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7, 2009

伦敦梦 第五章

霍丽夫人从马车里走出来,在一个跟班的帮助下轻盈地迈下地来,一看见她,扎克瑞又感到了那种特殊的感觉,和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终于来了,他的目光沉醉于她的一举一动。 她的衣着十分整齐,小巧的手上戴着手套,深棕色发亮的头发整齐地压在一顶有饰边的小帽下,帽顶上垂下一条面纱。 扎克瑞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那种想要冲到她面前,撕掉她庄重娴雅的面纱,弄乱她的秀发,解开她巧克力色裙袍后颈纽扣的冲动。

又一件褐色的衣服,扎克瑞想道,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是她仍在继续服丧的标志——“淡丧”——对这种简朴的服饰就是这么叫的,他对此有点不高兴。 他还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会沉浸于悲哀如此之久,他自己的母亲,毫无疑问的,是爱过他的父亲的,可在他父亲去世的一年以后,还是很高兴地脱掉了那黑惨惨的丧服,而扎克瑞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 一个女人不可能将自己的需求和天性都随死去的丈夫而埋葬,虽然,社会风俗期望她那样做。

冷若冰霜,恪守妇道的寡妇为世人所称道,并被视为其他妇女们尊崇的榜样。 可扎克瑞却疑心霍丽夫人之服丧,既不是为了风俗,也不是为了受人尊崇,她只是真心真意地感到悲伤,扎克瑞真想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如此的深情厚意,乔治泰勒爵士肯定是一位真正的贵族绅士,是霍丽的同类,出身高贵,令人尊敬,一种和他截然不同的人,扎克瑞酸溜溜地想道。

一个侍女和一个孩子正从马车上走下来,扎克瑞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小女孩身上,不由自主的,一个微笑浮上他的嘴角,露丝就好象是她母亲的娃娃式的翻版,同样可爱的五官,长长的深褐色卷发在头顶上扎着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露丝看上去有点焦虑不安,她的小手紧紧的抓着什么东西,那是些好似珠宝之类闪光的东西……露丝正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这宏伟辉煌的大廈。

扎克瑞想过自己也许最好在会客厅里等,或者是在门口,只怕比在外面迎接她们要得体些,可是,管他的,什么都不顾了,他三步两步迈下台阶,心想如果自己有什么失礼之处,霍丽夫人肯定会指出来的。

他走近前来时,霍丽正低低的声音指挥着那跟班从马车上卸下一个个的箱箱笼笼,一看见他,她扬起头来微笑了,“早上好,布鲁森先生。”

他鞠了一躬后抬起眼来审视她,她的脸看上去疲惫且苍白,好象一连几天都没有睡好,扎克瑞立刻就明白了泰勒家一定给了她不少罪受,“那么糟吗?”,他轻轻地问,“他们一定要劝服您我就是魔鬼的化身吧?”

“我直接去为魔鬼工作只怕会令他们更高兴些。” 她说道,他笑了。

“我将尽力不辜负您的认可,夫人。”

霍丽把手放在那孩子的小肩膀上,推她上前来,口气里带着不容质疑的作母亲的骄傲和自豪,“这是我女儿露丝。”

扎克瑞鞠了躬,小女孩则回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然后露丝抬起眼睛,没有离开他的脸,“您就是布鲁森先生? 我们是来教您礼仪的。”

扎克瑞向霍丽眨了眨眼睛,“我们谈合同的时候,我可没想到我请的老师是两位而不是一位。”

好奇的露丝拉着她母亲戴手套的手,“我们就住在这儿吗,妈妈? 这里有我的房间吗?”

扎克瑞蹲下身去,微笑着看着那孩子可爱的小脸,“我相信已经有一个房间为你准备好了,就在你母亲房间的旁边。”他低下头望着露丝手里那一大堆闪光的东西,“这是什么,露丝小姐? ”

“这是我的纽扣串,” 露丝把手里的东西松下一部分,一串精心编结的纽扣就垂向地面,——有一些是带蚀刻图案的,花,水果和蝴蝶;还有些是黑玻璃铸模的;另有一些镶着带颜色的珐琅或纸;“这一颗是我的香水纽扣,”露丝自豪地说,拈起一颗很大的带天鹅绒面的纽扣来,把它送到自己的鼻子底下深深地闻了一下,“妈妈把她的香水洒在上面了,所以它很好闻。”

接过露丝递过来的纽扣,扎克瑞低下头闻了闻,立刻就辨认出一阵淡淡的花香气,“是的,“他说,抬起头看着霍丽夫人有点发红的脸,“这确实闻起来象你的妈妈。”

“露丝,”霍丽有点儿不自在,“跟我来,——女士们不应该留在车道上谈话。”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纽扣,” 露丝没理会母亲的催促,她盯着扎克瑞上装上的一颗硕大的纯金纽扣嚷道。

顺着那孩子手指的方向,扎克瑞发现自己上装上的一颗刻着微型行猎图的纽扣,在此之前他从未留意过,“露丝小姐,请允许我为你增添收藏的荣幸。”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制的折叠小刀,麻利地割断纽扣上的线,把它递给那个兴奋无比的孩子。

“噢,谢谢您,布鲁森先生,谢谢您!” 说着她急急地开始将那颗纽扣编结到带子上,不等她的母亲提出反对的意见。

“布鲁森先生,”霍丽结结巴巴地说道,“一位绅士不应该在妇女和孩子面前使用武—武器——”

“这不是武器,”他大大咧咧地把刀放回衣袋里,站起身来,“这只是一件工具。”

“不管怎样,这也是不——”霍丽的话只说了一半,她注意到了她的女儿在干什么,“露丝,你必须马上把那颗纽扣还给布鲁森先生,你不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作为你的收藏品。”

“可这是他送给我的。” 露丝反对道,小手一刻不停地编着直到那颗纽扣安全地结在带子上。

“露丝,我坚持……”

“让她留着吧,” 扎克瑞朝表情严肃的霍丽咧了咧嘴,“这不过是一颗纽扣而已,夫人。”

“可它看来是纯金的,而且是和其他纽扣配套的……”

“请跟我来,”他做了个邀情的动作弯起他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我的母亲和妹妹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霍丽夫人皱着眉头挽起他的胳膊,“布鲁森先生,” 她压低声音说道,“我一直尽我最大的努力不让我的女儿被娇纵,所以——”

“您很成功,” 他说着边引她走上前台阶,身后跟着她的侍女和露丝,“您的女儿很可爱。”

“谢谢您,可我不希望您奢华的生活对她产生任何的影响,对露丝的管教必须按我的意思严格执行,她的生活必须还和在泰勒家一样,按规则守纪律。”

“当然,”他努力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露丝的纽扣串在他们的身后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再次走入这所富丽堂皇的大廈,霍丽依然忐忑不安,天啊,她忽然涌上一阵焦虑,普通人怎么能住在这里呢? 她回头看了看玛沃德,后者也正目瞪口呆地注视那足有两层楼高的金色的廊柱和大厅正中那庞大的吊灯。

“听,妈妈,”露丝喊起来,并开始弄出不同的声音来使它们从前厅的一侧传到另一侧,“这里有回音。”

“嘘,露丝。 “霍丽转向布鲁森先生,后者对于她女儿的滑稽动作正忍俊不禁。

一个肥胖的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走了来,相当唐突地自我介绍说她是这里的管家,伯尼太太,于是仍然是一脸茫然的玛沃德便随着伯尼太太走上那巴诺克式的主楼梯,她将在楼上的房间里监督霍丽那些箱笼的摆放安置。

霍丽拉着露丝的手走过一圈装饰华丽的接待室,最后她们进入了一个房间,墻上的壁板是以绿色的雕花丝绒和金色的贴面交替相间的,法式的家俱上全都镶着金,两个等在这里的女人,此时都急忙站起身来,那个年轻高个子的是个明艳照人的姑娘,一头浓密的不驯服的黑色卷发别在头顶。 她走上前来,“欢迎您,霍兰蒂夫人,” 她高声说道,同时开朗地笑着,精明的眼神却迅速地将霍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我的妹妹伊丽莎白。” 布鲁森低低地做了介绍。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当扎克告诉我们您将来住在这里,” 那姑娘嚷道,”您还真得有点儿勇气呢,要对付我们这一伙,我们会努力不让您太痛苦的。”

“根本不是象您说的那样,” 霍丽回答道,立刻就喜欢上了布鲁森的妹妹,“我只是希望我能帮得上忙,您需要的时候可以提提建议之类的。”

“噢,我们会需要好多好多建议的。” 伊丽莎白笑着向她保证。

布鲁森和他的妹妹确实十分相象,他们都有着黑黑的头发,闪亮的黑眼睛,和调皮的笑容。 同时他们也拥有同样旺盛的精力,仿佛他们那活跃的头脑和健康的体魄不容许他们安分片刻。

伊丽莎白应该不难于吸引追求者,霍丽想,不过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伴侣,以她哥哥的富有和她自己的豪放气质只怕会吓倒一般普通的男人。

伊丽莎白咧咧嘴笑了,好象猜中了霍丽没出口的心思,“扎克想让我学那些礼节不过是想让我嫁个门槛高的人家,“她直接了当地说,”可是,我可得警告您,我自己心里的好姻缘可能和扎克想的截然不同。”

“我已经听了一些您哥哥关于这个问题的见解,”霍丽也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说,“我打算完完全全站在您这一边,布鲁森小姐。”

那姑娘高兴地笑了,“哦,我真的好喜欢您呵,夫人。” 她喊着,然后把她的注意力转向一直耐心地站在霍丽身边的露丝身上,“那么,你一定就是露丝了,” 她的语气温和下来,“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您也很可爱,象个吉普赛人。” 露丝很坦白地说。

“露丝,”霍丽责备地制止她,担心伊丽莎白会不太高兴这样的评价,可那姑娘只是笑了笑。

“这真漂亮。” 她蹲下身去仔细翻看露丝的纽扣串。

当露丝开始向伊丽莎白展示她伟大的收藏的时候,霍丽转向屋中的另一个女人,后者好象更情愿缩到房间的角落里去,这一定是布鲁森的母亲,她想,对方局促不安地由她的儿子做了介绍,使霍丽感到一阵善意的同情。

宝拉布鲁森过去一定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可经年的劳作和焦虑已刻下了太多的痕迹,她的手因做过太多的苦工,总是粗糙的,红通通的,她的脸上刻着过深的皱纹,那盘在脑后的头发曾是漆黑漆黑的,此时却洒上了不多的银丝,只有从她的形体才看得出那已不再的美丽。 然而,她的棕色柔和的眼睛却是温和的,努力克服自己的羞怯,宝拉轻声地向霍丽表示欢迎。

“夫人,”她强迫自己和霍丽的眼光接触,“我的儿子总是有办法让……让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我希望您来这里没有违背您自己的意愿。”

“母亲,” 扎克瑞抗议道,“听您说的好象是我用链子把霍兰蒂夫人强拖来的。 再说了,我从来不逼人家做不想做的事,我总是让他们自己选择。”

抛给他一个怀疑的眼神,霍丽走近他的母亲,“布鲁森夫人",她轻轻拉过后者的手,“我向您保证,没有人强迫我到这里来,我很高兴我还能对其他人有些用处,过去的三年里我一直在居丧,而且……” 她停下来,想找些更合适的字句来解释自己的情况,而此时露丝则插进来,想帮她母亲一个大忙。

“我的爸爸不能和我们一起来住在这儿,因为他现在在天堂里,对吧? 妈妈? ”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霍丽望了望布鲁森的脸,脸上毫无表情,于是她轻轻地回答自己的女儿说,“是的,亲爱的。”

突然间提到乔治使话题陷入了中断,霍丽努力地搜寻词句想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沉默则越来越长,霍丽也更尴尬,她不由得绝望地回想起,要是乔治还活着,她永远都不会面对当前的处境,来住进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接受象札克瑞布鲁森这样人的雇用。

伊丽莎白忽然急急的挤出一个微笑来,“露丝,让我带你上楼去看看你的房间吧,你可知道我哥哥买了一整间玩具店的玩具给你呢! 娃娃,书,还有一个你肯定没见过的最大的玩具屋。”

那小女孩立刻就欢呼雀跃地随着她去了,霍丽却皱着眉头望着扎克瑞布鲁森,“一整间玩具店?”

“并不是那样,” 布鲁森立刻答道,“伊丽莎白在夸大其辞,”他边说边向宝拉投去警告的目光,暗示她帮他说说话,“是这样吧,母亲?”

“嗯,”宝拉的语气不太肯定,“可是,你确实……”

“我想霍丽夫人肯定想各处看看,趁她的东西在开包的时候,”布鲁森飞快地打断她,“您何不带她四处走走呢?”

很显然还不能克服自己的羞怯,布鲁森夫人只喃喃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便转身走开了,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只好面对霍丽那不赞成的目光,扎克瑞把两手插到口袋里,一只脚不安的频频地点着地面,“个把个玩具会有什么坏处呢? ”他试图解释,“她的房间单调得象个牢房,我只是想一个娃娃和几本书能稍微让她开心一点儿。”

“首先,”霍丽打断他道,“我怀疑这里任何一间房间可以形容成牢房;其次,……我不希望我的女儿被宠坏,或者受到您奢侈的影响。”

“好吧,”他的口气中开始积聚不悦,“我们就不要那些见鬼的玩具。”

“请不要在我面前赌咒,”霍丽说,又叹了口气,“露丝已经看见这些玩具了,您又叫我怎么再从她手里它们拿开呢? 您不太懂小孩子,是吧?”

“是的,”他答道,”我只会贿赂他们。”

霍丽摇了摇头,一肚子的好笑将她的不悦一扫而光了,“您根本不需要贿赂露丝,——或是我,我向您保证我会信守我们的协议。 还有,现在请您不要再点脚尖吧……那不太雅观呢。”

那不耐烦的踮脚声立刻停止了,布鲁森用他那特有的眼神望着她,“我还有什么不雅的行为是您希望我改正的吗?”

“是的,不错,” 霍丽稍微迟疑了一下,当他们的目光接触在一起时,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要对一个大男人发号施令,特别是对方是象布鲁森这种有权有势体魄魁伟的男人。 可是他请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而她要证明她自己当得起这一殊荣。 “您站着的时候不应该把手放在口袋里——这也不太雅观。”

“为什么?”他把手抽了出来。

她锁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我想是好象您在试图掩藏什么。”

“也许是吧。”她走近他,而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我曾经在学校里受过严格的训练,关于如何才能举止得体,”霍丽说,“女士和绅士们必须始终保持合宜的姿态,不要耸肩膀,不要左右不停地转移身体重心,手势的幅度也要尽量减小。”

“所以贵族们看起来能僵硬得好象僵尸一样。” 他嘟喃着。

霍丽忍着笑,大着胆子命令道:“请您鞠个躬吧,您刚才在门口迎接我们的时候,我想我注意到些东西……”

布鲁森朝门口望去,想确定没有人在偷看他们,“我们干嘛不明天再开始上课呢? 您肯定想要照看照看行李,四下走走看看——”

“现在就最合适,” 她的口气很坚定,“请吧。”

小声叽哩咕噜着什么,他照办了。

“瞧,您又那样做了。”

“我做什么了? ”

“您鞠躬的时候应该始终注视对方的脸,——您不能把您的目光移开,一瞬间都不能,这看起来是小事,可是很重要。” 只有仆人和身分低的人鞠躬时才向下看,忽视这一原则就会在社交场合中失去优势。

布鲁森点了点头,诚心诚意地接受了她的批评。 他再一次鞠下躬去,这一次则始终凝视着她的脸,霍丽忽然感到呼吸忽促起来,不由自主地和他那深色的眸子相触……它们象午夜般幽深漆黑。

“现在好多了,”她最终努力说道,“我想我会利用今天剩余的时间来开列一张内容清单: 姿态,在家和在外的行动规则,拜访和谈话的规则,舞会礼仪和……您会跳舞吧,布鲁森先生?”

