带着讥讽的语气向她保证,“所有建筑师的梦想就是能攀上象我这样的主顾。”
霍丽哑然失笑,“您的傲慢还有极限吗?”
“等着看吧,”他断言,“索默尔在两个星期内就会拿出一套方案来。”
正如布鲁森所预料的,杰森索默斯确实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带着一大堆草图和方案来他的府上拜访了——确切地说,十六天。
“伊丽莎白,我想我们今天得缩短我们的课程了。”霍丽透过窗户看见索默斯的朴素的黑色轻便马车驶上了车道,就轻轻地向伊丽莎白说道。她的表亲自己驾驭着马车,而且手法看起来十分熟练。“那个建筑师来了,您的哥哥坚持要我和他一起去见他。”
“好吧,您要是非去不可的话……”,伊丽莎白看似不无遗憾地耸了耸肩膀。
霍丽忍住笑,知道伊丽莎白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完全是假装出来的,这女孩对于她们现在进行的课程——通信的规则——全无兴趣。这个活力充沛的女孩子更喜欢的是骑马射箭之类的户外活动,一拿起笔来却觉得重如泰山。
“你想见见索默斯先生吗?”霍丽提议道,“他的计划应该很不错,你的哥哥也不会反对—”
“我吗?不必了。我可没时间去看一个老头子和一大堆没意思的图纸,外面的天气看起来好极了,我想我会去骑一会儿马。”
“那好吧,我们下午再见吧。”
等那女孩走远了,霍丽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主楼梯,一看见她的表亲便绽放出一个由衷的微笑来。他们上次见面还是至少五年前的一个家庭聚会上,那时的杰森还没有完全成人。做为一个性情温和,有幽默感,总是挂着一副笑脸的年青人,杰森一直被家人看好。小的时候他就喜欢涂涂抹抹地乱画,常常因为手指上总是沾着的墨迹被骂。而现在,他已经在建筑界小有名气,以他独特的风格,将建筑和景观巧妙地融和一体。
“杰森表弟,”霍丽喊着,几乎和他同时到了门口。
索默斯一看见她便笑着站住,脱下帽子来很优雅地向她行礼。霍丽很高兴地发现,几年不见,杰森已经长成了一个很英俊帅气的男人。他浓密的深栗色的头发很平服地梳在脑后,绿色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芒。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却有着一种十分成熟的气质。
“夫人,”杰森用一种低沉的男中音欢快地向她致意,霍丽向他伸出手去,他轻轻地握了一下,然后,他的笑容转变成歉意的表情,“请接受这个过时已久的的道歉,为我没能参加您丈夫的葬礼。”
霍丽很和蔼地向他点了点头,杰森完全没有必要道歉,因为乔治去世的时候杰森正在欧洲大陆。路途遥远,杰森根本无法赶回来参加葬礼,不过他也写了一封情深意长的吊唁信,声情并茂,令得霍丽十分感动。
“这完全没必要,你知道的。”
女管家伯尼太太,这时走上来接过了杰森的帽子和外套。
“伯尼太太,”霍丽问道,“请问布鲁森先生现在在哪儿?”
“我想他是在图书室里,夫人。”
“那我带索默斯先生过去好了。”霍丽便挽起表弟的一只胳膊,带着他穿厅过室,向图书室走去,后者的另一个胳膊里夹着他自己的设计。
一路走来,一路环顾,杰森不由得惊叹不已,“这简直不可思议,”他轻声说道,“无所不用其极呵。夫人,如果这是那个布鲁森喜欢的风格,那我劝他还是另谋高就吧,我是不可能强迫自己设计这种东西的。
“还是等见了布鲁森先生再说吧。”她劝道。
“好吧,”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着,杰森笑着问,“霍丽夫人,我知道是因为您的影响我才会有今天这个机会,为此我深表感激。可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会为布鲁森工作呢?”他有点儿调皮地压低声音,“您肯定是知道的,家里人都不大高兴呢!”
