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霍丽今天穿了件灰色的裙袍,缟素如常,只是领口和袖口的红莓色镶滚稍显活泼。这是一件连修女都适合穿着的服饰,只不过领口开出两寸深,这个钥匙孔般的小小开口下面,是她雪白莹润的肌肤,而这一点点就已足以使得扎克瑞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了。他以前从未发现一个女人的颈窝也会如此好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恨不能将自己的嘴巴凑上去,一亲香泽……再联想她那恼人的灰色布料下的躯体,他几乎有些把持不住。
“布鲁森先生,您今天看起来有点儿分心,”一听这话,布鲁森不得不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向她温和的酒色的眼睛,眼里满是纯洁无邪……他可以赌咒打誓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迷她迷得有多么深。
霍丽正绽开一个微笑,“我知道这有点勉强您,可是您必须学会跳舞,而且要跳得好。现在离朴利茅斯家的舞会就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朴利茅斯舞会,”他重复道,同时弓起他的眉毛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想这将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为您的社交技巧做个小结,朴利茅斯爵爷和夫人每年都会在社交旺季举办一次舞会,我和他们认识好多年了,他们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家,我很有把握他们会向我们发出邀请,我们可以从那夜让伊丽莎白开始社交,至于您……您也肯定会接触好多名门闺秀,说不定哪一位就能打动您的心。”
扎克瑞机械地点着头,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哪个女人能象霍兰蒂泰勒夫人这样打动他的心。他一定是无意间皱了皱眉头,或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霍丽于是投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您会发现那其实并不象您想的那么难,”很显然,她误会他一定在为舞蹈课发愁,“我们将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如果我教不好,我们还可以请教哥纳德先生。”
“我不要舞蹈教练,”扎克瑞立刻反驳,一想到那个人就烦。昨天上午他曾经看过伊丽莎白的舞蹈课,哥纳德先生居然不识时务地想让他也加入他们的课程,对此他表示了强烈的反感。
霍丽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劝道,“您的妹妹很喜欢他,哥纳德先生是一位很有天份的舞蹈教练。”
“可他想要拉我的手。”
“那不过就是想带您走走四方队舞的步伐而已,别无他意。”
“我才不和男人拉手呢,那个吃哈蟆的法国佬好象是成心故意的,还很得意的样子。”
霍丽对此只好翻翻眼睛不予置评。
他们现在站在装饰豪华的舞厅里,整个舞厅的墙壁以浅绿色丝绸贴面,连篇累牍的饰金雕刻,成排的孔雀石廊柱,镶金框的长镜高达十八尺,庞大的天花板上垂吊着六个巨大的吊灯,上面的水晶缀饰可以车载斗量,这样一个舞厅几乎适用于俄罗斯的王宫。因为此时扎克瑞还只需学习几种舞蹈中的基本步法,不需要音乐,所以舞厅后面乐师们的小包厢此时此刻是空着的。
扎克瑞望着周遭长镜中他的女伴的身影,她的灰色衣服和四周如此华丽的装饰很不协调。霍丽穿上舞会服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想象着她穿上一件低胸露肩的舞服,当前流行的饰填料的舞会服衬托着她美丽圆润的胸线……钻石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熠熠发光,她深棕色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露出她耳朵上闪光的耳饰——
“您还记得我们昨天讨论过的舞会的礼仪吧?”听到她的问话,他才不得不专注于他们当前要做的事情上来。
“一旦我邀请一位小姐和我跳舞,”他以象唱歌一样的口气背诵着,“在没有把她送回到保护人身边之前就不能离开她。舞蹈结束后,我要询问她是否要用一些茶点,如果她要的话,我就要帮她找个座位坐下,然后满足她所有的需求,并且陪着她坐到她想离开时为止。”他皱着眉头停了下来,“要是她一坐下来就没完没了,我该怎么办?”