“不太会。”

“那我们应该马上开始,我认识一位很好的舞蹈教练,他可以教您阿拉蒙特舞,旋步舞,还有四方队和华尔兹——”

“不,”布鲁森立刻回答道,“我宁可去见鬼,可不跟什么不男不女的家伙学跳舞,您可以雇他做伊丽莎白的教练,要是您愿意的话,她也和我一样不太会跳舞。”

“那么谁来教您呢?” 霍丽尽量使自己听起来很耐心。

“您。”

她摇了摇头,反对地笑了,“布鲁森先生,我并不够资格教您跳舞。”

“您会跳,不是吗?”

“做一件事和教其他人做一件事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您必须允许我雇用一位专业的舞蹈教练——”

“我只要您,”他固执地坚持,“我付了您一大笔钱,霍兰蒂夫人,我希望我的钱花得物有所值,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管我学什么,我都只能从您那里学。”

“好吧,我会尽力的,布鲁森先生,可如果有一天您参加舞会的时候,连个简单的四队舞都跳不好的话,可不要埋怨我。”

布鲁森笑了,“不要低估了您的能力,夫人,我还没遇见过其他任何人会象您这样训誡过我呢,当然我母亲除外。” 他弯起手肘来让她挽,“和我一起去画室吧——我想让您看看我的达芬奇。”

“什么,”霍丽吃惊地问,“您没有达芬奇,布鲁森先生,至少一个星期前没有,而您不可能在仅仅一个星期就——”他炯炯的目光止住了她的话,“您真的得到了一幅达芬奇? 您是怎么……您是从哪儿……搞到的?”

“国家博物馆。” 他答道,和她一起沿着图书室向画室走去,“条件是交换我的一些其他藏画,还有就是我答应帮他们建个罗马雕塑的展厅。 原则上讲这画还不属于我——我付了一个国王的赎金的价钱,也只能租用那鬼东西五年而已,谈判的时候您在场就好了,和那些伦敦的银行家和商人作生意已经够难了,可说到底,那些博物馆的馆长们才是最贪的混蛋——”

“布鲁森先生,请注意您的语言。”霍丽不得不提醒他,“您得到是那一幅?”

“圣母和孩子。他们说那是什么意大利画作的精品,什么光啊影啊的杰出样本。”

“光影法?”

“对了,就是这个。”

"天啊," 霍丽越听越惊了,“您现在有了一幅达芬奇,真令人怀疑还有什么是您的钱买不到的。” 他脸上带着一副孩子气的洋洋自得的表情,令她呯然心动。 扎克瑞布鲁森诚然是有他冷酷无情的一面,以至于很多人都惧他三分,可霍丽却感到他也有脆弱的一面,那就是渴望融入这个如此拒绝他的社会,聪明如他,外表上能拥有的一切他都有了——房产地产,祖先的画像,艺术名作,还有剪裁合体的衣服——可他的目标却远不止于此。

“不幸的是还有很多东西我买不到,” 布鲁森说,猜中了她的心事。

霍丽着迷似的望着他,”您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成为一位真正的绅士了。”

“我不这样认为,”她说道,”您根本不想成为一位真正的绅士,布鲁森先生,您只是想要一个绅士的外表而已。”

布鲁森停下来转身面对着她,好有趣地习惯性扬起了眉毛。

霍丽这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请原谅我,”她急忙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

“您说得没错,如果我是一位真正的绅士,而不是现在这种冒牌货,我就永远都不可能在生意上有所作为,真正的绅士根本没有打理金钱的头脑。”

“我不能相信这个。”

“哦? 那说说看哪一位您认识的绅士在商界有所作为?”

霍丽想了好久,在心中默默地列着一个清单,细数她所知的熟人们的经济行为,可是,那些能够真正被称做企业家,象布鲁森所说的有所作为的人,都最终失去了他们的荣誉和诚信,而再也不能被称为真正的绅士。 她于是很不安地想到,一旦和金钱挂上了鈎,一个人名声居然如此轻易地就毁于一旦! 真是若在船上走,难免不湿鞋了!

布鲁森很满意地望着她沉思的面孔,“没错吧。”

霍丽皱了皱眉,把手从他的手肘里抽出来,“追逐财富不应该是一个人最高的人生理想,布鲁森先生。”

“为什么不呢?”

“爱,家庭,友谊……这些才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绝大多数是不能用金钱来购买的。”

“您也许会很吃惊的。” 他说,而她对于他的嘲讽口气只是付于一笑。

“我只希望有一天,布鲁森先生,您会遇到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使您乐于抛弃您所有的一切,而那时我希望我能够在场并认证我说的话。”

“也许您会的。” 他边说边引着她穿过另一条长长的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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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霍丽通常是喜欢在清早上看见自己的女儿跳到床上来给她一个亲吻的,可今早她却不愿过早地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喃喃着,她把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而露丝则在她的床边雀跃不已。

“妈妈,”小女孩嚷着爬到她的被子下来,“妈妈,快起来,太阳出来了,天气好极了,我要去花园里玩,还要去看马厩,布鲁森先生有好多马,你知道吗?”

玛沃德便在这时进入了房间,同时嘲讽似地加了句,“布鲁森先生什么东西都有好多呢!”,霍丽忍住笑从枕头上抬起头来,于是玛沃德忙着从理石台面的水槽边倒了一盆开水,并摆出霍丽的银背的头刷和梳子,及一大堆化妆品来。

“早上好,玛沃德,” 霍丽说着,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快乐,“你晚上睡得好吗?”

“很好,露丝也睡得好呢。 俺猜她是玩那些玩具玩得太累了,您觉得怎样呢,夫人?”

“我睡得非常好。” 经过那么多天的辗转返侧,彻夜无眠,霍丽终于睡了一个好觉,最终已经在布鲁森的屋檐下,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她也就可以放松下来了。 安排给她们的套房是一套非常可爱的房间,大而通风,装饰以米黄色,玫瑰色和亮白板相间的壁板,窗户上镶着布鲁赛尔风格的填充花边,法式的扶手椅上饰着高柏林式的贴面,雕花的大床上镶着贝雕,房间的另一侧立着一个与床同样风格的巨大的衣橱。

令霍丽高兴的是露丝的房间就在她房间的旁边,而不是象在泰勒家要上一道楼梯到婴儿室去,那小女孩的房间里摆满了孩子尺寸的樱桃木家俱,书架里堆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另有一个胡桃木的桌子上放着那霍丽也从未见过的最大的玩具屋。 里面的玩具都是精工细作精巧无比,小到房门前的阿布逊脚垫和吊在厨房天花板上的指甲大小的火腿和鸡,无不唯妙唯肖。

“我昨晚做了个好梦,”霍丽想起来,打着呵欠并揉着眼睛,她坐起身来整理好那松软的枕头,“我在一个满是红玫瑰的花园里散步……它们那么大,花瓣那么柔软,而且它们看起来那么真实,好象我闻得到花香,最有趣的是,我可要采多少都可以,因为它们没有刺。”

“红玫瑰,您说?” 玛沃德盯着问,很感兴趣的口吻。 “人家说梦到红玫瑰意思是您会陷入爱情。”

霍丽回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我已经有过爱了,” 她回头望着赖在她床上的孩子,吻了吻她头顶深色的卷发,“我全部的爱就是你和你的爸爸。”

“爸爸在天堂里你也还能爱他吗?” 露丝问,从綉花床单下伸出手来拿那个她带来的娃娃。

“当然了,我和你不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互相爱着的,不是吗? ”

“是的,妈妈,” 露丝眨着眼睛把手里的娃娃举向前来,“看——我的新娃娃,这个是我最喜欢的。”

霍丽羡慕地望着那娃娃笑了,娃娃的头和手脚都是瓷做的,绘以精制的彩绘,头上的头发是真的头发,身上穿闪亮的丝绸长袍,缎结和褶皱,脚上漆着双红皮鞋。

“多可爱呵!”霍丽认真地说道,“她叫什么名字,亲爱的?”

“松饼小姐。”

霍丽笑了,“那我肯定你和她可以有好多有趣的茶会喽。”

露丝搂着那娃娃并把它的小手伸向霍丽,“我可以邀请布鲁森先生参加我们的茶会吗,妈妈?”

霍丽的笑容褪了,“我想那不太可能吧,露丝,布鲁森先生很忙的。”

“哦。”

“那位布鲁森先生很奇怪,”玛沃德边加入谈话,边从衣橱里取出一件白色打皱褶的长袍来帮霍丽伸上袖子。 “俺今早和他们的佣人说话来着——因为俺得自个儿去拿开水呢,拉了半天铃叫不来一个人——他们讲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呢!”

“什么事呢? ”霍丽淡淡地问,掩饰着内心的好奇。

玛沃德向露丝打了个手势让她上前些,开始给她换上干净的白色的内衣和一双厚厚的棉袜,“他们说他是个好主人,他们在这儿啥也不缺,可是家事管得不太好,那个管家,伯尼太太,和所有的仆人都知道布鲁森先生压根儿不懂好人家的家事是怎样的呢。”

“所以他们就趁机占他的便宜。” 霍丽得出这样的结论,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同时她在心里立定了主意,即使她在此期间在其他方面一无所获,也至少要给这些仆人们立些规矩,扎克瑞布鲁森理所当然地应该在他自己的家里享受他自己佣人的正当的服务。

可玛沃德后面的话却又把她这些同情的念头一扫而光了,把一条打褶的白裙子套在露丝的头上,那使女确认露丝的耳朵给捂住了才继续说道,“他们说,夫人,那个布鲁森先生野得很呢。他经常在家里搞晚会,喝酒赌钱还召妓女! 来的客人也都不是好东西,象这样儿闹一晚上,第二天他们就得换一些房间里的地毯和家俱呢!”

“玛沃德,”露丝开始从那白色的衣物下面不耐烦的挣扎开了。

“他们还说这布鲁森先生最好色了,”玛沃德一脸恐怖的表情想提醒女主人的高度注意,“不管是洗衣女还是公爵夫人,他什么样的女人都追,有一个叫露西的使女,她说她看见的,他一次和两个女人呢!” 意识到霍丽根本没听懂这话的意思,玛沃德小声加了一句,“是在床上,夫人!”

“玛沃德,” 露丝再一次从衣服下发出抗议,“我喘不过气来了!”

玛沃德于是忙把那孩子的衣服拉下来,并开始给露丝扎上一条蓝色的腰带,霍丽却一动不动静静地坐在那里努力消化她刚刚听到的消息。 一次和两个女人? 她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也不能想象怎样或为什么会这样? 看来这位布鲁森先生是放荡不忌到极点的,而她要教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呢? 想来根本是愚不可及! 不管怎样,她暗下决心,这位布鲁森先生是非要做出些改变不可的! 不能再邀请任何不体面的客人,不能再有赌博或有伤风化的举止,此类的事情只要再发生一次,她,露丝和玛沃德就会立刻离开这所府第。

“那先生过去是拳击手,您听说了吗?” 玛沃德开始拿起一把梳子去进攻露丝那蓬乱的头发。

那孩子叹了口气,以极大的耐力克制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松饼小姐,“你还没完吗?” 她忍不住问道,逗得那女仆笑起来。

“俺得先梳完你头上这些小老鼠才行呢,小姐!”

“是的,我也听说了一点。” 霍丽接过话来,眉头好奇地拧着。

“大概做了有两三年呢。那跟班吉姆告诉俺的,布鲁森先生过去是没一个大子的拳击手,每进一次绳圈就拿回家一个钱袋。 您信吗? 吉姆过去还看过他打拳呢! 他说布鲁森先生是最好的拳击手,胳膊粗得手拢不过来,脖子粗得赛过公牛,打起架来冷酷无情,是个天生的赢家。”

这女佣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更增加了霍丽的不安,“噢……玛沃德,我一定是疯了,把我们送到这种地方来! 要教这样的人礼仪是不可能的呀!”

“那倒也不是,夫人,” 玛沃德边说边把几缕金色的卷发别回到发夹里,“毕竟,那先生现在不打拳了,过上好日子了,那一步就是成为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绅士老爷了。”

“可那毕竟是最大的一步。” 霍丽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露丝这时已拿起那娃娃走到床边来,“妈妈,我会帮你的,我会教布鲁森先生礼节的。”

霍丽朝自己的女儿笑了笑,“宝贝,你要帮忙是件好事,可是我要你尽量不要接近布鲁森先生,他……不是太好呢。”

“好的,妈妈。” 露丝听话地应道,很失望地重重叹了口气。

正象玛沃德说的,无论拉多少次铃也叫不来一个仆人,霍丽最后不得不叹了口气而放弃了,“要是我们非等到一个仆人来拿早饭给露丝,她就要饿死了,” 她说,“我今天早上会和伯尼太太谈谈,也许她能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个拥有八十个仆人的家里,没有一个佣人肯上楼来答应铃声的。”

“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夫人。” 玛沃德黑着脸说道,“没有一个好的,俺今早经过佣人房,看见一个使女的肚子有这么大——”她比了个孕妇大腹便便的样子——“还有一个正在和她的情人接吻,——就在佣人房里,信不信由您,——还有一个靠着桌子就睡着了;有一个跟班头上扑了半头的粉儿,还有一个不停地在唠叨说洗衣日没人洗他的制服——”

“求求你,别再说了,” 霍丽乞求着,无助地举起她的双手,“这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 她弯下身亲了亲她那有点迷茫的女儿,“露丝,我亲爱的,你干吗不带着松饼小姐下楼来,和我们一起去找找看吃早餐的地方呢。”

“和你们一起吃早餐?” 小女孩高兴地问,象其他孩子一样,她早已习惯于在婴儿室里吃早餐,和大人们一起吃早餐是一种特权,通常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而且要严格遵守相应的礼节。

“就只今天早上,”霍丽笑着整理着女儿头上那个大大的蓝色缎结,“而且我希望你能够给布鲁森家人树立个好榜样。”

“哦,我会的。” 紧紧抱着松饼小姐,露丝开始教那娃娃怎样做才能象个淑女。

霍丽几经周折,总算带着她的女儿和使女,循着食物的香气找到了早餐室。 早餐室是一间明亮的房间,长窗正对着赏心悦目的花园,室内的壁板饰以镀金的各色水果的主题。 一条长长的边桌,带着保温的抽屜,上面摆着银制的托盘和相配套的各色瓷器,水晶吊灯之下,安放着六张小小的圆桌子。

伊丽莎白已经坐到一张桌子后面,正举起一个精致的茶杯来要喝茶,一看到霍丽她们,立时绽放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早上好,” 她高兴地说道,“怎么,露丝,你也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吗? 太好了,我希望你能和我坐在一起。”

“松饼小姐也可以吗? ”露丝举起她的新娃娃。

“松饼小姐可以自己坐一张椅子,” 伊丽莎白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三个可以讨论一下今天要干什么。”

乐不可支的露丝很高兴被人当大人一样对待,她扭着她的小短腿向那姑娘跑去,玛沃德则安静地走向边桌,开始给那孩子准备早餐,同时又好象在展示着一个训练有素的仆人该怎样做事。

霍丽也朝边桌走去,扎克瑞布鲁森正在那里向他的盘里盛着鸡蛋,冷肉,面包和蔬菜,他穿着正式的服装,炭灰色的早餐服,黑色的长裤,和一件白色的背心,可她还是觉得不管他怎样打扮,总不脱那种街头的匪气。他的黑眸子朝她望了一眼,使得她胁下不由自主地一阵颤动,“早上好,” 他说,“我希望您睡得还好?”