“我的母亲告诉我了。”霍丽苦笑着承认。
一听到霍丽为布鲁森工作的这个消息,她的父母就立刻表示了他们的不同意。她的母亲甚至怀疑她是否还神智清醒,母亲大人认为,长期的悲痛一定麻木了她的神经,以至于她不能再做出合理的判断了。她的父亲倒是个很务实的人,一听到布鲁森给露丝准备的那份嫁资就闭上了嘴。作为一个有四个女儿,三个还未出嫁的父亲,他深深地懂得这份嫁资的份量。
“那么,您?”杰森继续他的问题。
“布鲁森先生是很难拒绝的,”霍丽只平静地回答,“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于是带着杰森走进图书室,布鲁森正在那里等他们。很令霍丽自豪的是,杰森看着那个身材魁伟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并没有一丝慌乱。以她个人的经验,霍丽知道和布鲁森的第一次见面是很难忘的,很少有人拥有他那样强有力的气场。即使在见他前对他一无所知,霍丽只凭感觉就能知道他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是一个左右不只他自己,还有好多好多其他人命运的人。
杰森直视着布鲁森尖锐的目光,走上前来和他握了握手。“布鲁森先生,”他的口气坦率友好,“感谢您邀请我到您贵府上,并容许我向您展示我的设计。”
“要谢您就谢霍丽夫人好了,”布鲁森回答,“我找到您都是因为她的建议。”
霍丽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布鲁森的口气似乎在很微妙地暗示着,她的建议和意见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而更令她不安的是,这种暗示并没有逃过杰森索默斯的耳朵,他投给她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又转向布鲁森。
“那就希望我不会辜负霍丽夫人的信任了。”杰森说着,示意他腋下夹着的那些图纸。
布鲁森于是指给他看那张宽大的桃木桌子,桌上事先整理过了,空无一物,建筑师便在上面展开了他的设计。
尽管她已告诫自己,对于表弟的设计一定要持中立的态度,霍丽还是忍不住发出几声惊喜的赞叹。以浪漫的哥特式为主旋律,整个别墅看起来迷人却不单调。到处都是大块大块的玻璃窗——大得好象没有切割过——将窗外的景物与室内融为一体。主房间庞大通风,适于各种各样的大规模聚会,而周边的两翼又有许多小房间,以提供私下谈话或家人聚会所用。
霍丽希望布鲁森能够欣赏这种朴实无华的设计,她也希望他不要错误地以为,所谓优雅等同于豪华装饰物的堆砌。她倒是很肯定他至少会喜欢设计中的现代观点,每一楼层都 有自来水源,很多的洗手间和镶嵌瓷砖的浴房,更有‘热墙’保证冬季时的保暖和舒适。
布鲁森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研究着这些图纸,只偶而问上一两个问题,杰森都立刻予以解答。看到一半的时候,霍丽感到又有人走进来了。那是伊丽莎白,穿着一件玖瑰红带红色镶滚的骑马服,整件衣服的剪裁简单却又充满生气,颈口的雪白蕾丝又平添了几许妩媚。黑色的卷发此时整齐地盘在一顶红色的小帽下面,浓密的黑睫毛飞舞着,伊丽莎白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活泼的朝气和诱惑人心的魅力。
“我实在忍不住想在出去之前来看一眼……”,伊丽莎白刚开了个头就停住了,因为杰森索默斯正转过身来向她鞠躬。霍丽赶忙做了介绍,同时很自豪地看着伊丽莎白回了一个十分优雅的屈膝礼。在互致过礼节性的问候语后,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将对方好奇地一番打量,然后索默斯转回桌边继续回答布鲁森刚刚提出的一个问题,好象再没注意过伊丽莎白的存在。