“那您就陪她坐着,直到她满意为止。”霍丽说,“然后您要把她送回到保护人那里去,鞠躬,感谢她的赏光。还有,您不能只和漂亮的小姐跳舞,相貌一般的您也要邀请,还有,您不能和一位小姐跳舞超过两次。如果舞会提供晚餐,您一定要向保护人提议,护送她们到晚餐桌边,而且要始终保持彬彬有礼和蔼可亲。”
扎克瑞重重地叹了口气。
“现在开始讲开场的列队出场,”霍丽语气轻快地继续道,“您自家的舞会上,您要领导列队出场,您一定要走得很慢很庄重,随着墙壁的方向,走到墙角时再转向。”她向他移近了一点儿,教给他实底儿,“出场其实就是带着女士们在房间里走一圈儿,来显示她们的优雅和美丽,您是不可能犯错误的,布鲁森先生,只要带着队伍走一圈儿回到房间的中央就可以了。您要面带高傲,这对您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她的玩笑口气令他心津荡漾。平日里,那装模作样故作矜持的出场列队常常要惹扎克瑞的嘲笑和讥讽,可一想到手里揽着霍丽夫人这样的女人,绕场一周,向其他人炫耀自己的女伴,……他不得不承认,这对他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
“您千万千万不能同时引导两位女士一同出场。”霍丽告诫道。
“为什么不能?”
“第一,您到角落的时候将无法换步,其次……”她停下来,他们的眼光交接在一起,这似乎令得她忘了她要说的话。她眨眨眼睛,集中精力再说下去,“一位绅士应该专心奉迎一位女士。”她轻轻的挽起他的胳膊来,“现在,我们一起走到第一个角落去。”
他们带着很庄重高贵的架势走了起来,扎克瑞有点儿尴尬地听着他自己在镶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走到角落时,他们停下来,霍丽开始解释怎样换步,“我要松开您的胳膊拉住您的手,您呢,就把我从左手边拉到右手边去……”她边说边示范,扎克瑞照做,他们的手接触了,她冰凉的小手在他的掌中滑过,令得扎克瑞呼吸都急促起来。
霍丽于是带着一脸疑惑的神情停了下来,轻轻地收回她的手。她也一定感觉到了,那令人心头呯然的一瞬,当他们的手触到一起的时候。扎克瑞望着她低下去的头,努力控制自己想要把双手插入她光滑的鬓发,令她仰起脸来的欲望。他永远也忘不了她与他相吻的那一刻,她温软的唇覆盖着他的,她吹气如兰,娇喘微微地在他的怀抱里。
“我们……”霍丽的口气有点儿慌乱,“我们应该带手套的,女士绅士们跳舞的时候都要带手套的。”
“我该让人去拿吗?”扎克瑞被自己的粗声粗气吓到。
“不必了……我想没有这个必要。”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镇静,“您要记得参加舞会时一定要多带一双手套,一位绅士是永远都不能向女士展示一双弄脏的手套的。”
避开他的目光,她再一次拉起他的手,他们的手再次接触,有如轻轻的电击,然后她引导他完成了换步。
“太久了,”他听到她近乎耳语,“我几乎忘了该怎么走了。”
“您自从乔治去了就没再跳过舞?”他问。
她不说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简直就是折磨人的地狱,扎克瑞不声不响地想着,他们继续着出场的练习,而他的身心都如遭火灼。他很感激如今时尚的上装是将下摆做得很长,遮住了他长裤的上部分。否则,如果霍丽知道了他有多激动,知道他有多么想揽她入怀,与她紧紧相拥,肌肤相亲,那她怕是要立刻就尖叫着从他身边逃开。
不管怎么说,出场列队和四方队舞还不是最糟糕的,也不过就是些滑步曳步之类的,走来走去罢了,而发明华尔兹的家伙才是真正要人命的。
“请您站在我的右手边,”霍丽说着,浓密的眼睫毛低垂着,并不看他,“然后用您的右臂揽着我的腰,要稳,但不要太紧。”