回想起那些关于他的可怕的传言,霍丽回以一个礼貌的但保持距离的微笑,“很好,谢谢您,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您刚刚开始用早餐。”

“我开始有一会儿了,这是我的第二盘了。”

霍丽惊得挑高她的眉毛,看着他那堆得小山般的盘中的食物。

管家太太这时走进房间来,霍丽投给她一个询问的目光,“早安,伯尼太太……你看,我把我女儿带到楼下来吃早餐了,因为拉铃叫不来人,也许,是拉铃的机械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这个家是很忙的,夫人,” 管家太太面无表情地应道,只有绷紧的眼角和嘴角显露出她的不快来,“佣人们不可能听到铃声就立刻跑上去答应。”

强忍着要立刻质问她的冲动,疑心使女们压根儿从来有没有答应过铃声,霍丽决定晚些时候再和伯尼太太细细地理论此事,那管家放下一些银器后离开了房间。

装完了自己的盘子,布鲁森等着霍丽盛起她自己的早餐来——一片烤面包,一勺鸡蛋,和一片火腿,“我今早有生意要谈,”他说,“我们可以在午饭后开始我们的课程,要是您愿意的话。”

“很好,” 霍丽答道,“那我们何不订下个每天都差不多的时间表呢? 我会在早餐后的时间教您的妹妹,而您的课程可以在露丝下午睡午觉的时候进行。”

“可我不可能每天午后都有时间。”

“那样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等露丝上床以后。” 布鲁森点了点头接受她的建议。 一经谈妥此事,霍丽便将自己手里的盘子递给了布鲁森,“您应该帮我把盘子拿到餐桌上去,先生,在侍从们不在的时候,绅士应该主动去帮助女士。”

“一个女人完全有能力端自己的盘子,我又干吗非要帮她拿呢?”

“因为绅士要表现为女士们的侍从,布鲁森先生,他必须尽一切努力使女士感到舒适和方便。”

他挑起一根黑眉毛来,“你们女士们倒活得简单。”

“一点儿也不,” 霍丽回应他嘲讽式的口气,“我们每天都在忙个不停,生儿育女,打理家事,照管病人,关照缝缝补补,洗衣做饭,还有安排丈夫的日常生活。”

布鲁森望着她,“那么我如果有个妻子的话,她也会为我做这些事喽,我倒很想马上就找一位。”

“有一天我会教您追求配偶的规矩的。”

“我拭目以持。”

布鲁森于是拿着他们两个人的盘子向伊丽莎白和露丝所在的那张桌子走去,还没等霍丽开口指导他怎样帮助一位夫人就座,露丝就抬起她那明亮而好奇的双眼望着布鲁森,并问了个问题使得霍丽差点儿晕了过去。

“布鲁森先生,”那纯洁的孩子天真地问道,“您为什么会在晚会上和两位女士一起睡觉?”

呆若木鸡的霍丽意识到露丝还是听到了她和玛沃德的谈话。

玛沃德此时本来正给那孩子盛起一盘子食物来,一听这话,手里的瓷器不由得呛啷啷地从手里落下来,滚落在边桌上。

伊丽莎白被正吃着的东西呛到了,一边努力咽下去一边抓起一张餐巾来掩饰自己的窘态,等到她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哭笑不得地望霍丽,低低地说道,“对不起,我右脚上的鞋子有点儿挤脚——我想我得回去换一双。”说完她就急急忙忙地逃走了,只剩下室内其他的人瞪视着布鲁森。

在所有人中,布鲁森是唯一一个冷静而不动声色的,只除嘴角稍稍若有所思地抽动了几下而已,他要是玩起牌来绝对是个高深莫测的玩家,霍丽想道。

“客人们经常会在晚会上感到疲倦,”布鲁森回答那孩子,一付煞有介事的口气,“我只不过是帮她们休息而已。”

“哦,我明白了。” 露丝应道。

霍丽此时才终于能说出话来,“我想我女儿已经用完早餐了,玛沃德。”

“是,夫人,” 那使女忙忙地上前来拉起那孩子离开这尴尬的场合。

“可是妈妈,”露丝反对说,“我还没——”

“你可以拿着食物到婴儿室去,” 霍丽斩钉截铁地说道,边说边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现在就走,露丝,我有事情要和布鲁森先生讲。”

“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大人们一起吃饭呢?” 那孩子可怜兮兮地跟着玛沃德离开了房间。

布鲁森于是就在霍丽的身边坐下来,看着她那一脸责怪的表情,“看来,一定是佣人们说了什么闲话了。”

霍丽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冷静镇定,“布鲁森先生,只要我们在这里住一天,就不能再有这种‘帮客人休息’的事情再发生,不管是一个两个,还是几个,我不能允许我的女儿在这样不健康的环境下生活;再者,虽说是仆人理所应当对您尊重,可您也该洁身自好,自律自重才好让他们更尊重您。”

布鲁森却既不感到羞耻也不尴尬,只是对霍丽的逼视有点儿光火,“您只需要把礼仪上的规矩向我略加指点就可以了,夫人,我自己的私生活是我自己的事情。”

霍丽拿起叉子来撮着自己盘子里的蛋块,“很遗憾,您不能把您的私生活和您的公众生活完全区分开来,先生,没有人能够把道德象帽子一样挂在门边上,出门时再戴上。”

“我能。”

对于这个冷静的声明霍丽只报以不信的一笑,“您真这么认为?!”

“别跟我说您的私生活完全经得起公众的评判,夫人,您就从没有一点点儿出轨的时候?”

霍丽意识到自己紧握那把叉子好象要拿它做武器用,她急忙把它放下了,“确切点儿说,您指的是什么?”

“您就从来没有喝醉过? 赌钱? 生气的时候象水手那样骂人? 在教堂里笑? 或者在您好朋友的背后说她的坏话?”

“呣,我……” 霍丽在他的注视下搜寻自己的记忆,“我想我没有过。”

“从没有过?” 布鲁森好象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您没花过太多的钱给裁缝做衣服?” 他仿佛一定要她承认她犯过的错处方罢。

“倒是有一件,“霍丽边说边整理着膝上的裙袍,“我很喜欢吃蛋糕,常常是一吃起来就要吃完一整盘,我控制不住自己。”

“蛋糕,” 他显然对于这个答案很失望,“这是您唯一的错处?”

“如果我们是在讨论性格上的缺点的话,”她说,“那我有很多缺点,我很自纵,武断,并且很虚荣,不过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话题,布鲁森先生,我们是在讨论您的个人习惯,不是我的,而事实就是,您要具有一个绅士的外表,您就永远不能让那些低俗的习气胜过您高雅的一面。”

“可我没有高雅的一面,霍兰蒂夫人。”

“毫无疑问,自暴自弃当然很方便,并且可以自以为乐,可是一个人只有能控制自己的欲望的时候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况且,过度的纵欲会导致思想和身体的过早衰退。”

“过早衰退,“ 他重复她的话,“从我过去的所做所为,我从没注意或感到任何坏处,夫人。”

“那么总有一天您会的,一个人纵欲过度是不健康的,不管是对食物,或精神上,或是……或是……”

“性生活。” 他帮她补充道。

“是的,所以我希望您能够从现在起自律自重,这对您性格有好处。”

“我不是个教士,霍兰蒂夫人,我只是个男人,而男人就会有这种需求,如果您好好想想我们的合同,那里面可没有提到关于我卧室里的私生活。”

“如果您一定要嫖妓的话,带她们去别的地方吧。” 霍丽没有提高声音,口气却是坚定的,“不光是出于对您母亲妹妹,我的女儿,还有我……不光是考虑这些,我坚持要一个相互尊重体面的环境,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屋顶下,我会立刻离开这里。”

他们交换着挑战似的目光,“您在告诉我,我不能在我自己的家里和一个女人睡觉,”他好象无法相信她的放肆无礼,“在我自己的床上。”

“只要我还住在这里,先生。”

“一个男人的性生活和是不是绅士毫不相干,我可以列出至少一打的名单来,都是那些所谓的绅士爵爷,和我一样是妓院里的常客,我还可以告诉您他们是怎么干的……”

“不,谢了,” 霍丽立刻止住他,用手捂住她发烧的耳朵,“我看出您的花招来了,布鲁森先生,您是想讲讲别人的坏事来转移对您的注意力,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讲明了,我坚持您回避这一切,只要您再带一个下流的女人到这个屋子里来,我就立刻中止我们的合同。”

布鲁森从一个精制的银餐盘里撕下一片烤面包来,开始给它涂上桔子酱,“鉴于我所要放弃的,”他口气阴沉沉地说道,“我最好能从您那儿捞回见鬼的本钱来。”

“我已经说过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指导您,我一定不会食言的,还有,请您不要用餐具比比划划吧。”

他皱眉苦脸地把勺子放回到水晶盘里,“指导您就请尽力吧,夫人,可是别想要改造我。”

他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蛋,可他那大大咧咧的调皮劲儿又很迷人,霍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很可爱,也许她和那些高雅的男士们相处得太久了。

“布鲁森先生,”她说,“我希望有一天您会明白性生活绝不只是您所理解的那样,那是一种爱情的升华,一种灵魂的沟通。”

布鲁森低低地笑了起来,好象一个行家在听一个新手评头论足,“那只是一种身体的需求,不管那些音乐家,诗人或小说家想把它形容成什么,那只是一种简单的需求而已,而且恰好是我最喜欢的打发时间的方法。”

“那随您的便吧,”她气冲冲地说道,“只要不在这间房子里。”

他给了她一个坏笑,仿佛要故意惹她更气恼,“我一定会的。”

Sunday, August 30, 2009

伦敦梦 第四章

回家的路上霍丽对自己的鲁莽后悔不叠,当马车还在不平的伦敦街道上颠簸的时候,她就下了决心,等一回到泰勒家就立即给布鲁森先生写封回绝信,她将会解释说她的决定下得太过仓促,很显然这不是她当前最好的选择,更不用说露丝了,她们将无法应付如此巨大的生活转变。 她在想什么? 居然会答应受雇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家,一个社会地位明显低于她的家庭,为这样一个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的恶棍工作? “我一定是疯了。” 她轻轻地对自己说。

可是一想要回到那百无聊赖既成不变的过去三年的生活中去,她又急急地劝慰自己慎重考虑,不知道为什么,过去那样舒适温暖的泰勒家的安乐窝,现在却好象一座监牢,而泰勒家人则象是友好和善的看守,这样想非常不公平,她心里很明白。

一切都会好的。 布鲁森先生曾这样轻轻地说,在她离开他的大厦之前,他已经知道她会重作打算,他许诺的那一笔巨款也并不足以动摇她的决心,除非……

除非是她体内那莫名的狂野不休的冲动,那渴望尝试未知的欲望,事实就是,她想要离开泰勒家,想要带着露丝和玛沃德一起离开泰勒家,她想要打破那毫无新意的单调生活。

这么做的后果将是怎样呢? 她将会面对整个社交界的反对……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一个人的反对意见对她来说是重要的,而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乔治家人的意见会是个问题,可她可以坚持说她不想再作为他们的负担;当然还有露丝要考虑,可霍丽知道她可以说服她的女儿,把这当作是一次历险。而露丝有了这样一笔可观的嫁妆以后,她绝对可以嫁得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霍丽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自己的双手里,她知道她将不会改变对扎克瑞布鲁森做出的许诺,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想要为他工作。

尽管泰勒家的上上下下都很想了解在扎克瑞布鲁森家茶会的详情,可霍丽却缄口不谈。对于来自四面八方的问题,她只是说布鲁森先生很绅士,他的房子很壮观,谈话进行得很和谐。与其一上来就公开宣布自己离开的消息,霍丽决定倒不如先说给乔治的两兄弟,再由他们通报给全家人。吃过晚饭,她要求威廉和托马斯到图书室会谈,两个人同意了,当然对这个不平常的要求不免有点吃惊。

仆人送上两杯酒给两兄弟,一杯茶给霍丽,霍丽坐在火炉边一个高大的皮椅子里,托马斯便坐进了她旁边的座位,威廉则站在白色理石的壁炉前,支起一个手肘来,“好了,霍丽,”威廉以一种平静友好的语气开始发问,“说吧,以上帝的名义,到底布鲁森想要你干什么,我想我们打哑谜打得够久了。”

面前这两个男人有着令人痛心的和她丈夫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们的蓝眼睛里有着同样的好奇,霍丽捧茶杯的手有点发抖,潜意识里,她很高兴自己将不再在这里住下去,也许这样更好更容易些,不再被和乔治相关的人或事包围,时时刻刻提醒她她的悲哀。原谅我吧,亲爱的。她想,不知道乔治此时是否正从天堂里望着她。

慢慢的却是口气肯定的,霍丽讲述了布鲁森想要聘请她做为他和他家人的社交顾问,为期一年。

一时间两兄弟只惊讶地呆望着她,然后托马斯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就是说他想要雇用你,”他笑得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了,“想想看,他想要雇用我们的人——而且是乔治的妻子,不是旁人! 我希望你告诉那个傲慢的家伙你有更好的事儿做,没工夫教他什么礼仪,等我说给其他人听,他们会多么——”

“他出多少? ”威廉问道,没理会托马斯的玩笑话,作为长兄且更有洞察力的他,从霍丽的脸上看出了些不寻常。

“是一笔财富。” 霍丽答道。

“五千? 还是一万? ”威廉逼问道,把他的酒杯放在壁炉上,转过身来和霍丽面对面。

霍丽摇摇头,拒绝透露具体的数字。

“超过一万?” 威廉简直不能相信,“那你当然告诉他了你是不能用钱收买的。”

“我告诉他……”霍丽停下来,咽下一口滚燙的茶,然后把茶杯和茶盘放在附近的桌子上,她把两手放在膝上,不敢目视乔治的两个兄弟,“我已经住在这里三年了,你们两个都知道我不想做这个家的负担——”

“你不是负担,”威廉抢过话头,“我们告诉过你一千遍了。”

“是的,对于你们的好意和关怀,我怎么谢也谢不尽,可是……”

她又停下来搜寻合适的词句,两兄弟却已意识到她将要说的话,露出来一模一样不信的表情,“不,”威廉说道,“别告诉我你在考虑他的要求。”

霍丽紧张地清了清嗓子,“事实上,我已经接受了他的要求。”

“我的上帝啊!”威廉嚷道,“难道说阿沃瑞爵士昨晚上说的关于他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见吗? 他是一头狼,而你是一头无助的小羊,比你阅历和经验多得多的人都玩不过他,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想想你的女儿,——你难道没有一点作母亲的良知要保护她吗?”