惊异于他如此明显的无动于衷,霍丽奇怪他或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忽略那女孩子的美貌。可当伊丽莎白走近桌边时,霍丽却注意到杰森又意味深长地飞快地向她扫了一眼。那么说,他是有兴趣的,霍丽不由得暗笑,只是他在狡猾地掩饰着。
对于这个陌生人的冷淡,伊丽莎白也有些着恼,她走上前来站在霍丽和杰森之间研究图纸。
“您看,”杰森轻声向布鲁森解释自己的创意,“我是想要设计一个能与周边景色产生共鸣的地方,也就是说,要是这将整座房子搬到其他地方去,是无法与周围相协调的——”
“我知道‘共鸣’是什么意思,”布鲁森咧了咧嘴,继续看着图纸,他锐利的目光不放过任何细节。知他够久,知道他是怎样攫取吸收各种信息的,霍丽知道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对于这个蓝本熟知于心,就象杰森索默斯本人一样。布鲁森有着惊人有记忆力,当然,他这种记忆力只会用在他特别感兴趣的事情上。
伊丽莎白也在研究着,她的黑眼睛很挑剔地眯缝起来,“那是什么?”她指着图中的一部分问道,“我可不肯定我会喜欢这个。”
杰森回答时的语气好象比平时有点儿粗,“请您挪开您的手指,布鲁森小姐。”
“好的,可是这是什么……这个不对称的东西,单个的——”
“那叫做翼,”杰森只做简短地回答,“还有那些小的长方形的东西,我们这些建筑师们称它们为窗和门。”
“可您的东翼和西翼不对称。”
“也许有一天我会乐于解释一下原因。”杰森的口气却明明表示着相反的意思。
“可是,它看起来是歪的,”伊丽莎白固执地说道。
他们交换了一下挑战的目光,霍丽却怀疑他们是否私下里很享受这番对视。
“别惹人家了,丽齐,”扎克瑞只轻轻说了句,对这一幕毫不理会,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霍丽身上,“您怎么看,夫人?”
“我想那会是很壮观秀丽的。”她说。
他于是下决心地点了点头,“那就照这样儿建了。”
“那我希望,您可不是因为我喜欢它,”霍丽立刻警觉起来。
“为什么不呢?”
“因为您应该根据您自己的品味来做决定。”
“这计划我看行,当然我不会反对,如果在这儿那儿再加上几座塔楼,几个炮眼什么的……”
“不能加塔楼,”建筑师立刻反对。
“炮眼?”霍丽也同时问道,然后她看布鲁森眨着眼睛,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就按您图纸的样子建吧。”布鲁森向建筑师咧了咧嘴。
“就这样决定了?”杰森很明显被他如此迅速的决定惊呆了。“您肯定您不想再自己好好看一下,按您的喜好做一些改动?”
“我想看的地方我已经全都看过了,”布鲁森向他保证。
霍丽看着表弟吃惊的表情不由得笑了,她敢肯定杰森以前一定没有见过象布鲁森这样独断专行的人。布鲁森一向处事果断,懒于斤斤计较。他有一次告诉过她,他百分之十的决策是失败的,百分之二十效果一般,而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则是成功的。霍丽不知道他是怎样计算出这个结论来的,却知道他绝不是空穴来风。他的嗜好之一就是喜欢用百分比来分析各种情况,他曾经有一次计算出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嫁给一位公爵。
“为什么只有百分之十?”伊丽莎白气鼓鼓地问道,她恰巧经过听到了这段谈话,“我好叫你知道我是想要谁都要得来的。”
“我计算过有多少个单身的公爵,减去那些老的病的,再考虑进你要和霍丽夫人上多长时间的课才能公开社交,我又算了一下有多少年青女子会成为你的竞争对手,”布鲁森停顿了一下,鬼头鬼脑地看了他的妹妹一眼,“很可惜,你的年龄很不占优势。”
“我的年龄?”伊丽莎白虚张声势地嚷起来,“你是想说我已经是老太婆了吗?”
