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 1830
她必须得离开。
社交人群交谈的嗡嗡声; 天花板上的吊灯溅出的蜂蜡,滴在舞者们身上的噼啪声;后厨传来的即将开始的晚餐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令霍丽泰勒无法忍受。乔治去世后, 这么快就来参加这样的社交活动,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错误。当然,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三年的时间不能再算做“快”了。在第一年的服丧期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只偶尔和她的小女儿到花园里散散步;她全身服丧,甚至头发和脸都包在黑色的面纱里,为缅怀她已登天界的丈夫,她单独进餐,所有的镜子上都饰着黑纱,甚至她写信的纸上都镶着黑色的花边,每一次与外界的接触都提示着她未亡人的身份和悲哀。
二服期里,她仍然穿全黑的衣裳,只去掉了蒙头的面纱;乔治去世的第三年里,霍丽开始可以穿灰色或紫色,参加一些小型的妇女聚会,诸如和亲戚朋友喝喝茶什么的。
如今,所有的服丧阶段都结束了,一下子从那个黑暗忧伤安静的避风港,骤然来到这个明快欢乐的社交场合,霍丽忽然感到一种可怕的陌生。没错,那些面孔和场景都是她过去所熟悉的,……只除了,乔治不在她的身边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一时间完全无法适应她泰勒遗孀的新身份。过去,她曾和其他人一样,把居孀的寡妇只当作同情的对象,无论她们如何打扮,都仿佛披着无形的悲伤的面纱。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出席这种社交活动的寡妇都是一个样子的道理了,人们总是带着同情的表情走近她,递上一小杯潘趣酒,说上几句同情的话,然后就如释重负地离开她,好像已经完成了社交任务而可以尽情的享乐了;她自己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口头上关切而已,却很少注意到她们眼里流露的孤独。
霍丽从未想到过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聚会中感到孤立,她身边的位置, 过去一直由乔治占据着的,如今令人痛苦的显得如此的明显。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阵的尴尬,仿佛步入了一个根本不属于她的世界,对这个世界来说,她只是过去一个整体中的一半,她在这个舞会上的出现,只提示人们一个可爱男人的过早辞世。
她一点点地向舞厅的门口挤去,乐者们吹奏出的甜美的旋律并没有象她的朋友期望的,令她振作精神,相反的,那音乐只好象是在嘲弄她。
象今夜的好多年轻姑娘一样, 霍丽从前也是会舞得轻盈敏捷,在乔治的怀抱中好像要飞起来一样。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曾引来多少人们羡慕的微笑;乔治身材不算高,可是非常匀称,英俊的相貌加上他金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和那时时绽放的迷人的微笑,他喜欢笑,喜欢跳舞,喜欢谈话…几乎没有那一场舞会或聚餐会少了他的。
噢,乔治。她的眼眶不由得一阵潮湿。多么幸运我曾经拥有你,多么幸运我们曾在一起,可现在没有了你,我该如何活下去呢?
好意的朋友们劝她来今天的舞会,作为居丧的结束,走向自由的新开始,可是她还没有准备好,……今晚没有,……可能永远都不能。
她的目光透过穿梭的人群,停驻在乔治的家人身上,他们如常地社交,品尝着侍者金盘中的食物。威廉,泰勒爵士,正陪着他的妻子走下舞池,一场方队舞即将开始。泰勒爵士和爵士夫人是很匹配的一对儿,虽然他们平静的爱无法和她与乔治之间的默契相比拟。看起来,乔治家的每一个人——他的父母,兄弟,他们的妻子——都已从他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他们可以如常地出席舞会,如常地谈笑风生,如常地品尝美味佳肴,仿佛已经忘记了他们最亲爱的亲人现在正过早地睡在坟墓里。霍丽并不为此而责怪他们,毕竟,乔治已经走了……事实上,她嫉妒他们,如果她也能摆脱那从头到脚无形的痛苦面纱该有多好!要不是为了她的女儿露丝,她简直一刻都不能停止那痛苦。
“霍兰蒂,”听到这一声低唤,她回转身来就看到了乔治的弟弟,托马斯。托马斯和乔治很相像,有着泰勒家共有的蓝眼睛和闪亮的头发,可他却缺少乔治那令人无法抗拒的眼神,闪烁的温暖而自信的微笑,托马斯比他的哥哥高出一点点,自乔治因伤寒症故世以来,他一向是霍丽最有力的精神强援。
“托马斯,”霍丽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个微笑,“你玩得开心吗?”
“还好,”他答道,眼里带着一丝关切,“可我至少会比你好过一点,亲爱的,你的脸色不太好,好象你的头疼病又要发了。”
“是的”,霍丽说着,突然感到一阵持续的疼痛从她的太阳穴直贯后脑,跳动着,预示着更可怕的疼痛。在乔治在生之年,霍丽从没有过头痛病,可从他的葬礼以后,剧烈的头痛常常不期而至,每次都要令她卧床几日方罢。
“让我送你回家好吗?”托马斯道,“我敢肯定奥兰达不会介意的。”
“不,”霍丽立刻答道,“你必须留下来陪你的妻子,托马斯,我完全可以一个人回家去,事实上,我更希望这样。”
“好罢,”托马斯的微笑与乔治的如此相似,令她心痛的同时头上的阵痛也开始加剧。“至少让我帮你把家里的马车叫来吧?”