“我正是为露丝考虑,”霍丽的语气中充満了强烈真挚的感情,“她是乔治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亲人,——她就是我所要考虑的全部。”

“她也是乔治给我们留下的唯一的亲人,那将是残忍的,那是罪恶,如果把她从她唯一的家庭中带走。”

“你们都有你们自己的妻儿要保护,我没有丈夫又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我不想一辈子依赖你们过活。”

威廉看上去好象被打了一顿,“和我们住在一起有那么可怕吗? 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们的陪伴令你这么不开心。”

“当然不是的,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霍丽简直不知从何说起,“我一向都非常感激你们肯收留我,自从……可我也要考虑将来。” 她看着坐在身边的托马斯,希望他能够支持她,可托马斯很明显的同意他哥哥的看法。

“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托马斯说,口气中没有愤怒,却満是惊讶,“霍丽,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告诉我是什么促使你接受了布鲁森的要求,我知道不是钱,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为钱所动的人,是家里人吗? 是家里什么人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让你觉得不受欢迎了吗?”

“不是的,”霍丽感到极强的犯罪感,“亲爱的托马斯,我一直都相信如果没有你,乔治去后我不能坚持到今天,可最近以来我……”

“布鲁森要的可绝不止几节礼仪课,” 威廉冷冷地插进来,“我希望你意识到这一点。”

霍丽忿怒地看了他一眼,“威廉,这个说法很没品味。”

“可你要知道后果,和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一个整个社交界都公认的不是绅士的人,你得靠他的慈悲施舍,你想要他的钱就不知不觉地什么事都干了。”

“我不是个孩子。”

“你不是,你是个年轻寡妇三年了没有踫过男人,”威廉残酷的直率令霍丽气忿不平,“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脆弱,所以说你此时的决定不足为论,如果是钱的问题,我们会想办法来增加你的收入,我会试试其他的投资方式以争取更大的收益。 但是从那个不择手段的混蛋布鲁森手里,我是不会让你拿他一个先令的,还有我弟弟的孩子也一样。”

“够了,威廉,” 托马斯打断他,“她现在需要的是同情,而你这样愤怒地指责她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没有关系的,托马斯,” 霍丽已经平静下来了,虽说一方面她仍希望乔治的兄弟来继续为她作决定,可另一方面,她却不由得想起了扎克瑞布鲁森那调皮的挑衅般的眼神,和他劝她不要失去勇气的告诫。“我知道威廉是为我好,他是不想让我犯错误,自从乔治去世以来,我如此幸运地被你们保护了这么久,我会终生感激不尽的,可现在应该是我走出你们的羽翼,尝试自己做决定的时候了,必要的时候,我甚至想犯点错误。”

“可我不懂,”托马斯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霍丽,我从没想过金钱会对你这么重要过。”

霍丽还不及回答,威廉冷冷的毫无表情的打断他们。

“这还是第一次,我会很高兴地说我的弟弟不在了,我很高兴他不能看见这里发生的一切。”

霍丽如遭雷击,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她以为威廉的话应该带给她痛苦,可事实上却只有麻木,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我想我们没有什么再好谈的了,”她艰难地说道,“我已经下了决心,我会在一周内离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我的仆人玛沃德一起走。”

“你要和布鲁森住在一起,”威廉不顾他弟弟的反对继续说道,“现在我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然了,带玛沃德一起走,怎样都行随便你,可露丝呢? 你是不是要她丢给我们,就象你已经那么轻易地丢弃了对我弟弟的记忆一样? 还是你打算也带她走,让她看着你成为一个富人的情妇?”

从没有人如此恶毒地羞辱过她,尤其是对方居然是乔治的哥哥! 这几乎是不能忍受的! 强忍着就要流出来的眼泪,霍丽走到了门边,“我永远都不会离开露丝的,不论什么原因。” 她没有回头,她的声音有点发抖。

她听见身后的两兄弟在争吵,托马斯在责怪威廉的无情,气急败坏的威廉怒气冲冲地回答他,乔治会希望她怎样做呢? 稍加思索,霍丽立刻就有了答案,他会希望她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霍丽停在一扇窗户前凝望着窗外的小小庭院,那窗台上划満了无数的划痕,有一个佣人曾告诉她就是这个窗台,过去曾是乔治玩他的玩具兵的战场,她可以想象得出他的小手摆弄着那些涂漆的小人,同一双手在成人以后曾给过她无限的爱抚。 “对不起,亲爱的,” 她低低地说道,“只要一年的时间,过了这一年,我就会完完全全按你的希望生活,而露丝也将再无它求了,只要一年,以后我就会信守对你的誓言。”

伦敦梦 第三章

霍丽从没有见过任何一幢建筑能与扎克瑞布鲁森在伦敦的住宅相媲美,这是一幢即使是梅第西也要妒忌的宅第。前厅的地板以红色的皇家理石铺砌而成,两廊的柱子都是镀金的,足有二层楼那么高,厅里挂满了价值连城的挂毯,庞大的水晶吊灯从金银两色相间的天花板上垂下来,映照着数目惊人的罗马雕塑,巨大的孔雀石花瓶里养着大型的掌状植物和珍稀的厥类,分列在门厅的四角。

一个年轻得令人吃惊的管家引着霍丽穿过前厅向图书套房走去。“套房?”霍丽有点疑惑地重复了一句,管家于是解释说布鲁森先生私人收藏的图书、手稿、古代抄本和地图数目过于庞大,一间房间根本容纳不下。环顾四周,霍丽努力克制着自己忍不住要停步回望的好奇心,只见两廊墙壁上都贴着蓝色的丝绸,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闪光的玻璃蝴蝶,图书套房的入口处是两幅油画——伦勃朗的画作,任何一幅都盖过泰勒家最珍贵的藏画。

自幼以来她都一贯相信只有简洁质朴的布置才是最能令人放松和镇定的,霍丽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个地方的品味极差,可它同时又是如此的炫烂夺目,使她不由得暗自好笑了。联想到布鲁森从一个街头拳击手起家,这样的一个人居然造就了如此的成就,又令她既敬畏又钦佩。

管家引她走进了下一个房间,繁复的玻璃天花板设计使得这个房间的光线十分充足,四壁帖着深绿色的天鹅绒,并挂满了应该是主人家的先祖的画像。一排排带玻璃拉门的书櫉里陈列着无以计数的珍贵藏书。在这个房间里,选一本书,然后深深陷入那软软的皮沙发里,把头靠在那做工考究,舒适的靠垫上,该是多么惬意呵! 经过一个光滑的直径足有六英尺的地球仪时,霍丽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转着它。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华丽的图书室。”她说。

尽管那管家努力地故作矜持,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显出了兴奋和自豪的神情。“这里还只是图书室的入口呢,夫人,主房间还在前面。”霍丽随着他进入下一个房间,一进入口就叹为观止,这间图书室令人联想到皇宫的某一部分,太过华丽张扬而根本不应该属于某个普通家庭。“这里藏书多少册?”她问。

“差不多有两万册吧。”

“布鲁森先生一定是酷爱读书了。”

“不,夫人,主人很少读书,他只是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书。”

听了这自相矛盾的评语,霍丽不禁琓尔一笑,走进了房间。这个主房间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天花板上是精心绘制的天使和天堂为主题的壁画;闪亮的地板散放着一股新鲜的蜂蜡的味道,和书本的皮制封套,羊皮纸的气息协调地混合在一起,再加上一点淡淡的烟草味道;一炉旺火在壁炉里欢快地跳着,壁炉以绿色的大理石刻就,大得可以停进一驾马车;房间的另一角,摆放着一个巨大的胡桃木桌子,桌子如此之大,恐怕要十二个人一起才抬得动;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管家通报了霍丽的名字后,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尽管她曾游刃有余地和贵族甚至于皇族成员打过交道,此时的霍丽却不由感到一点点紧张。也许是因为布鲁森的名声,又也许是因为她周围的环境,他走近前来时她觉得自己有点透不过气来。她很庆幸自己穿了最好的会客服,这是一件咖啡色的袍子,意大利丝绸,高领口,镶滚香草花边,长袖口一直到她的手肘,缀着流苏。

怎么? 他竟如此年轻? 霍丽吃惊地想,她本来以为他会是个四十或五十出头的男人,可布鲁森看起来绝不可能超过三十! 尽管他衣着入时,——黑色的上装,深灰色的长裤,霍丽还是不禁联想到雄猫之类的动物,高大魁伟,骨架结实,全没有她所熟识的上流社会贵族的教化风度;一缕粗厚的黑发垂在他的前额,本来是应当以润发油好好固定下的;他的领结有点松,好象只是粗枝大叶马马虎虎打上去的。

可这个布鲁森又是很英俊的,尽管他的外型粗犷,尽管他的鼻子好象被打断过,看起来有点儿歪。他有着结实的下巴,宽大的嘴,一条笑纹堆在眼角,暴露出他潜藏着的幽默和诙谐; 一接触他的眼神,仿佛一阵奇异的电流贯通她的全身,他那深棕色的瞳孔几乎象是全黑的,锐利如箭的目光令她很不自在; 魔鬼一定就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睛——放肆无忌的,洞察一切的……同时又是那样诱惑人的。

“欢迎您,霍兰蒂夫人,我没想到您真的会来。”

一听到他的声音霍丽不由得脚下一阵踉跄,好不容易恢复了平衡,她也只能把目光盯死在地毯上,一动不动;整个房间都仿佛在转动,她努力地强作镇静,以掩饰她内心的震惊和疑惑。她知道这声音,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会弄错!他就是那个她的陌生人! 那个在暗夜里吻了她,令她终生难忘的那个陌生人! 热血此时全都涌上她羞愧的脸,要逼她抬起眼来望着他简直是根本不可能! 可沉默又逼着她一定要说点儿什么。

“我也几乎被人劝得不来了。” 她低声道,唉,要是她听从了乔治家人的劝告,躲在泰勒家的安乐窝里,那该有多好!

“那我可不可以问一下是什么理由使您最终还是赏光了呢?” 他的语气是那么礼貌平和,她不由得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那黑色的眼睛里绝没有一丝嘲弄的意思。

那么他并没有认出她来! 她一下子又有了希望,他没有认出她就是那个在贝尔蒙特舞会上被他吻过的女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努力开始正式的谈话,“我……也不确切地知道,也许是好奇心吧。”

这个回答使他咧了咧嘴。“这就是个很不错的理由。” 他欢迎地拉住了她的手,长长的手指把她的小手完全掌握了,他手掌的温暖隔着她的手套传来,突然间,记忆如潮水般向霍丽涌来……在贝尔蒙特舞会上的那晚,他的皮肤是那样灼热的,当他吻她的时候,他的嘴唇是那样的温暖有力……

她有点儿尴尬地抽出了手。

“我们可以坐下了么?” 布鲁森指了指一对路易十四式的扶手椅,这对椅子正摆放在一个理石台面的茶桌旁。

“是的,谢谢您。” 霍丽确实很感激她终于可以坐下来,因为她的双腿好象已经很难支持自己了。

等到她坐下以后,布鲁森便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双脚都踏在地板上,身体向前倾时他的双腿便分开来。“上茶,霍金斯。” 他轻轻地吩咐管家,随后又转向霍丽,朝她微微一笑说道,“我希望您不会觉得太糟,夫人,在我的家里用茶点有点儿象玩轮盘赌。”

“轮盘赌?”听到这个不熟悉的名词,霍丽微微皱了皱眉头。

“一种赌博,” 他解释道,“好的时候,我的厨子无以伦比,不好的时候……您可能因为她的饼干咬断您的牙齿。”

霍丽忍不住笑了起来,拘束和紧张减轻了不少,想不到象布鲁森这样的人也会象平常人一样抱怨家常。

“其实只要稍加管理……”她开了个头儿又咽住了,意识到人家并没有向她请教建议。

“在我的家里根本谈不上管理二字,夫人,我们总是一团乱糟糟没有方向,可是我想过一会儿再向您请教这个问题。”

难道说这就是他请她来的目的? 听听她在家事管理上的高见? 当然不是,他一定怀疑到她就是在贝尔蒙特舞会上遇到的女人,也许,他现在只是在戏弄她,谈些个无谓的话题来引她上鈎。

如果是这样,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公开承认一切,她可以解释说那晚他吓到了她,全无精神准备的她才会那样越乎常礼。

“布鲁森先生,” 她说,努力地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这实属不易,因为她的嗓子此时好象打了结,“有件事,我—我应当告诉您……”

“嗯?”他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霍丽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无法相信她曾吻过面前这个高大结实的男人,她曾在他的怀抱里,抚摸他刚刮过的光滑的下巴,而他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在那偷来的一刻,他是她除了自己的丈夫以外,亲密接触过的唯一的陌生人。

“您—您……”她心如鹿撞,暗叫自己是个胆小鬼,放弃了承认一切的勇气。“您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家。”

他笑了,“可我以为它可能很不合您的品味。”

“是的,不错,可是它洽为其用。”

“怎么个洽为其用呢?”

“嗯,就是向世人宣布您进入这个社交圈啊。”

“不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几天前有个自大的男爵叫我‘新进’,我到现在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您对这个社交圈确实是个新人。”

“可那并不是什么赞扬话。” 他说。

完全可以想象,他一定已经历过上百次这样的遭遇,被贵族们蔑视,贬低,霍丽油然而起了一阵同情。这很难说是布鲁森自己的错误,因为他不能决定自己低贱的出身。可是,英国的上流社会一向都嘲笑地位低下者‘绝不能高过自己的纽扣’,一个工人阶级或服务阶级,不论其个人财富有多大,都永远不可能跻身于上流社会。可霍丽却私下认为,一个人能取得如此的成就,是足以够得上被上层社会接受的,她很想知道乔治会做何想法,会不会同意她的意见,对于这一点,她实在全无把握。

“我个人的见解是,您的成就是令人钦佩的,布鲁森先生,”她说,“大部分英国贵族们是继承他们先祖服役于王室而承袭下来的财富,而您集聚了您自己的财富,这是需要非凡的聪明才智的。那位男爵称您为新进可能不乏其贬意,可您是当得起一句赞扬话的。”

他注视着她好长一段时间才轻轻地说了声 “谢谢。”

令霍丽吃惊的是,她的话居然使布鲁森的脸上微微泛红,她猜想他一定还不习惯于如此直接的赞扬,她希望他不会误会她是为了某种原因在取悦他,“布鲁森先生,我现在并不是在假献殷勤。”

一个微笑浮上他的嘴角,“我相信您是不会假献殷勤的……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您都不会的。”

这时两个侍女端着巨大的银托盘走了进来,开始忙着把茶具阵列在桌子上,那个身材粗壮的侍女一边摆放下几小碟子的三明治,吐司,和饼干,一边紧张地傻笑个不停;另一个略痩些的女孩子则负责银器和餐巾,她把茶杯和碟子上错了位置,将茶壶放到温火上时又几乎打翻了壶。霍丽将这些细节都统统看在眼里,尽管这两个使女很明显地需要指教,她也只是礼貌地不动声色。

她很惊异于使女们如此地缺乏训练,一个象布鲁森这样的人是应该享有最好的服务的,一个训练有素的仆人应该是安静而迅速的,他或她就象是背景的一部分,从霍丽的经验来讲,一个好的使女宁可死也不会在客人面前笑而引起客人对她的注意。

等到使女们安排好一切离开房间,霍丽便开始解开灰色手套上的纽扣,把它从手指上摘下来,她中间停了一下,因为布鲁森正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她的手,她询问地笑笑,指了指摆好的茶具,“可以开始了吗?” 他点点头,不过注意力立刻又转回到她的手上。

布鲁森的眼神很特别,那眼神使霍丽感觉她不是在解开她的手套,而是在解开她的罩袍。在一位绅士面前露出手指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可布鲁森的看法使得这个正常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亲密感。