“你已经过了二十一岁,不是吗?”布鲁森边说边敏捷地接住他妹妹向他头顶扔来的一个天鹅绒的小靠垫儿。
“伊丽莎白,淑女是不能向绅士扔东西的,”霍丽笑看着这吵吵闹闹的一对儿。
“那淑女可不可以给她那可恶的哥哥头顶上来一记拨火棍呢?”伊丽莎白气势汹汹地逼近布鲁森。
“那也不行,”霍丽答道,“而且考虑到布鲁森先生脑袋的坚硬程度,其效果也一定是微乎其微的。”
布鲁森假意装作受伤的样子,却掩不住笑意。
“那淑女们要怎样报复呢?”伊丽莎白穷追不舍。
“无动于衷,”霍丽轻轻地说,“全不理会。”
伊丽莎白扑通一声坐进椅子里,很泄气地散开她裙下的两条长腿,“我倒喜欢些更使人痛苦的手段呢。”
“被拨火棍敲一下,也不过痛一下而已,”布鲁森笑着对他的妹妹说,“可霍丽夫人的无动于衷吗……”他假装哆嗦着打了一下寒噤,“可是没有男人能受得了的。”
霍丽只是笑着摇头,同时心里却暗想到没有那个女人会对布鲁森这样的男人无动于衷的。
可也有些日子,布鲁森令她笑不出的日子,……是那些他暴躁易怒顽固不化的日子,他恃无忌惮地向他周围的每一个人发泄心头的怒火,就好象恶鬼缠身。连霍丽也不能幸免于他的揶揄和讥讽,而且好象她越冷静越礼貌,他就越生气。她猜想他一定是想要什么东西,求之而不得,对这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已经痛苦地向往了好久。而究竟这是件什么东西,社会的承认和接受?或是一桩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意?不得而知。霍丽只知道那绝不可能是孤独,因为布鲁森的身边一向不缺乏女人。和家里的其他人一样,霍丽对于他频繁的夜生活了如指掌,听得到他的来来回回,也看得到他经过一夜放荡酗酒之后脸上的颓唐。
他这种寻花问柳的生活越来越使霍丽不满。她认识到他在这一点上与其他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确实有许多贵族甚至更糟,他们整夜地花天酒地,白天便酩酊大醉,一睡不起。布鲁森能够欢场兼事业两不误,实在是拜他旺盛的精力所赐,可霍丽对于他这个嗜好实在是不能一笑置之,她也心知肚明,这和所谓的道德观完全扯不上关系,而只是出于她的个人情感。
一想到布鲁森在别的女人怀里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心寒,同时也压抑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每晚他跑出去找女人,她的想象就如同脱缰的野马。她知道布鲁森的性生活是完全不同于过去她和乔治的那种温存缠绵的。新婚之夜的乔治,尽管已不是处男,可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却是很有限的。床第之间的乔治关爱和尊重胜于情欲,他认为享受性爱却不应该过度沉溺于此,于是他每周来她的睡房也不过一次而已。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夜都是甜蜜的特别的,对两个人来说都不是马马虎虎应付了事的。
可扎克瑞布鲁森的自控力是可以与野猫相媲美的,温室里吻她的那一幕就清清楚楚地证明了他的性经验远远超出了她的,甚至乔治的。霍丽知道她应该对此哧之以鼻,只要她能够遏止那每夜反复出现的相同的梦境,这是自乔治去世以来一直困扰着她的,她常常从这样的梦境中惊醒,梦到她被人抚摸、亲吻,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眼下的情况似乎更糟,因为那个梦中的陌生人现在有了一张脸,那是扎克瑞布鲁森黑黝黝的脸,他火热的唇吻着她,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全身。
霍丽每次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都会惊恐得出一身冷汗,然后第二天她红着脸几乎不敢正视布鲁森。她以前一直都相信自己是不会为情欲所动的,她也不理解那些听凭肉欲左右一切的人。可现在,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种感受呢?这是一种甜蜜的痛苦,一种对扎克瑞布鲁森的心驰神往……一种可怕的渴望,渴望她自己也成为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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