“是这样吗?”布鲁森小心翼翼地按她的吩咐行事,很不大自然地将手放到她纤细的腰上。他,男人中的男人,搂过的女人数不胜数,可今天的感觉却不同以往。他从没有接触过比她更可爱的女人,也从没有如此急切地想要取悦一个女人。此时此刻,她面无表情,他实在无法知道她是否喜欢与他如此接近。毕竟,她过去是惯于只与那些身材苗条,动作敏捷的贵族男子们翩翩起舞,而不是象他这样的毛手毛脚粗枝大叶的下等粗人,他感觉他的手象熊掌,他的脚笨拙沉重得好象车轮。
她的左手现在轻轻地搭上他的右肩,他的裁缝曾尽最大的努力,将他的外套设计裁剪得使他的胸肩看起来小一点,可此时此刻,这些努力全都白费了,什么也藏不住他那粗壮宽大的胸肌。
霍丽用她的右手拉起他的左手,她的手指柔若无骨,她如此轻盈的在他的掌握之中,实在令得他情难自已,“男士要用这只手来引领他的舞伴,”霍丽抬起头来,“您不要把我的手指抓得太紧……要抓得稳,但不能太紧,您的手臂要放松一点儿。”
“我只怕会踩到您的脚。”他说。
“您就集中精神和我保持正常的距离就行了,您要是把我搂得太紧,那我就不能动作自如,可您要是离我太远,那我又没有了足够的依靠。”
“我想我学不了这个,”扎克瑞喘着粗气说,“您已经教了我列队出场,我也足可以应付那个四方队舞,我想这就足够了。”
“可您一定得学会华尔兹才行,”她哄孩子一样,“您要是不会华尔兹,那就一个女孩子都追不到。”
他的抵触反应反令她下定了决心。
“随便您怎么说都成,布鲁森先生,我是一定要教会您跳华尔兹不可的,您要是不合作的话,那我就要找人去请哥纳德先生。”
这个威胁很是奏效,“好吧,见鬼的,我下一步做什么?”
“华尔兹只有两步,每步有三拍。现在,左脚向后滑——记住,只一小步,——然后向后挪右脚从左到右……”
两个人一开始就象在打仗,慢慢地,扎克瑞集中精神,听从霍丽的指点,总算将步伐走得顺了一点儿。霍丽轻手轻脚地给他适时点拨,看起来还很自得其乐,这令他大为放松,尽管他不明白,她怎么会甘冒着随时被绊倒的危险来和他跳华尔兹。
“您的手臂要稳,”她闪亮的眼睛望着他,“您现在的动作象在抽水。”
她好象是存心的,这一评论使得他分心乱了步数,他于是扬了扬眉毛以他那惯常的讽刺语调说道,“夫人,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不踩到您害您致残。”
“事实上您做得很好,别对我说您以前从没学过华尔兹。”
“从来没有过。”
“那您算得上相当灵活了,大部分的初学者总是把体重压在后脚跟上。”
“拳击,”扎克瑞边说边拉着她转了个小半圈,“在绳圈里,你要随时准备着躲闪和回避。”
他并非有意说笑,可她却觉得十分好笑,“布鲁森先生,上舞蹈课时您的那些拳击理论就还是省省吧,我可不愿意想象我自己带着副拳击手套和您站在绳圈里。”
望着她笑靥如花,扎克瑞感到一阵阵甜蜜的痛苦,再一次的,他的心头涌起对乔治泰勒深刻的嫉妒。嫉妒他曾经被她深深地爱过;嫉妒他有权利随时随刻抚摸她亲吻她;嫉妒他曾是她的庇护所,她每有所求,都会向他求助;嫉妒他,到现在,还在被她爱着。
扎克瑞听说的所有关于乔治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他乔治是个完美的男人,英俊高贵,诚实可敬,涵养大度。看起来他是完完全全配得起霍丽这样的妻子,正如他扎克瑞完完全全地配不起。扎克瑞知道乔治所拥有的一切自己都不具备,他能够奉献给她的所有东西,包括他的真心,都不是一尘不染的。
“假如”这两个字是扎克瑞最不喜欢的,此时此刻在他的脑海里无情地重重地敲着,假如,假如……
他乱了华尔兹的节拍,一下子停了下来,使得霍丽一下子撞到他身上,她轻笑着,“哦,……您怎么突然一下子停了,我——”