她用沸水冲了冲茶壶,然后把水倒进一个瓷碗里,随后她熟练地量取了适量的茶叶加入茶壶,兑上了开水,一边等着茶,她一边选了些三明治和饼干放在盘子里,一边平静地谈着话,布鲁森很平静地由她安排一切。

“布鲁森先生,您的图书室里收藏了不少可爱的画像。”

“那都是别人的先祖,”他不卑不亢地答道,“我自己的是不会坐下来让人画的那种人。”

霍丽听说过不少新富们都会做这样的事——悬挂一些陌生人的画像以给人一种家族显赫悠远的印象,可布鲁森却是第一个勇于公开承认的人。

她递给他一个小碟子和一张餐巾,“您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不,我的母亲和妹妹伊丽莎白也住在这儿。”

霍丽的兴趣被引起来了,“我还没听说过您有一个妹妹。”

布鲁森好象对这个问题格外看重,“我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伊丽莎白带进社交圈,我很担心——象现在这种情况——对于她会很难,她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停下来,想找个精确的字眼来形容一个年轻姑娘需要社交礼仪和技巧的培训。

“我懂了,”霍丽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皱起眉头来,确实会是很难的,对于一个没有专门训练的女孩子,社交界将是很残酷的,特别是布鲁森的家庭,除了钱以外别无所长,而他们最不想的又恐怕就是把伊丽莎白嫁给一个贪财鬼。“您没想过送她去学校吗? 布鲁森先生?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推荐——”

“她二十一岁了,” 他说,”她会比其他的女孩子都大好多——她跟我说她‘宁可死’也不要去那种学校,她情愿呆在家里。”

“当然了,” 霍丽边说着边拿起一个小巧的带鸟型把手的银制滤器,熟练地倒出茶来,“您喜欢茶浓一点儿呢,还是我再加点水? 布鲁森先生? ”

“浓的,谢谢。”

“一块糖还是两块?” 她拿起一个小镊子伸向糖罐。

“三块糖,不加牛奶。”

不知为什么霍丽忍不住笑了起来,“您有付甜牙齿,布鲁森先生。”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 霍丽答道,“我只是在想您一定会喜欢我女儿的茶会,对于露丝来说,三块糖那是绝对必须的。”

“那么,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让露丝帮我倒茶。”

霍丽不太肯定他这是什么意思,可这种亲近熟焾的口吻使她很不舒服,她把目光从布鲁森脸上移开,集中注意力在茶上,她先倒了一杯给布鲁森,然后倒了一杯给自己,加了一点儿糖后又放了一点点牛奶。

“我的母亲总是先放牛奶的。” 布鲁森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也许您应该建议她后放牛奶,因为这样更容易根据颜色来辨别茶的浓度,”霍丽轻轻地说,“贵族们看不起那些在茶里先放牛奶的人,说只有奶娘或仆人才会那么做……”

“也就是说象我这个阶级的人。”他干巴巴地补充道。

“是的,”霍丽强迫自己面对他的目光,“有一种说法,是说妇女的血统不够高贵,他们会说她是‘先放牛奶’那一类。”

她的这个建议很冒味,不管她的用意有多好,听者却很难不感到冒犯的,可以布鲁森却处之泰然,“我会告诉我母亲的,谢谢您。”

放松了一点,霍丽拿起了一块饼干,松脆可口,回味甘美,是配茶最好不过的点心了。“厨子今天的心情不错。” 她咽下一小口后说道。

布鲁森笑了,低沉而充满男性的诱惑力,“谢天谢地。”他说。

接下的谈话变得很轻松而有趣了,尽管霍丽感觉有点怪,毕竟自己是和一个既不是亲戚也不是熟人的陌生人单独相处,可这些自我保守的意识不久就烟消云散了,霍丽被扎克瑞布鲁森这个人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是个非凡的男人,他的雄心壮志使得她认识的其他男人都变成了懦弱无为的可怜虫。

她啜着茶,听他讲述最近在德姆的蒸气机车实验,他解释推进器如何把热水注入到锅炉里,蒸气又是怎样通过车顶上的烟道迸发出来,又讲到各种改进锅炉的设想以提高马力,总有一天,他宣称,蒸气机车会不仅仅运载货物,还会运载牲畜甚至于人,铁路线会遍布英国大大小小重要的城镇。霍丽对此尽管持怀疑态度,却被他深深吸引住了。这种话题是一般的绅士不会和女士们讨论的,女士们的兴趣应当仅限于家庭,社交和宗教,可霍丽却感到这些新鲜的话题比社交闲话更生动有趣,更何况布鲁森用那种简练的语言来解释复杂的技术问题,使得她听起来全不费力。

扎克瑞布鲁森来自于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商人,发明家,企业家的世界……很明显的,他永远也不可能融入这个打磨了几个世纪的传统的上流贵族社会 ,可同时他又毫无疑义的会为他自己在上流社会打出一个位置来,任何人想阻拦他的道路,其命运只有天知道。

和他生活在一起一定会精疲力尽的,霍丽暗想,很想了解他的母亲和妹妹怎样应付他如此旺盛的精力,他的头脑灵活,兴趣广泛,充满着使不完的活力,几乎令人怀疑他是否有时间睡觉。霍丽不由自主地将他和乔治相比,乔治曾喜欢那慵懒漫长的散步,或在下雨的午后和她一起坐在壁炉边读书,又或者在早晨和她一起看孩子玩耍,她不能够想象扎查瑞布鲁森会静静的坐下来,观看孩子学爬这种无聊事。

不知怎的,谈话慢慢的转入她的个人生活,霍丽发现自己向他描述着她在泰勒家的生活,她居孀的事实,通常的时候当她和什么人谈起他们共同了解的乔治,她总是喉头发紧,泪水盈盈,可是布鲁森根本不认识乔治,而霍丽发现和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的丈夫反倒容易些。

“乔治从来不生病,” 她说,“从来没有过头痛脑热,——他总是那么结实那么健康的,可有一天他说感到体乏无力,关节疼痛,还吃不下食物,医生诊断说是伤寒症,我也知道那是极其危险的,可许多人也都活过来了,于是我说服自己只要好好的护理和充分的休息,乔治会好起来的。” 她盯着眼前盘子里的空杯子,手指抚摸着那精美的金边,“他就这样一天天在我面前消减下去,高烧变成了昏迷,两个星期后他离我而去了。”

“我很抱歉。” 布鲁森平静地说。

我很抱歉这是每个人都这么说的,除此之外原也无话可说了,可布鲁森的黑眸子里闪着一种温热的同情,使她感到他是真心理解她所失去的分量的。

过了一段长长的沉默,布鲁森又开口问道,“您喜欢和泰勒家一起生活吗,夫人?”

她淡淡地一笑,“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您自己的家呢?”

“我的父母还要供养另外三个女儿,还要让她们也嫁得好人家,我不愿意再带着我的孩子回去给他们增加负担,再说和泰勒家住在一起,让我感觉还和乔治没有分开得太远。”

听了这最后一句话,布鲁森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看着她的空杯子和盘子,他忽然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来,“请跟我来。”

他如此的直接了当完全出乎霍丽的意料之外,震惊之下,她茫然地接受了他伸过来的手,一经接触他温暖的手指,不由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起来,他拉她起来,将她的手揽到他的腋下,陪着她离开了茶桌。他对她的接触已经过于亲密了,——就连乔治的兄弟们也从来不敢碰她的空手,可这位布鲁森先生好象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走在一起,布鲁森不得不调整他的长大步子来应和她的短步伐,她不由怀疑他很少会这么慢走路,他一点儿也不象会好整以暇地闲情散步的人。

图书套房通向一个巨大的私人画廊,四周的落地长窗外是花园里优美的景致,而画廊内收藏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古画大师们的巨作,提香,伦勃朗,维米尔和波提切利,他们丰富鲜艳的颜色和浪漫主义色彩在这里烁烁生辉。“怎么,没有里昂那多达芬奇吗?” 霍丽问道,知道布鲁森的收藏绝对是全英格兰首屈一指的。

布鲁森望着满壁上成排的画作,皱了皱眉头,仿佛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达芬奇会是一个明显的遗漏,“我该买幅达芬奇吗?”

“不,不,我只是在开玩笑,”霍丽紧忙应道,“真的,布鲁森先生,您的收藏相当惊人,也相当完全了,再说,一幅达芬奇也不是那么容易买得到的。”

布鲁森只在喉头里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墻上的一片空位,很明显的在考虑要花多少可以摆一幅达芬奇在那里。

霍丽把自己的手从他的腋下抽出来,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布鲁森先生,您不打算告诉我您今天请我来的目的吗?”

布鲁森踱向一个大理石塑的半身雕像,用他的拇指捻下一点点灰尘来,然后从侧面审视霍丽,后者此时的倩影被透过长方形的长窗射进来的日影映照着。

“别人向我描述您是最完美的女士,”他说,“现在见过您之后,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

霍丽瞪大了眼睛,问心有愧的想到他是否还会坚持这个评论,如果他发现她就是几天前主动回应他的吻的那个女人。

“您有着完美无瑕的名声,”他继续,“您在任何地方都被接受,您的知识和影响力都是我需要的,迫切需要,所以我想聘请您作我的……我的社交指导。”

霍丽惊得目瞪口呆了,半晌才能说话,“可是,先生,我现在并没有在寻求任何方式的雇用。”

“这我知道。”

“那您一定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一定会拒绝——”

他以一个果断的手势打断了她的话,“请您先听我说。”

只出于礼貌的考虑,霍丽才点点头表现同意听下去,可是不管怎样,她是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议的。确实是有不少寡妇为了经济上的问题而不得不寻求雇佣的,可她却绝不致于此,乔治的家人肯定连听都不要听这种话,她自己的家人也会一样。这虽不同于完全沦为工人阶级,可她的身分和社会地位还是会大打折扣。更何况,雇主是布鲁森这样的人,不管他有多少钱……事实是,确有一些人或一些地方将不再接纳她的。

“我需要抛抛光,”布鲁森仍然不紧不慢的说着,“我需要有人帮我介绍,您肯定听说过我是个总想向上爬的家伙,这个我不否认,我已经自己打出这么远了,可下一战我需要帮助,您的帮助,我还需要有人可以教教伊丽莎白,教教她怎么才能……嗯,象您,教教她伦敦上流社会的女士们都干什么,这是她唯一能嫁个好人家的办法。”

“布鲁森先生,”她小心地斟酌词句,不看他而只看着他身边的石凳,“我真的很荣幸,我也很想帮助您,可是,肯定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我不要其他人,我只要您。”

“可我不能的,布鲁森先生,”她口气很坚定,“撇开其它的不论,我还有我的女儿要考虑,我现在最重要的责任就是照顾露丝。”

“是的,您要考虑露丝,”他的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怡然自得地在石凳边走来走去。“我没办法给您个更委婉的说法,霍兰蒂夫人,所以请原谅我就开门见山了,您是怎样为您女儿的未来打算的呢? 您是否打算送她去私人学校……去欧洲大陆……给她存一笔嫁妆来嫁个好人家? 可您现在的环境不允许您这么做,露丝将不得不嫁低一个层次——” 他狡狯的停顿了一会儿,“要是露丝有一大笔嫁妆,再加上她高贵的血统,她肯定可以嫁个乔治希望的高贵人家。”

霍丽只呆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现在她明白了布鲁森如何会征服那么多的竞争者,什么都不能阻挡他前进的道路——他居然利用她自己的女儿来说服她为他所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扎查瑞布鲁森会不惜一切来争取他所要得到的东西。

“我估计我大概需要您的帮助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他说,“我们可以签订一份双方互利的合同,如果您不愿再为我工作——只要您有任何原因想要终止我们的协定,——您说一声就是,您可以马上离开并带走一半的佣金。”

“您的佣金是多少呢?” 霍丽听到自己在问,此时的她踌躇不定,思绪不宁,而强烈的好奇心更使她想知道他为她的服务将出价多少。

“一万英镑一年。”

这至少是一个家庭教师年收入的十倍。这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足够为她的女儿赚下一笔丰厚的嫁妆,足够买一座自己的房子加仆人,一想到可以有个独立的家,霍丽心弛神往,可转念一想,自己要和这样的男人朝昔相处,还有她的家人和朋友会作何反应……

“不,”她如鲠在喉,“我很抱歉,布鲁森先生,您的出价很大方,但您一定得另请高明。”

对于她的拒绝,他好象一点也不奇怪,“那就两万好了。” 他丢给她一个恶作剧般的坏笑,“得了,霍兰蒂夫人,别跟我说您就打算在泰勒家这么了此一生,就象过去的三年一样,您是个聪明的女人,——您需要比针线和社交闲话更刺激的东西来丰富您的生活。”

现在他又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的另一个弱点,确实,泰勒家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如果她可以不依赖他们而独立生活……不依赖任何人……她重重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布鲁森把身体的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的膝盖顶在石凳上,“请您答应了吧,我会把这笔钱给露丝投资到基金上,她就别无所求了,等她嫁给个爵士的时候,我再加一辆马车和四方队作她的结婚礼物。”

接受他的条件意味着步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如果拒绝他,她清楚地知道她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那将是安全的虽然未必是舒适的,有着家人的爱和社会的肯定,她们不会过得太糟;可如果她同意,那将会带来异口同声的惊讶和反对之声,流言蜚语将经年不息! 可露丝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而她自己,自乔治去世以来,一直和她潜意识中那种狂野的可怕的反传统冲动斗争着。

突然间她下定了决心。

“三万镑,我会接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

布鲁森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可她感觉得到他非常地满意,好象一头狮子终于可以低下头来享受猎物。“三万,” 他重复道,“可我以为两万块就足够了呢,不是吗?”

“两万给露丝,一万给我,” 霍丽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社会影响力也象是一种货币——一旦花出去就不太容易赚回来,等这一年结束后,我可能剩不下多少好名声了,我只要接受了您的雇佣,圈子里的人一定会散布各种各样的谣言,甚至,他们可能会说我是您的……”

“情妇?” 他替她补充道,“可他们会大错特错的,不是吗?”

她红了脸,急急地续道,“没有人会刻意去分辨谣言或事实的,所以,我将失去的尊敬应该值另外的一万镑,还有,我—我希望由您来打理这笔钱。”

布鲁森的黑眉毛扬了起来,“您想让我来打理您的钱?” 他很满意地重复她的话,“您不用泰勒爵士吗?”

霍丽揺了摇头,威廉他在投资方面兢兢业业,可同时也十分保守,和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威廉的才干只能守住钱财,却不能使其一本万利。“是的,我想由您来管理,只要您答应一个条件,就是您不能用这笔钱做任何不道德的事。”

“我会尽力而为的。” 布鲁森大大落落的回答道,笑意在他魔鬼般的黑眼睛里飞舞。

霍丽松了一口气,“那么,您同意三万镑了,而我如果要提前离开您的话,可以拿到一半?”

“同意,不过,既然您多加了一万镑,我将要求一个附加条件。”

“哦?”