嘟喃着一句道歉,扎克瑞伸出手去扶住了她。她的冲势未减,她娇小的身躯于是紧贴着他的,尽管隔着一层衣服,她柔软的躯体仍然令他方寸大乱,他知道他该放开她,可他那不听话的手却反倒更紧地抓着她不放。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运动,她的呼吸有点急促,他感觉得到她胸部的起伏,就在他自己的胸膛上。时间似乎停滞了,他等着她来结束,或抗议,可她却奇怪地保持着沉默。她丝绒般厚重的睫毛抬起来,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于是他们就这样相拥着,茫然地凝视着对方,静静地站在一起。
慢慢地,霍丽移开了她的目光,她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下巴,他的唇火烧般的灼热,他只想将它紧紧地贴到她的唇上去。他等待着,他肩膀上她的小手的动作……也许,她会伸出手来,将他的脖颈揽向自己……也许,她会向他做一个最轻微的暗示手势……可她一动不动,没有鼓励,却也没有移开。
他哆哩哆嗦地叹了口气,放松了自己紧张的肌肉,尽管他整个身心都在呐喊着一个沉默的抗议。他的视线有点儿模糊,他不知道霍丽能否看透他的心思,看出他有多想一把抱起她来,带她去他想去的地方,任何地方。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愿望,而这个愿望在他的体内燃烧着,烧遍他的全身,他渴望她,渴望与她翻云覆雨,更渴望她的情感,她的关爱,她在他的耳边呢喃的爱语。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如此绝望地想要得到一样绝对不可能属于他的东西。
这时一个冷静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提醒他,这些从霍丽那里可欲而不可求的东西,他尽可以从其他女人那里获取。伦敦有众多纷纭的美女,情愿向他投怀送抱以身相许,只要他点点头而已。于是扎克瑞如同溺水之人涝到了救命的稻草,他不需要霍兰蒂泰勒夫人,他可以找到更漂亮的女人,更解风情的女人,更脉脉含情的女人。她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今晚就可以证明,也许,要再加上明晚……总之,来日方长,他总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证明这一点。
“我想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霍丽仍带着一点儿茫然的神情,“您已经学了不少了,布鲁森先生,我肯定您不久就会掌握华尔兹的全部技巧。”
于是扎克瑞强迫自己挂上一个礼貌的微笑,向她鞠了一躬,“谢谢您了,夫人,那我们明天上午上课的时候再见吧。”
“您今天不在家里用晚饭吗?”
他摇了摇头,“我晚上要去伦敦看几个朋友。”
她不说什么,可她的目光却流露出她的不满。他知道得很清楚她不喜欢他这种纵欲的生活,而此刻,惹恼她,忽然带给他一阵恶意的快感。就让她回去睡她那圣洁的床好了——他完全有权利给自己找找乐子,只要他找得到。
霍丽慢慢地走向露丝的房间,玛沃德应该正带着她的女儿在那里阅读或玩耍。她发现自己不止一次地走神,她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放着自己和扎克瑞布鲁森在一起的镜头,十指相接,缓慢地旋转,镜子里映着他们成双成对的身影。与他如此相亲相近,有说有笑地渡过了两个多小时,彻底地吹皱了她心湖中平静的春水。她害怕,她焦虑,她烦恼,又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谢天谢地,舞蹈课总算上完了,他紧紧抱着她的那一刻,喜忧参半的,她以为他会吻她。
如果他真的吻了她,她会怎样?她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布鲁森好象唤醒了她体内一些压抑多年的原始的本能。对于象她这样的女人,从小儿言传身教的教育就是,即使对自己的丈夫,也要尽量压抑自己的情欲和本能,她此刻的处境,不得不说,是十分危险的。
对于布鲁森的毛手毛脚,她应该是心存反感的,可恰恰相反,她反倒更被他吸引。他对她没有同情呵护,也完全不把她当成个易碎的瓷娃娃,他常常激怒她,调侃她,和她讲话也从不绕圈子,这令她感到生活的真实与充实,她开始走出自己狭隘的生活小圈子,注目于更广阔的天地。于是她心悸地想到,自己没有能够改造他,反倒正被他改造,而且,不是向着好的方向。
苦笑着,霍丽的手指掠过忽然变得酸涩怕光的眼睛,眼前的一阵金星令她紧张起来,“哦,不要,”她叹了口气,意识到这是她头痛病的征兆。和以前一样,这折磨人的痛苦再一次全无先兆地袭来,她得赶快躺下来,用一块凉毛巾盖上前额,才能好一点。
她扶着楼栏杆上楼,越来越重的痛楚贯穿她的太阳穴直达她的后颈,当她终于走到她们的套房门口时,她听到了露丝的声音。
“……不,那不叫疾弛,玛沃德!那太慢了,这才叫疾弛……”
倚着门,霍丽看着自己的女儿正和玛沃德坐在铺地毯的地板上,身边到处都是玩具。露丝手里正拿着一个,布鲁森送给她的,一匹全身披挂的小马,马尾巴是用真正的马鬃做的,马眼睛则用的是闪亮的玻璃。这小马正拉着一辆小马车和几个娃娃,经过一些积木和书拼成的建筑群。
“这是要去哪儿呀?亲爱的?”霍丽轻轻地问道,“是去公园?还是去摄政街的商店?”
露丝笑着抬起头来,卷曲的头发垂落到脸上,“妈妈,”她喊着,然后又重新注视那疾弛的小马,“他们是要去炼铁厂。”
“炼铁厂,”霍丽很吃惊地重复着。
玛沃德的圆脸上带着苦笑,“是呵,夫人,布鲁森先生给露丝讲过那些工人的生活,还有他们在他的炼铁厂和工厂里的工作,俺跟他说了,小孩子家用不着学这些个,可他只拿俺的话当耳边风。”
霍丽的第一反应是对布鲁森有些儿着恼,他没有权利给一个家境良好的孩子讲那些工人阶级的生活。可又一想,自己的女儿长这么大了,却从来没机会去了解贫富的区别,为什么有些人住在豪华的房子里,同时却也有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我想,”她犹豫不决地说道,“那也不是件坏事,露丝也该知道点儿外面的事情……毕竟,大多数人的生活是和她截然不同……”
她揉着她的前额,痛苦正一点点儿地加剧。这还是第一次,她意识到扎克瑞布鲁森对于露丝来说,比乔治要更真实更具影响力。布鲁森和露丝玩过找拖鞋和藏猫猫的游戏,尝过一个阴天下午她“帮”厨师做的果酱,坐在地板上烤火的时候他会用纸牌给她搭起一座房子来。这些事情是连她自己的父亲都不会和她做的。
布鲁森从来不会忽略露丝或草草打发她幼稚的问题,他待她如同对家里的其他成员一样。大多数的成年人不把孩子当回事,只有等他们成人以后才另眼相看。可布鲁森很明显地表现出,他有多么的喜欢孩子,而露丝也越来越喜欢他,这又是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使得霍丽烦上加烦。
“哦,夫人,”玛沃德关切地看着她,“您那头疼病又犯了,可是?您白得吓煞人呢!从头到脚都看着不舒服。”
“是的,”霍丽将几乎全部的体重都倚到门上,抛给女儿一个惨淡的微笑,“我太抱歉了,露丝,我本来答应你去散步的,可今天不能去了。”
“你病了,妈妈?”那孩子的小脸关切地皱起来,一下子跳过来搂住她的腰,“你得吃药,”她象个小大人一样吩咐,“还得拉上窗帘,闭上眼睛。”
忍痛笑着,霍丽任由那只小手拉着她走进卧室,手脚麻利的玛沃德立刻把窗帘放下来,挡住所有光线,并帮霍丽宽衣解带。