“我想要您住在这儿,和我和我的家人一起。”

霍丽愣住了,“不,我不能。”

“您和露丝可以拥有单独的房间,一辆专供您使用的马车和马,您想去哪儿都随您的便。愿意的话,您还可以带您自己的仆人,我会负担他们这一年的工钱。”

“可我不明白有什么必要——”

“教布鲁森家人学习社仪可不是一天花个个把小时就行的,等您熟识我们了,您就会明白的。”

“布鲁森先生,可我绝不能——”

“您会拿到您的三万镑的,霍兰蒂夫人,可您必须得从泰勒家搬出来才行。”

“可我宁可少拿而不住在这儿。”

布鲁森突然咧了咧嘴,似乎毫不为她的烦恼而动容,“谈判结束了,夫人,您在这儿住一年并且接受三万镑的报酬,否则,一切作罢。”

惶惶不安的她浑身发抖,好象气都喘不匀了,“那我同意了,不过请您把答应给露丝的马车和四方队加在我们的合同里。”

“很好,”布鲁森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小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您的手很凉,”他握她手的时间有点过长,同时他的嘴角堆上一个微笑来,“您害怕吗?”

他吻她的那晚,在温室里他曾问过同样的问题,也难怪,这一系列发生的前前后后,都是她平时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是的,”她低声道,“我简直都要认不出我自己了。”

“一切都会好的。” 他若无其事地作着保证。

“可您不能保—保证这样的事。”

“我能的,我很清楚您的家人对此会做何反应,请不要失掉您的勇气。”

“当然不会,”她自持地答道,“我向您保证我会信守诺言的。”

“好极了。”他努力不使自己的目光流露出胜利的喜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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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丽夫人的马车驶离了车道,阳光照在那黑漆的车子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扎克瑞拨开图书室长窗的窗帘目送着马车直到它完全不见了为止,此时的他欣喜欲狂,和每次他成交一笔对他明显有利的生意时的心情一样,霍兰蒂泰勒夫人会和她的女儿一起生活在他的屋檐下,这是之前包括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事情。

她到底为什么如此地吸引他呢? 从她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就兴奋起来,那兴奋感和吸引力是他从未在其他任何女人身上体会过的,她脱去手套,露出那纤细苍白的小手的那一刻,是他这一年最灿烂的亮点。

他结识过不少的美貌多才的佳丽,也和她们上过床,所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小小的寡妇会对他有如此巨大的影响,也许,是她那娴静外表下透着的温婉,很明显的,她是一个上流贵妇,可她并不象他认识的大多数同一阶层的妇女那样装腔作势,自命不凡,他喜欢她讲话时那种直接友好的态度,好象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平等的,而事实上,她明艳照人,风度优雅,不知要高出他多少倍。

踌蹰满志的,扎克瑞把两手插在裤袋里,在图书室里来回踱着步子,心不在焉地望着他收藏的那些无价的艺术瑰宝。自童年时起,他便常常被一种无形的使命感驱使着,不停地去完成,不停地去征服。总是充满着不满足感的他,不知渡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筹划着,思考着,为了一个又一个的目标,一桩又一桩的生意,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似乎总是这样,只要达到下一个目标他就会快乐了满足了,可事实上,他从没有真正快乐过。

可是和霍丽泰勒夫人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象个正常人了,能够放松下来,享受时光了,在她做客的短短时间,他平素的挑衅心都冰消雪化了,他几乎感觉自己是……平静的,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挥之不去,回味无穷,他因而不由得渴望霍丽夫人能早点出现在他的家里。

他也渴望她能够出现在他的床上,回忆起她意识到他就是那个吻她的陌生人的那一刻,扎查瑞不由得笑了,她的脸红了,浑身发抖,有一刻他简直以为她会晕过去;而他倒有点儿希望她会晕过去——那样他就有借口再一次拥她入怀了,可她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并守口如瓶,很显然的希望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别人看见她那发窘的样子,一定以为她犯了什么弥天大罪,绝不止于在黑夜里回吻一个陌生人那么简单。虽然她有足够的社交经验,可事实上还很单纯,他不懂为什么他会为她如此动心?

她有着一个已婚妇女通常不再拥有的天真无邪的气质,既使罪恶和堕落和她打个照面,只怕也根本不会入她的眼。

他第二次吻她的时候她哭过,现在他明白是为什么了,可以肯定的说,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被人这样吻或爱抚过了。总有一天,他暗下决心,她会再次在他的怀中流泪,不过那将是喜悦的泪水,而不是忧伤。

Thursday, August 20, 2009

伦敦梦 第二章

扎克瑞布鲁森需要一个妻子。他观察过其他有身世地位的男人们的妻子——斯文安静,打理男人生活中的一切细节,一个管理有素的家庭里,仆人们工作得象钟表的零件,丝丝合拍,……完全不同于他自己的家庭。有时他的仆人们似模象样的,可有时却是乱得一团糟:饭是常常开得晚的;台布,银器和家俱从不象别人家那样一尘不染的,家用不是买过了量就是不够用。
扎克瑞雇了不少的好管家,可最终意识到,即使是最好的管家也需要一个好的家庭主妇的指点。天知道,他的母亲是绝不可能向佣人们发号施令的,她连要一杯茶也都是羞怯怯的。
“他们是佣人,母亲,”扎克瑞苦口婆心地不知讲过多少遍了,“您得给他们下命令,不然他们就没事可做了,不要每次要什么东西都道歉,您得拿出点威严来才行。”
可每次他的母亲都只是笑笑,然后结结巴巴地反对说,她不喜欢麻烦人家,即使是对付工资的佣人。不,他的母亲是绝不可能有所改进了,她在下层人家的环境里生活得太久,根本就学不会发号施令地管理佣人。
另一部分的问题就是他的仆人们,象他的钱一样,他的仆人们也都是新的。其他人家的佣人们都是住家多年甚至几十年的,可扎克瑞却只能一下子雇佣一批新的仆人,这批人里, 有几个是新入行的,大多数是别人家以各种原因辞退不用的,换句话说,他现在位于伦敦西部的家里,是集酒鬼,未婚妈妈,强盗和小偷之大呈。
朋友们劝他尽快嫁个精明能干的妻子来打理他的家务,这样才能使他腾出手来专心做他最擅长的事——赚钱。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扎克瑞发现结婚这个主意听起来有道理甚至有点吸引力了,可是要找一个合适于他又能接受他的妻子又谈何容易?他的妻子可不是随随便便拉一个来就算的。
头一件,她的血统必须高贵,事实上,鉴于他正努力跻身于上流社会,她的出身最好能追溯到威廉一世统治者的时期;而且,她必须尊重自己的丈夫——他可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对他摆贵族架子;她又必须能够独立自主,因为他不可能经常陪在她身边,事务繁忙的他,不可能每天做护花使者。
美貌是不必要的,他可不想要个招蜂引蝶的花瓶儿,每天都要防贼似的看护起来,中等姿色对他来说足够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健康很重要,她要为他养育聪明健壮的后代;社交能力也很重要,如今的上层社会还是拒他于门外,他要借她这个楔子打开上流社会的大门。
扎克瑞清楚地知道,许多贵族都轻视他的低级出身和迅速累积起来的财富,称他是投机家,资本家,毫无高雅品味,对这一点,他并不否认,他了解自己的极限和弱点,可同时他也满意地注意到没有人敢公开地轻视他,他已经为他自己打下了一片天地,以至于人们不得不承认他的地位了。他的金融触角已触及银行、商业、房地产、投资基金……等等,或大或小的,英国每个有地位的男人几乎都与他有经济上的联系。 没有那个贵族会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贵族间的婚姻应该是高贵家族间的联合,是高贵血统的混合,癞蛤蟆不能配天鹅,不过,这只特殊的癞蛤蟆却有足够的钱来买他想要的东西——包括一个出身高贵的新娘。
综上于此,他安排了和霍兰蒂泰勒夫人的会面,如果他的邀请具有足够的吸引力的话,她将会与他共进下午茶。扎克瑞准确的计算过,这多虑的寡妇大约要用一天的时间来考虑这个主意,再用第二天和朋友及家人商量,到第三天的时候,好奇心会驱使她到访。不出他所料,她接受了邀请,他今天将可以见到她。
他踱向图书室的前窗,这个庞大的房间位于他歌特式大厦的东北角上。整栋建筑设计风格是以他的建筑师所谓的“豪华别墅”,一个扎克瑞理解为奢华无极的定义,事实上这座建筑确实令人艳羡,或至少惹人评头论足,这正合扎克瑞的心意,——他就是要向世人证明,他的身价地位都不可轻视。这座庞大的婚礼蛋糕状的大厦里,螺旋梯、尖形塔、拱门、温室和镀金的法式门随处可见,人工湖、矮树丛星罗棋布,更兼各色的花园、雕塑、林间小径或曲或直,数不胜数。
他很想知道霍丽夫人对这座房子会有怎样的看法,以她的身份地位来看,她很可能拥有上流贵妇人的高雅品味,而这对于他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本人的所谓品味和格调就是不由自主不加掩饰地炫财耀富。
客厅里长挂钟的钟声提醒着他时间快到了,注视着窗外长环形的马车道,“霍丽夫人,”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焦灼的期待,“我在等着你。”
尽管泰勒家的人一致反对,霍丽还是决定接受扎克瑞布鲁森的意外邀请,这对她的诱惑力太大了。自贝尔蒙特舞会以来,她的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可不知怎的,泰勒家一成不变的生活忽然失去了原有的魅力,她厌倦了做针线、写信这种占据了她过去三年的生活;贝尔蒙特花园里的偷吻,不知为什么令她再也无法安定下来,她期待着有什么事发生,来打破这一成不变的生活。
于是,就来了扎克瑞布鲁森的信,开头的第一句话就立刻打动了她:
‘尽管我从未有缘与您结识,可在我的家事管理方面我迫切地需要您的帮助……’
富有如布鲁森先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需要她的帮助呢?
泰勒家所有的人都认为见他是个错误的决定,他们指出许多有身份的贵妇人都不肯自贬身价被介绍给他认识,即使是一个简单的茶会也极有可能惹人非议。
“惹人非议,一次简单的下午茶?”霍丽大惑不解地问,乔治的长兄,威廉,解释道,“亲爱的,布鲁森先生可并非普通人,——他是个投机家,暴发户,他的出身和举止都低俗不堪,关于他的一些传言简直令我震惊得不敢相信,而你知道,我是见过点世面的。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对你绝没什么好处的,求你了,霍丽,别让你自己受伤害和侮辱,立刻给布鲁森回封回绝信。”
眼看威廉如此地肯定,霍丽几乎考虑要拒绝布鲁森的邀请了,可是,好奇心却占了上风,全英国最有权力的人之一希望和她见面,而她却避而不见……至少,她想要看看他要见她的原因何在。“我想只一两个小时而已,他应该不会给我什么坏影响,如果我发现他的举止不当,我大可以一走了之。”
威廉的蓝眼睛——和过去她丈夫的一模一样——闪着反对的目光,“乔治绝不会让你去和这种臭名昭著的人接触的。”
这简单的一句话激怒了霍丽,她低下头,以掩饰她脸上肌肉的抽搐,她曾发誓自己的余生都要按她丈夫的意愿生活,乔治曾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远离一切危险的不良因素,而她,信任乔治的判断。“可是,乔治不在了,”她轻声道,抬起她充满泪水的眼睛直视威廉,“我现在必须学会自己下判断了。”
“可如果你的判断是错的,”他反驳道,“我也有权利按我弟弟的意愿来纠正你的错误。”
霍丽不由得微笑起来,一想到自己从出生以来,一直都是有人保护着,指点着的,先是她的父母,然后是乔治……现在又是乔治的家人。“请允许我犯些错误吧,威廉,我现在必须要学会自己作决定了,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露丝。”
“霍丽……”威廉的口气有些不耐烦,“和扎克瑞布鲁森这样的男人见面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忽然体会到自己是如此地期待着这次见面,同时也迫不及待的想脱离泰勒家这个安乐窝,“嗯,我想我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 *** *** *** *** ***

泰勒家努力收集来的关于布鲁森先生的消息,并没有消除他们的顾虑,他们越发坚信霍丽同意见面绝非明智之举。朋友和熟人都竭尽所能地和他们分享所有有关这位伦敦上流社会新进的点点滴滴。扎克瑞布鲁森在许多圈子里被称作商界的王子,当然这个称谓不乏其贬意,他富有得令人难以想象,而他的粗俗程度也和他的富有成正比。 志趣不仅仅在于金钱,而在于金钱带来的权力,布鲁森以无情的手段吞并或摧毁他的竞争对手,好象绵羊中的一头狮子——在生意上他不象其他绅士那样,相互间谅解没有讲明的细节或局限,如果谁在合约上少拼了一个字,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大占便宜,贵族绅士们很以同他做生意为耻,可顾及到与他合作带来的可观的收益,又不得不从权相就。
有人说,布鲁森过去是个拳击手,一个普通的街头拳击手,慢慢的,不知怎么作上了一艘汽船的船长,并垄断了越来越多的航道,他无情的手段使得他的竞争对手或倒闭或被迫与他兼并。
布鲁森很快又开始向公众发售股票,从而使他的财产成倍地增长,于是他转向房地产,而鉴于英国土地资源缺乏,他在美洲和印度购置了上千亩的农场,他的农场的规模已大大超出了英国贵族们成世纪的苦心经营,而巨大的产出进口英国,更使他富上加富。布鲁森现在正投资一项位于德姆附近机车铁路的计划,据说那是一种蒸汽机车可以拉着载满货物的车箱以时速十二英里的速度运行。尽管每个人都坚信,这种所谓的蒸汽动力根本不可能取代马车作为日常的代步工具,可鉴于布鲁森的坚持,实验还是一丝不苟地进行着。
“布鲁森是很危险的人物,”阿沃瑞爵士道,他是泰勒家的一位老朋友,被邀请来吃晚餐,——阿沃瑞在许多银行和保险公司的董事会都据有席位,——“每天我都眼睁睁地看着,英国的财富就这样从那些可靠而高贵的农场主手里转到了布鲁森之流的机会分子手里,如果他这样的人被允许和我们混在一起,就只因为他手里有几个臭钱,那将是我们这个上流社会的末日将临了。”
“可难道社会不应该回报他如此的成就吗?”霍丽有点迟疑地问道,她知道一个有身份的妇女是不应该参加这种关于政治或金融方面的讨论的,可还是情不自禁地问出口来,“难道我们不应该欢迎他加入社交界而认同他的成功吗?”
“他根本不属于我们这个社会,亲爱的,”阿沃瑞斩钉截铁地说道,“贵族是高贵的血统、优雅的教育成代积累的产物,没有人能买进一个上流社会的身份,而这正是这位布鲁森试图想做的事,据我所知,他出身低微,毫无教养,我看他只不过像一只受过训练的猴子,只会玩一个把戏,——就是摆弄数字把小的翻成大的而已。”
其他的客人和泰勒家人都点头赞同。
“我知道了,”霍丽道,低下头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食盘上去,同时却想着阿沃瑞的口气里很有点妒嫉的味道,布鲁森先生可能是只会一个把戏,——可这是个怎样的把戏啊!餐桌上那一个有教养的男人不希望自己拥有布鲁森一样点石成金的能力呢?这些贬低布鲁森的宏论并没有达到其阻止她与之见面的目的,相反的,只令她更感好奇。