“我们还有上次温特沃斯医生开的药吗?”霍丽低声问,转身让玛沃德帮她解开后背上的纽扣,任何轻微的动作此时都令得她两太阳的脉搏剧烈地跳动。上一次她在泰勒家发病的时候,家庭医生曾留给她一瓶药来缓解痛苦。
“那当然,”早对她这时时发作的老毛病了如指掌的玛沃德放低了声音,“俺从来都不会忘了它呢,夫人,您先睡上床,俺这就去给您倒一勺来。”
“谢天谢地,”霍丽轻叹着,“我没了你可该怎么办呵,玛沃德?谢谢你和我们一起搬来布鲁森家,其实你就是留在泰勒家我也不能怪你。”
“让您和露丝自个儿来这个怪地方吗?”那仆人憨厚地笑了,“实说了吧,夫人,俺倒挺喜欢这地方。”
衣服终于滑落到地板上,跟着是她身上的饰物和长袜,只剩下贴身的胸衣和底裤,霍丽爬上床,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来,将她痛苦的脑袋投进枕头里。“玛沃德,我总是给你找麻烦,”她轻声说,“等我好一点儿,我会想法子补救。”
“您就别操一点儿心,”那佣人安慰她,“先歇一下,俺马上就给您拿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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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了一件藏蓝色的外套和灰色的长裤,颈上围着一条亮黑色的丝巾,扎克瑞正走下主楼梯,准备进城去进行他惯常的晚间娱乐。驱使着他的与其说是期待,倒不如说是他的决心。这一下午的舞蹈课惹得他意乱情迷,心津荡漾,此时此刻,他迫切地要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打算先找个不错的女人,然后再打牌喝酒消磨掉剩下的几个小时,只要是能使他忘记霍丽在他怀中的感觉就好。
他走到一半却慢下了脚步,因为他看见忧郁的露丝正坐在一节楼梯上。露丝穿着薄纱的裙子,雪白的长袜,小手里是那一刻也不离的纽扣串,活象一个可爱的娃娃。他看着她,忍不住露出笑容。和伊丽莎白小时候比起来,露丝是完全不同的,她懂礼貌守规矩,乖巧听话,到目前为止,霍丽很成功地让自己的女儿生活在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里,完全不同于伊丽莎白小时候经历的人间地狱。可扎克瑞却始终认为,露丝仍然需要一个父亲,一个能教她看外面世界的父亲,能让她懂得这个世界并非只是公园里的秋千和篱笆围起来的花园,还有好多孩子穿不起带花边领子的衣服,还有好多人要流血流汗,只为换得一片餐桌上的面包。可是,露丝毕竟不是他的女儿,他没有任何权利去干涉她的教育。
他走下几步台阶后笑着回身来逗她,“小公主,你为什么自己坐在这儿?”
露丝重重地叹了口气,胖乎乎的小手拈着纽扣串上那些亮晶晶的物件,她捻过那颗她最喜欢的香水纽扣,把它举起来闻了闻,“我在等玛沃德,”她愁眉不展地说道,“她给妈妈送药去了,然后我们要到婴儿室去吃晚饭。”
“药?”扎克瑞重复着,皱起了眉头,见了什么鬼,霍丽为什么要吃药?她不到两个小时以前刚上完舞蹈课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出了什么事么?
“妈的头疼病犯了,”露丝愁苦的小脸埋在她的手里,“现在没人和我玩了,玛沃德倒是想,可她太忙太累了,等一会儿她肯定会早早打发我上床。噢,我真不喜欢妈妈生病。”
扎克瑞也同情地皱起了眉头,心里却在想着怎么会有人两小时前还好好的,突然间无缘无故地就发了头疼症,到底是什么引起的呢?他寻欢作乐的心思立时就烟消云散了,“小公主,你呆在这儿,我去看看你的妈妈。”
“真的?”露丝很期待地望着他,“您能让她好起来吗,布鲁森先生?”
这个充满信任的问题使得他又好笑又心酸,他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头,“我没办法,露丝,但我可以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他离开那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去,走到霍丽房门口时正看见玛沃德从里面出来,她脸上紧张关切的表情更使得他忧心忡忡,“玛沃德,”他粗声大气地问道,“霍兰蒂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佣人立时竖起一个指头来示意他低声,“是头疼病犯了,每回都来得没头没脑,任何声音味道或光线都会使她头疼加剧呢。”
“那是什么引起的?”
“俺也不知道呢,先生。自从俺家泰勒先生去了,她时不时地就发一回病,一发就得一天,或者更长,然后才好。”
“我去请医生。”扎克瑞立刻决定。
玛沃德立刻摇了摇头,“谢了,先生,不过用不着,霍兰蒂夫人看过一个专家,他说象这样的头疼病没法儿治,只能让她休息吃药,到好了为止。”
“那我要去看看她。”
那使女的脸上又带上了警觉的表情,“哦,先生,俺请您不要去打搅她!霍兰蒂夫人现在不能见客——她正病着,刚吃的药会让她有点儿失常,而且……嗯,她也没穿着见客的衣裳。”
“我不会打搅她,玛沃德,你现在去照顾露丝吧,她自己在楼梯上坐着呢。”全不理会那仆人的反对,他推开门走进了房间。眨着眼睛,他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听得到霍丽急促的呼吸声,空气里有种甜香的味道,他好奇地嗅着。终于他摸到了床边,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药瓶和一个粘乎乎的勺子,他小心地拈起一点勺子上的东西,放在嘴边尝了尝,立时就辨别出含鸦片剂的糖浆的味道。
霍丽在薄薄的床单下扭动着身体,感到有什么人在房间里,她的眼睛和前额上正盖着湿毛巾,于是她轻声问道,“玛—玛沃德?”
扎克瑞犹豫了一下后回答,“我以为您上完我们的舞蹈课应该脚疼,而不是头疼。”
听到他的声音她又扭了一下身体,“哦,……布鲁森先生……请您马上离开这儿。”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很明显是鸦片剂的影响。“我……没有穿衣裳呢……而且这药有时候……会让我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那样的话,我更要留下来。”
她轻笑了一下,“请不要逗我笑了……疼死了。”
扎克瑞便在床边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在他的体重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霍丽不由得向里蜷了蜷身子。现在他的视线已完全适应房里的黑暗,他可以清晰地辨别出她白晰光滑的肩头和从她喉头延向前胸的优美曲线。“我亲爱的夫人,您吃的药里全都是鸦片,我可不想看着您对那个东西吃上了瘾,我以前可是眼睁睁看见过最强健的男人因为这个变成活骷髅的。”
“可只有这个有用。”很明显,在药物和痛苦的双重打击下,她的意识有点儿模糊。“我得睡上一两天,……然后就好了……明天不上课了……请原谅我……”
“上课?见鬼去吧!”扎克瑞轻声说。
“请注意您的修辞。”她此时还没忘了责备他。
“可您怎么突然就头疼了呢?是不是下午我做了什么——?”
“不……不,没有原因,我会先看见星星和火花,然后那疼痛就从我头上和脖子上开始,……蔓延到浑身哪儿都不舒服为止。”
扎克瑞小心地坐到床上去,霍丽感到床垫的震动就立刻抗议,“布鲁森先生……请您……让我自个呆着吧。”
扎克瑞把手指伸向她的颈下,触手是一片紧缩僵硬的肌肉,而霍丽也在他的触摸之下不由自主的呻吟起来,于是他用他的十指小心轻柔地摩挲着那打结的肌肉,一滴眼泪滚了下来,还好她脸上盖着毛巾,她颤微微地呼出一口气来。
“这有用吗?”扎克瑞过了一会儿问道,感觉她的紧张放松了一点儿。
“是的,一点点……”
“我该停下来吗?”