Wednesday, August 19, 2009

伦敦梦 第一章

伦敦 1830
她必须得离开。
社交人群交谈的嗡嗡声; 天花板上的吊灯溅出的蜂蜡,滴在舞者们身上的噼啪声;后厨传来的即将开始的晚餐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令霍丽泰勒无法忍受。乔治去世后, 这么快就来参加这样的社交活动,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错误。当然,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三年的时间不能再算做“快”了。在第一年的服丧期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只偶尔和她的小女儿到花园里散散步;她全身服丧,甚至头发和脸都包在黑色的面纱里,为缅怀她已登天界的丈夫,她单独进餐,所有的镜子上都饰着黑纱,甚至她写信的纸上都镶着黑色的花边,每一次与外界的接触都提示着她未亡人的身份和悲哀。
二服期里,她仍然穿全黑的衣裳,只去掉了蒙头的面纱;乔治去世的第三年里,霍丽开始可以穿灰色或紫色,参加一些小型的妇女聚会,诸如和亲戚朋友喝喝茶什么的。
如今,所有的服丧阶段都结束了,一下子从那个黑暗忧伤安静的避风港,骤然来到这个明快欢乐的社交场合,霍丽忽然感到一种可怕的陌生。没错,那些面孔和场景都是她过去所熟悉的,……只除了,乔治不在她的身边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一时间完全无法适应她泰勒遗孀的新身份。过去,她曾和其他人一样,把居孀的寡妇只当作同情的对象,无论她们如何打扮,都仿佛披着无形的悲伤的面纱。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出席这种社交活动的寡妇都是一个样子的道理了,人们总是带着同情的表情走近她,递上一小杯潘趣酒,说上几句同情的话,然后就如释重负地离开她,好像已经完成了社交任务而可以尽情的享乐了;她自己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口头上关切而已,却很少注意到她们眼里流露的孤独。
霍丽从未想到过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聚会中感到孤立,她身边的位置, 过去一直由乔治占据着的,如今令人痛苦的显得如此的明显。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阵的尴尬,仿佛步入了一个根本不属于她的世界,对这个世界来说,她只是过去一个整体中的一半,她在这个舞会上的出现,只提示人们一个可爱男人的过早辞世。
她一点点地向舞厅的门口挤去,乐者们吹奏出的甜美的旋律并没有象她的朋友期望的,令她振作精神,相反的,那音乐只好象是在嘲弄她。
象今夜的好多年轻姑娘一样, 霍丽从前也是会舞得轻盈敏捷,在乔治的怀抱中好像要飞起来一样。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曾引来多少人们羡慕的微笑;乔治身材不算高,可是非常匀称,英俊的相貌加上他金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和那时时绽放的迷人的微笑,他喜欢笑,喜欢跳舞,喜欢谈话…几乎没有那一场舞会或聚餐会少了他的。
噢,乔治。她的眼眶不由得一阵潮湿。多么幸运我曾经拥有你,多么幸运我们曾在一起,可现在没有了你,我该如何活下去呢?
好意的朋友们劝她来今天的舞会,作为居丧的结束,走向自由的新开始,可是她还没有准备好,……今晚没有,……可能永远都不能。
她的目光透过穿梭的人群,停驻在乔治的家人身上,他们如常地社交,品尝着侍者金盘中的食物。威廉,泰勒爵士,正陪着他的妻子走下舞池,一场方队舞即将开始。泰勒爵士和爵士夫人是很匹配的一对儿,虽然他们平静的爱无法和她与乔治之间的默契相比拟。看起来,乔治家的每一个人——他的父母,兄弟,他们的妻子——都已从他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他们可以如常地出席舞会,如常地谈笑风生,如常地品尝美味佳肴,仿佛已经忘记了他们最亲爱的亲人现在正过早地睡在坟墓里。霍丽并不为此而责怪他们,毕竟,乔治已经走了……事实上,她嫉妒他们,如果她也能摆脱那从头到脚无形的痛苦面纱该有多好!要不是为了她的女儿露丝,她简直一刻都不能停止那痛苦。
“霍兰蒂,”听到这一声低唤,她回转身来就看到了乔治的弟弟,托马斯。托马斯和乔治很相像,有着泰勒家共有的蓝眼睛和闪亮的头发,可他却缺少乔治那令人无法抗拒的眼神,闪烁的温暖而自信的微笑,托马斯比他的哥哥高出一点点,自乔治因伤寒症故世以来,他一向是霍丽最有力的精神强援。
“托马斯,”霍丽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个微笑,“你玩得开心吗?”
“还好,”他答道,眼里带着一丝关切,“可我至少会比你好过一点,亲爱的,你的脸色不太好,好象你的头疼病又要发了。”
“是的”,霍丽说着,突然感到一阵持续的疼痛从她的太阳穴直贯后脑,跳动着,预示着更可怕的疼痛。在乔治在生之年,霍丽从没有过头痛病,可从他的葬礼以后,剧烈的头痛常常不期而至,每次都要令她卧床几日方罢。
“让我送你回家好吗?”托马斯道,“我敢肯定奥兰达不会介意的。”
“不,”霍丽立刻答道,“你必须留下来陪你的妻子,托马斯,我完全可以一个人回家去,事实上,我更希望这样。”
“好罢,”托马斯的微笑与乔治的如此相似,令她心痛的同时头上的阵痛也开始加剧。“至少让我帮你把家里的马车叫来吧?”
“谢谢,”她感激地,“我在门厅等你?”
托马斯摇了摇头,“我恐怕外面现在正乱成一团,大概我们的马车要花一点儿时间才能开到门前来,他们这里有不少安静的去处让你等,我没记错的话,有个小客厅通向外面一个小温室,你过了门厅,到螺旋式楼梯向左拐就是了。”
“托马斯,”霍丽轻轻地触了下他的衣袖,鼓起一个浅浅的微笑来,“没有你我该如何是好?”
“这你永远都不用想。”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什么事情我不能为乔治的妻子做的,家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我们会照顾你和露丝的,永远。”
霍丽知道她应该为他的话而感到安慰,可事实上她总是摆脱不了自己是泰勒家的一个负担的想法。乔治身后的年金少得可怜,使她不得不卖掉了他们华丽的白柱子的房子,感激地住进泰勒家好意提供给她的两居室。她看到过好多其他的寡妇不被夫家收留,或不得不改嫁的,可泰勒家对她却总是象待一个受欢迎的客人,或更准确一点儿,一个活生生的对乔治的纪念品。
霍丽沿着客厅的墙向门厅挤去,那钥匙孔型的门厅是这座华丽大厦的入口,而这座大厦的主人是贝尔蒙特爵士,沃威克伯爵;这座大厦的设计适合多种用途的私人聚会,诸如政治集会,订婚仪式或财产交易等等,贝尔蒙特夫人,以精干的女主人著称,成功地邀请了高贵的贵族,政治家,有才华的艺术家出席她的舞会或晚会,泰勒家人喜欢并信赖她,因而认定霍丽出席她的舞会作为重入社交圈的开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环形的门厅两侧是两个螺旋式的楼梯,连接着大厦的主房间和两侧的小会客室及露天会客点,由此可通往户外的温室或花园,任何人希望进行私下谈话或情人的浪漫私会,都可以不费力气地找到一个适合而隐蔽的场所。
霍丽努力地从人头攒动的客厅挤到了托马斯提到的小会客厅,感觉呼吸畅快了好多,她的长长的丝绸晚礼服,深蓝色的晚礼服,几乎令人觉得是黑色的,每走一步都重重地拌着她的腿。礼服的下摆,缀着填料刺绣的丝绸饰物,以迎合当时的填充丰满的时尚,一反过去乔治在世时的轻盈飘逸的风格。
小客厅的门半开着,没有点灯,可窗外的月光也足够她分辩得出周遭的事物来,一对法式雕花的扶手椅和一张桌子占据了房间的一角,另一侧的胡桃木架子上陈列着几种乐器,天鹅绒的帘子垂在窗子和壁炉的两边,脚下是厚厚的地毯。
闪身躲进这幽静的房间,霍丽关上门,一只手放到腰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她低低地说,感到一种解脱的轻松,多奇怪啊,她现在居然习惯于独处,远离喧嚣的人群,而从前的她,曾是那么应变自如,八面玲珑地应对各种场合,但那只是因为乔治,是乔治给了她自信,而现在乔治走了,也把她的自信带走了。
她向房间的深处走去,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尽管她船形的领窝开得很高,差不多遮到了她的锁骨,可她的喉咙,上肩还是暴露在外面。寻找寒风的来由,她发现这个小房间还有一个开向户外的温室的小门,而这扇法式设计的门半开着。她走过去想把它关上,手握住铜把手的一瞬间,却停了下来,望着门上玻璃上的雾气,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一下子加剧了。
她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无尽的冷风从崖下吹向她,本能告诉她,快快回到那安全的小房间去,甚至回到那热烘烘的主客厅去,可是她没有动,而是始终握着那门把手,在她汗湿的掌握下,那把手开始变得湿润而温热了,夜,引诱着她,远离安全和熟识的一切……
还是有点发抖,霍丽试着嘲笑自己的愚蠢,她继续向外走,努力着要把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吸进肺里,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她面前……一个巨塔般男人的身影。霍丽一下子惊呆了,她的手无知觉地松开了门柄,浑身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也许,是托马斯来告诉她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他太高大了,不可能是她的小叔,或任何她以前熟识的男人。她还未来得及喊出声来,那人已冲进来把她拖到走廊上去了,霍丽叫了一声,不情愿地离开小客厅进入浓浓的夜色,她使尽全力地挣扎,可毫无用处,他,力气如此之大,她好像一只无助的小猫任他摆布。
“等等——”她惊疑不定,他的身体硬得象是钢铁而不是血肉做成的,她触摸着他光滑的衣服,鼻息中充满着他男性的气息,那是一种浆过的衣料,烟草,白兰地的混合气息,不知为何,这令她想起乔治的气息。她已经好久没有被人这样地拥抱着了,过去的三年里她没有接触过任何男人,只想维持乔治那最后的拥抱留给她的美好回忆。
而且,她也不再有权利被人如此地拥抱着了,她又开始在他坚硬的怀抱中挣扎,而他,俯下头来,对着她的耳朵开始他的呢喃低语。
他的声音令她惊讶……好像低低的雷声滚过,又好像海底斯拖那不情愿的波瑟芬入他的地下王国时的声音,“我的夫人,您肯赏光光临,真是太好了。”
他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了,她想,真没想到她居然卷入了一场情人的浪漫私会了!“可是,我不—我不是——”
她的话不得不咽了下去,因为他一下子把他的唇盖上她的,她火烫般跳起来,惊愕,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愤怒……他夺走了乔治的最后一吻……可一种火热的强烈的感觉慢慢地熔化了这一切,他的唇灼热的压迫着,探求着,以至于她不得己地张开了口,从没有人这样子吻过她,他的吻带着强劲的需求使得她不得不向那热浪屈服,她转开头想避开他,可他随着她的转向,他的头更近地贴向她的,她感觉自己的心好象就要跳出来了,只能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呻吟。
终于霍丽觉得出那陌生人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他的呼吸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也静了下来,现在他总该放开她了,她模模糊糊地想道,可是不,他犹豫了一阵子,手放松了一点儿,可仍然拥着她,而他的另一只手滑到她的背后揽着她光滑的后颈。
她是个已婚的女人——而且自认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可从未有人如此地亲吻过她,他的舌尖进攻着她,品味着她,令她颤抖,令她退缩,他温暖的口中带着淡淡的白兰地香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热的气息令她不由自主。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在他的怀中放松下来,接受他温情的热吻,甚至回应他舌尖的探索。
也许是因为相逢陌路,又或许,是那笼罩一切的夜色?反正,他们素昧平生,……此时此刻的她变成另一个人依偎在他的怀里。热切的,她渴望去触摸他,那里都好,于是她的手抚摸着他坚实光滑的后颈,手指绕着他短粗的头发,慢慢的,移上他刚刚刮过的光洁的脸颊。
他在她的触摸下有了强烈的反应,他的热气呼哧呼哧的喷到她脸上,他的脉搏明显地加快了,她靠在他坚实有力的怀里,贪婪地吸收着他男性的气息,直到她突然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惊恐万分,她迸发出一阵惊喊,第一次听到她不情愿的表示,那陌生人放开了她,他一松开手,她就跌跌撞撞地向花园深处走去,直到走到一个带翅膀的雕塑旁边,再向前便是石头墙壁,无路可走了。他追随着她,尽管没有再企图碰她,可依然离她那么近,以至于她感觉得到他浑身散发的野兽般的能量。
“噢,”她声音发抖,交叉自己的双臂在胸前,好象不这样,她全身的神经就要背叛她的理智,出卖她的真情实感似的。“噢。”
夜深得使他们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可他魁梧的身躯却清晰可辨,他穿着晚礼服,——那么说,他是舞会中的一位客人。可他的身材却过于高大强健,不同于那些悠闲的贵族们养尊处优打磨出的瘦削苗条的身材,他肩宽背阔,腿上肌肉发达,象一个劳作的工人,上流社会的绅士们通常不会有这样发达的肌肉,他们不屑于这种体健如牛的身材,以区别于那些终日劳作的苦工们。
他讲起话来的时候,低沉嘶哑的语调令她自后脊骨不由自主地颤动,他的语调也缺乏那种上流绅士的抑扬顿措,那么他是来自于下等阶层了,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被邀请出席这样的舞会呢?
“您不是我要等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又带着一丝得意的调侃接下去,分明清楚的知道现在道歉为时过晚,“我很抱歉。”
霍丽强作镇定,尽管语气还有点发抖,“很没有关系,您只不过侵扰了一个不该侵扰的女人,而这种错误,对于一个躲在黑影里鬼鬼祟祟的家伙来说,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霍丽感到自己的回答颇令他吃惊,他可能本来以为她会歇斯底里的大发作一场呢!他轻轻笑了笑道,“也许,我并不象我说的那样抱歉呢。”
他的手臂又缓缓地举了起来,她以为他又要揽她入怀了。
“别碰我,”她边说边将身体向后缩,一直缩到石头墙边上,而他只是将双手撑在她头的两侧,将她环在当中。
“我们应该相互介绍一下吧?”他问道,
“根本没这个必要。”
“至少告诉我……您有主了吗?”
“有主?”霍丽不明所以,肩膀顶上了硬硬的墙。
“结婚,”他解释道,“订婚,或者有了意中人?”
“噢,我……当然,当然了。”也许她该说自己是个寡妇,可她觉得自己如今是嫁给的乔治的记忆,就好象过去嫁给活着的乔治一样,一想到乔治,她不由哭笑不得地想到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么优秀可爱的丈夫离她而去,撇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样的黑夜里,和一个实实在在侵犯过她的陌生人讲话。
“请原谅我,”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温柔,“我本来是在这里等另外一个人,很明显,那位女士失约了。我一看见您走过那道门,就把您当成她了。”
“我……我只想单独呆一会儿,在这儿等我的马车。”
“早走吗?这不奇怪,这样的晚会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它们根本不需要有什么意思,”她轻道,回忆起过去的她巧笑嫣然,舞姿轻盈地和乔治一起通宵达旦的情景,“关键是在于一个好的伴侣,有了一个好的伴侣,象这样的一个夜晚,也可以变得……神奇的。”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憧憬,令他产生了强烈的反应,他温暖的手指划过她的肩头,喉咙,终于拂上了她的面颊,他的手掌捧着她的面颊,她知道她应该避开他,可他的触摸如此温暖,如此温柔,令她无力抗拒。