立刻的,一只手从被单下伸出来,细细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不,请不要停。”
他于是继续静静地按摩她的后颈,直到她的呼吸更深沉更悠长,令人以为她已经入睡,可过了一会儿,他很吃惊地听到她开始讲话,她的声音还是有点儿含混不清的。
“这头疼病是从乔治走了以后开始的。第一次发作是有一天我读了一整天的信以后……亲友们都那么好……他们分享和我们的记忆……每个人都说他们有多震惊……其实,没有人比我更震惊。”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象梦中的呓语。“那么健康的一个人,当然不象您这么强健,可也很……结实。然后他开始发烧,除了茶什么都吃不下。他卧床一个星期,一下子瘦得吓人……脸上都瘦得见骨头了;第二个星期,我害怕了,他的意识开始飘乎不定的,他好象已经知道他不行了……他开始安排后事。有一天他叫人去请他最好的朋友,瑞文黑尔……是他从小儿的朋友,他让我和瑞文黑尔发誓……”
她叹了口气,浮想连翩。
“发什么誓?”扎克瑞紧盯着问了一句,“他要你发什么誓?”
“没什么要紧的,”霍丽接下去,“我跟他说好,他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然后我向他要求最后的吻,他吻了……那是最甜蜜的吻……虽然他已经没力气抱我,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了,……医生说那是回光返照,我就抱着他直到他离开……我抱着他好久好久直到他身体凉下来为止。”
扎克瑞松开手,小心地将被单盖上她裸露的肩头,“我很抱歉。”他说。
“后来我很生他的气,”霍丽承认,孩子气地抓着他的手不放,“我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他静静地握着她的手指,“为什么生气,亲爱的?”
“因为乔治他……一点儿都不抗争,他就那么听天由命……就那么平平静静地去了……丢下我一个人。他的天性就不会抗争,我怎么可以为这个责怪他呢?可是我还是怪他。”
我是会抗争的。扎克瑞想着,内心里他坚定地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为了你和露丝,我是情愿争到和魔鬼面对面的,我会竭尽我的平生之力,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
她的嘴角浮上一个疲惫的笑容,“现在您知道了……我是个多么坏的女人。”
扎克瑞仍然俯身望着她,直到她终于睡着了。她占满了他的整个心房,他所有的愿望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她,远离一切烦恼和忧虑。他的内心里挣扎着,那种由她而起的,令他尴尬的,温柔的情感,传遍他的全身。外出胡混的念头彻底没有了,他现在就只想留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守护着睡着了的霍兰蒂泰勒夫人,守护她和她丈夫在一起的梦境。
扎克瑞终于离开了床,下意识的,他抬起她纤细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他吻遍她的手指,掌心和手背,没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好,她光滑的肌肤柔嫩如丝。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回被单上,又静静地望了她最后一眼才离开了房间。他现在需要逃开,从他自己的家里逃开。他觉得自己象头困兽,落入了一个令人窒息的陷阱。
“先生?”玛沃德正守在走廊里,带着很明显的疑问神情望着他。
“露丝在哪儿?”扎克瑞只简单地问了一句。
“她在起居室里,和布鲁森太太和布鲁森小姐玩儿。”玛沃德很不放心地皱着眉头,“俺能问问吗,先生?您在霍兰蒂夫人的房里呆这么久干什么?”
“我趁着她神智不清把她强奸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花的时间还比我想的要长。”
“布鲁森先生,”那使女愤怒地嚷起来,“这可太不象话呢!”
“收起你的翅膀吧,”他笑了笑,“我只是陪霍丽夫人呆了一会儿直到她睡着了,你知道我是宁可割我自己的喉咙也不会伤害她的。”
玛沃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的,先生,我知道。“
这使女的话不由得令他不安地想到,他对霍丽的感情已经变得如此显而易见。见鬼!他暴躁地想着,从她身边一掠而过,此时此刻,他只想逃离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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