“您是我接触过的最可爱的女士,”黑暗中,他喃喃细语,“告诉我您是谁,告诉我您的名字。”
霍丽深吸一口气,再向后退缩,可身后已是墙壁,无处可退了,她只好变退为进,反向他的怀中走去,“我必须走了,我的马车在等我了。”
“让它等着,和我再呆一会儿。”一只手环上她的腰,而另一只滑上了她的后背,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贯穿了她的全身,“您害怕吗?”他感到了她的颤抖。
“不—不,”她应该反抗,应该挣扎,可他安全强壮的拥抱带给她发至心底的愉悦,她将自己的双手抵在他们之间,可与此同时,她却只想将自己的头靠在他坚实的胸胛上,她哭笑不得,“这简直岂有此理,您必须放我走。”
“您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离开我。”
可是她却没有动。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起,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体会得到彼此体内的激情,时不时的,一串串甜美的旋律从舞厅里传出,舞会,此时对他们来说,好象远在另一个世界。
那陌生人的灼热的呼吸吹着她的耳朵,带起一缕耳边的发丝,“再吻我一次吧。”
“您怎么敢——”
“没有人会知道。”
“您不明白,”她颤声道,“这不象我……,我不应该做这样的事。”
“我们只是黑夜里的陌生人,”他回道,“我们不会再见了。不,别走,让我看看怎样能使一个夜晚变得神奇。”他的唇磨挲着她的耳梢,轻柔动人。
这种情形超出了霍丽的经验范围,她过去从来不能够理解其他的妇女在类似情形中的反应,为什么她们会不惜毁弃婚姻的誓约,只为了生理上的愉悦而赌上自己的婚姻……可是现在她懂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过去的生活中,能如此地打动她。她感到空虚迷茫,只想深深地躲进他的怀抱里。保持神圣的操守和贞洁曾经是那么容易,当她把自己藏得远离诱惑。此时此刻,她终于认识到了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她努力地想象乔治的样子,可令她绝望的是,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面对他的脸。眼前的,只有那夜色中的满天星斗,皎洁的月光,和那陌生人坚实的拥抱。
呼吸有点困难,她试着把头转过一点点,可刚好触上他滚烫的唇,天啊!他可是接吻的行家!他的手扳着她的头转向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唇斜斜地压上她的,他的舌尖调弄着,进攻着,她不由自主地应和着他,掂起自己的脚尖,更深地融进他的怀抱中;他扶稳她,一只手滑上她的后背,另一只则搂着她的腿。她万念皆抛,深深地沉浸在这说不出的快感中。
那探索的吻渐渐变得更深入,更具占有力,霍丽无助的回应着,不知不觉的,激情的拥抱使她泪水盈盈,她感到泪水夺眶而出,慢慢地滑下她的面颊,她全然不顾了, 一切一切,只有他的吻……
他温柔的手指滑过她的面颊,感到了那一片泪打过的湿润,慢慢地,他的唇吻上那一片湿润,“啊,可爱的女士……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吻会使您哭泣?”
“对不起,”她叹道,“让我走,我不该……”她挣扎着离开他,见他没有再跟上来就松了一口气,逃也似的向那小会客厅奔去,可不管她逃得有多快,好象她都永远逃不过那羞愧的犯罪感,和那令她毕生难忘的快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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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蒙特夫人,一个风韵犹存,四十出头的女人,笑着被一只强劲的手拖到自家的前客厅上来,几乎所有认识她的男人都对她尊敬有加,只除了眼前的这一位,而这一位好象对待公爵夫人和使女也没什么分别。这高大魁伟的男人过于熟捻地挽着她,好象全然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社会地位的差别,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不顾丈夫和朋友们的反对而和他交上了朋友,毕竟,一个女人的生活不应该太过平淡无奇。
“好了,”贝尔蒙特夫人笑着说,“让我看看是谁让您如此动心。”
于是他们一同向厅外望去,一排排的马车停在门外,侍者们忙碌不停地帮助客人们上车下车,舞厅里华乐兹的旋律打着旋儿飘出来,一位娇小的女客正在侍者的帮助下上了马车,探身出来向他致谢,金色的灯光把她的面庞照了个全。
贝尔蒙特夫人听到身边同伴的呼吸加重了,“那儿,”他的语气急促,“那一位,穿深蓝色袍子的,告诉我她是谁?”
那张脸是属于霍兰蒂泰勒夫人的,一个贝尔蒙特夫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通常来说,新丧守寡的痛苦,多少会令一个女人的美丽打些折扣,可对霍丽夫人来讲,却好象只增了些风韵。她过去丰盈的体态略清减了些,闪亮的褐色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更突显出她清丽脱俗的面庞来……笔直娇小的鼻子,线条柔和的嘴唇,清澈得如苏格兰威士忌般的褐色眼睛。自她丈夫去世以来,她过去那勃勃的生气被一种沉静的悲哀所替代,仿佛始终沉浸在一个美丽忧伤的梦里,毕竟,一想到她所失去的,又有谁好责备她呢?
对于这样风姿绰约的少妇,男人们是会象蜜蜂儿包围稀有的鲜花儿般大献殷勤的,可是霍丽夫人却带着付“别碰我”的神气。贝尔蒙特夫人刻意地观察过她今晚的举止,想看看她是否有意再嫁,可她拒绝了所有跳舞的邀情,对于企图接近她的男人冷若冰霜,显而易见,这位新居孀的寡妇无意再嫁,现在不会,也许永远都不会。
“我亲爱的朋友,”贝尔蒙特夫人对身旁的男人低低地说道,“这一次您的品味真是无可挑剔,可是这位夫人是不可能的。”
“她嫁人了,”他的口气倒好象自问自答,黑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不是,霍兰蒂夫人现在是寡妇。”
他很感兴趣地瞥向贝尔蒙特夫人,看似随意,可她却感到了冷静外表下潜藏着的热情,“怎么我以前从没见过她?”
“这不奇怪,我亲爱的朋友,霍兰蒂夫人的丈夫三年前过世,正好是在您加入这个社交圈之前,这是她居丧以来第一次参加社交活动。”
霍兰蒂夫人的马车正驶离了大厦,拐上了车道,那男人一直注视着马车直到它完全驶出了他的视线,他使贝尔蒙特夫人联想到一只饥饿的猫,注视着天空中越飞越远的鸟儿,她同情地叹了口气,他们的友谊已长得足以令她理解,这位朋友的勃勃雄心,是对于任何目标都是不达目地不肯罢休的。
“乔治泰勒是绅士中的典范,”贝尔蒙特夫人努力想解释一下当前的情形,“聪明,英俊,出身名门,他是前泰勒伯爵的三个儿子中的一个。”
“泰勒,”他重复道,并不太熟悉这个名字。
“他们的出身和血统都可圈可点。乔治承继他家庭外貌的所有优点,那时候几乎每个女人都倾心于他呢……可他却只爱他的妻子,而且毫不掩饰他的爱,他们是郞才女貌,天作之合,人人都羡慕他们的婚姻。我记得泰勒家谁说过,霍丽是绝不会再嫁的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霍丽,”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家人朋友叫她的小名,”夫人皱起眉头来,很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对霍丽夫人的兴趣大伤脑筋,“我的朋友,我向您保证今晚还有好多迷人又可以追求的女士,让我好好帮您介绍——”
“告诉我您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霍兰蒂夫人的事情。”他的目光坚定执着。
贝尔蒙特夫人做了个鬼脸又叹了一口气,“好吧,您可以明天过来喝茶,我们可以讨——”
“现在。”
“现在?在我邀请的舞会中?时间和地点都不……”她话未说完就被拖向附近的一把椅子上,“我的朋友,我是认为您很有男子汉的气概风度,可这是不是有点太专断了——”
“所有的一切,”他重复道,他调皮地朝她咧咧嘴,使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快了一下,“请说吧。”
突然间,贝尔蒙特夫人感到没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她宁可放弃她的社交责任,也要告诉这个男人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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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丽急急地穿过泰勒家的走廊,好象一只兔子逃回自己安全的窝。尽管泰勒家没有过多富裕的闲钱来修繕这所住宅,可对于霍丽来说,她爱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褪色的挂饰,磨边的地毯都熟悉得令人舒适,睡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屋檐下就好象睡在祖父母的怀里一般。
这座希腊式风格的建筑门前饰以人字墙和美丽的廊柱,细巧整齐的窗子从乔治小时候起就已经在那儿了,很容易想象他曾是怎样一个吵吵嚷嚷的孩子,从中央大厅的楼梯上奔上奔下,在门外漫坡的草地上玩耍,然后在现在霍丽自己的女儿睡觉的婴儿室里睡觉。
霍丽很高兴她和乔治曾共同拥有的镇屋卖掉了,在那里她和乔治共度了他们短暂却美好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最欢乐最有意义的记忆。她宁可呆在现在的老宅里,可以只想象乔治少年时的快乐生活,这里有他小时候的画儿,木雕上刻着他的名字,还有他成箱的玩具和积尘的书籍;还有他的家人……他的母亲,两个兄弟和他们的妻子,再加上那些从他降生起就服侍他们的老仆人,都无不亲切慈爱;所有的爱原来曾统统加在乔治这个家庭宠儿的身上,如今又不打折扣地转到她和女儿露丝的身上,不难想象,她将怎样在这个泰勒家精心编制的安乐窝里安渡余生。
只偶尔的,霍丽会对这个完美的巢儿感到不足。有时她做着针指,会不由自主地沉浸于一些奇异而疯狂的幻想,又有时,她会感到无法排解的郁闷……她会想要出规越轨,诸如,在教堂里尖叫,穿一袭红裙子去跳舞,……又或者,亲吻一个陌生人。
“天啊,”霍丽低低地自言自语,觉得自己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在她的体内,有一种思想必须要牢牢地禁锢,否则就要脱缰而出。这其实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需求,是每个孀居的女人都会面临的问题。霍丽喜欢乔治过去给她的爱抚,有多少个夜晚她期待着他光顾自己的寝室,和她厮守到天明;乔治过世后的三年里,她常常感到一种难于启齿的需求,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个社会对于女性的需求持什么样的态度——那是根本不该有的,女人应当贤淑贞顺,高雅衿持,对于丈夫的原始需求,她们要尽力满足,却不能鼓励他们纵欲,更不必说女人自己的欲望了。
“夫人!舞会咋样?您玩得可好?可跳舞了吗?可有您过去的熟人吗?”
“很好,是的,不,好多,”霍丽简单的答道,挤出个微笑来面对她的女仆,玛沃德,后者正站在她的两居室的套房门外迎接她的女主人。玛沃德是霍丽自乔治过世后留用的唯一一个贴身侍女,其他的都已充入泰勒家的仆伇或带着可观的遣散费和举荐信给遣散了。玛沃德三十出头,相貌可亲,做事干练,仿佛她的精力总也使不完,连她的茂密头发都是这样,尽管牢牢地用发簪别住,可总有一些浅黄色的发卷挣出来;她终日劳碌不停,大部分时间是做露丝的保姆,必要时又兼做霍丽的贴身使女。
“露丝怎么样?”霍丽把手伸向门口那小小的壁炉,暖着手问道,“她睡得容易吗?”
玛沃德笑起来,“俺得说她可不呢!她叽叽喳喳跟小鸟儿似的,一个劲儿讲舞会的事儿,又说您的蓝袍子有多好看。”她边说边接过霍丽的长外衣来,整齐地揽在自己的手臂上,“可要俺说啊,您那新袍子还象在服丧,——都深得吓煞人呢!俺只盼您能做件黄的,或淡绿的,就象那些漂亮小姐们穿的——”
“我已经穿黑色和灰色有三年了,”霍丽打断她,转过身站定,玛沃德便开始解开她背后的钮扣,“我不能一下变彩虹,玛沃德,凡事都得慢慢来。“
“您啊,是还念着那可怜的先生呢。”那紧绷绷的长袍终于离开了她的肩膀,“俺想呵,您是故意要给人看,特别是那些想追您的先生们看呢。”
霍丽的脸庞忽然绯红起一片来,谢天谢地玛沃德正在她的背后,没有注意到这片和炉火毫不相干的红云,霍丽不安地想到,至少有一个男人攻破了她的保守了,事实上,她只差再鼓励那流氓亲她第二次了!直到现在,她的唇上还留着他的吻的记忆,他把一个普通的夜晚变成了一个甜蜜而奇异的夜晚,他抓她抓得那么牢,同时又……那么温柔,她一直在猜想他的模样,也许,她永远都不会认出那个黑夜里亲吻她的陌生人。
可她应该可以认出他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他低低的声音象轻烟环绕:可爱的女士……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吻会使您哭泣。她摇摇头,玛沃德关心的问话把她拉回事实。
“您肯定累了,夫人,这还是先生过世后头一回儿……所以您才早回了吧?”
“事实上,我回来是因为我的头痛病又犯了——”霍丽停下来,迷惑不解地搓着自己的太阳穴,“奇怪呀,”她道,“现在不痛了,通常是发了就不会停的。”
“俺把大夫的药拿来吧?万一再犯呢。”
霍丽摇摇头,从她脱下的衣服圈里迈出来,“不用了,谢谢你,”她答道,仍然有点迷茫,看来小会客室里的那一幕倒成了她头痛病的偏方了!“我想我今晚不会再痛了。”
在玛沃德的帮助下,霍丽换起了一件白色镶花边,前开扣儿的睡袍,又换上了松软的旧拖鞋,这才向女佣道了晚安,拿了一只蜡烛,顺着窄窄的楼梯向婴儿室走去。
婴儿室里,一张天鹅绒面的小椅子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茶桌,上面的一套儿童用的小茶具已不知用过多少次。一排五颜六色的香水瓶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书架的最下一排,尽少有六七个娃娃散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一个正坐在椅子上,一个骑在一只过去曾属于乔治的摇马上,还有一个被熟睡的露丝揽在怀里。
霍丽微笑着走向床前,做母亲的慈爱洋溢在心头,露丝的圆嘟嘟的小脸蛋平静安逸,长长的睫毛合着,嘴巴半张着,霍丽低下身去,轻轻地触摸女儿的小手,那手上还带着花花绿绿没洗干净的颜料,露丝喜欢画画儿,于是她的手就总是沾着颜料,永远都洗不干净,才只有四岁的孩子,她的小手还保留着婴儿般圆润的线条。
“可爱的小手,”霍丽轻声道,在一只手上亲了亲,站起身来,她的目光仍然离不开那孩子,这孩子刚降生的时候,每个人包括霍丽在内,都认为这孩子长得象泰勒家的人,可如今,露丝却长成了霍丽自己的翻版,深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当然的,她也继承了乔治的性格,天生的聪明可爱。
亲爱的,要是你能看见她现在的样子该有多好!霍丽想着乔治。
在乔治最后的一年里,也就是露丝刚出生的第一年里,霍丽和乔治也经常这样看着睡梦中的女儿,大多数的男人会压抑对自己子女的喜爱,认为那不象男子汉的作为,孩子是只属于女性世界的,男人们拒而远之,只除了偶尔问询一声,或把他们抱在膝上把玩一会儿而已。可乔治却公开地喜爱自己的女儿,抱她,逗她玩耍,爱如珍宝。
“这个孩子把我们永远地联在一起了,”乔治有一天晚上说,他和霍丽正站在孩子的襁褓边,“我们一起创造了她,霍丽……两个人在一起,生儿育女,这是一件多么简单而自然的事情……可对于我来说,改变了人生的意义。”被他的话感动,霍丽吻了他,为他的话而更爱他。
“你会有一个怎样的父亲呵,露丝,”她喃喃道,不由得伤心地想到她的女儿将不得不在没有父亲的关爱和保护的环境下长大……可是毕竟乔治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