“谢谢,”她感激地,“我在门厅等你?”
托马斯摇了摇头,“我恐怕外面现在正乱成一团,大概我们的马车要花一点儿时间才能开到门前来,他们这里有不少安静的去处让你等,我没记错的话,有个小客厅通向外面一个小温室,你过了门厅,到螺旋式楼梯向左拐就是了。”
“托马斯,”霍丽轻轻地触了下他的衣袖,鼓起一个浅浅的微笑来,“没有你我该如何是好?”
“这你永远都不用想。”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什么事情我不能为乔治的妻子做的,家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我们会照顾你和露丝的,永远。”
霍丽知道她应该为他的话而感到安慰,可事实上她总是摆脱不了自己是泰勒家的一个负担的想法。乔治身后的年金少得可怜,使她不得不卖掉了他们华丽的白柱子的房子,感激地住进泰勒家好意提供给她的两居室。她看到过好多其他的寡妇不被夫家收留,或不得不改嫁的,可泰勒家对她却总是象待一个受欢迎的客人,或更准确一点儿,一个活生生的对乔治的纪念品。
霍丽沿着客厅的墙向门厅挤去,那钥匙孔型的门厅是这座华丽大厦的入口,而这座大厦的主人是贝尔蒙特爵士,沃威克伯爵;这座大厦的设计适合多种用途的私人聚会,诸如政治集会,订婚仪式或财产交易等等,贝尔蒙特夫人,以精干的女主人著称,成功地邀请了高贵的贵族,政治家,有才华的艺术家出席她的舞会或晚会,泰勒家人喜欢并信赖她,因而认定霍丽出席她的舞会作为重入社交圈的开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环形的门厅两侧是两个螺旋式的楼梯,连接着大厦的主房间和两侧的小会客室及露天会客点,由此可通往户外的温室或花园,任何人希望进行私下谈话或情人的浪漫私会,都可以不费力气地找到一个适合而隐蔽的场所。
霍丽努力地从人头攒动的客厅挤到了托马斯提到的小会客厅,感觉呼吸畅快了好多,她的长长的丝绸晚礼服,深蓝色的晚礼服,几乎令人觉得是黑色的,每走一步都重重地拌着她的腿。礼服的下摆,缀着填料刺绣的丝绸饰物,以迎合当时的填充丰满的时尚,一反过去乔治在世时的轻盈飘逸的风格。
小客厅的门半开着,没有点灯,可窗外的月光也足够她分辩得出周遭的事物来,一对法式雕花的扶手椅和一张桌子占据了房间的一角,另一侧的胡桃木架子上陈列着几种乐器,天鹅绒的帘子垂在窗子和壁炉的两边,脚下是厚厚的地毯。
闪身躲进这幽静的房间,霍丽关上门,一只手放到腰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她低低地说,感到一种解脱的轻松,多奇怪啊,她现在居然习惯于独处,远离喧嚣的人群,而从前的她,曾是那么应变自如,八面玲珑地应对各种场合,但那只是因为乔治,是乔治给了她自信,而现在乔治走了,也把她的自信带走了。
她向房间的深处走去,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尽管她船形的领窝开得很高,差不多遮到了她的锁骨,可她的喉咙,上肩还是暴露在外面。寻找寒风的来由,她发现这个小房间还有一个开向户外的温室的小门,而这扇法式设计的门半开着。她走过去想把它关上,手握住铜把手的一瞬间,却停了下来,望着门上玻璃上的雾气,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一下子加剧了。
她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无尽的冷风从崖下吹向她,本能告诉她,快快回到那安全的小房间去,甚至回到那热烘烘的主客厅去,可是她没有动,而是始终握着那门把手,在她汗湿的掌握下,那把手开始变得湿润而温热了,夜,引诱着她,远离安全和熟识的一切……
还是有点发抖,霍丽试着嘲笑自己的愚蠢,她继续向外走,努力着要把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吸进肺里,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她面前……一个巨塔般男人的身影。霍丽一下子惊呆了,她的手无知觉地松开了门柄,浑身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也许,是托马斯来告诉她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他太高大了,不可能是她的小叔,或任何她以前熟识的男人。她还未来得及喊出声来,那人已冲进来把她拖到走廊上去了,霍丽叫了一声,不情愿地离开小客厅进入浓浓的夜色,她使尽全力地挣扎,可毫无用处,他,力气如此之大,她好像一只无助的小猫任他摆布。
“等等——”她惊疑不定,他的身体硬得象是钢铁而不是血肉做成的,她触摸着他光滑的衣服,鼻息中充满着他男性的气息,那是一种浆过的衣料,烟草,白兰地的混合气息,不知为何,这令她想起乔治的气息。她已经好久没有被人这样地拥抱着了,过去的三年里她没有接触过任何男人,只想维持乔治那最后的拥抱留给她的美好回忆。
而且,她也不再有权利被人如此地拥抱着了,她又开始在他坚硬的怀抱中挣扎,而他,俯下头来,对着她的耳朵开始他的呢喃低语。
他的声音令她惊讶……好像低低的雷声滚过,又好像海底斯拖那不情愿的波瑟芬入他的地下王国时的声音,“我的夫人,您肯赏光光临,真是太好了。”
他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了,她想,真没想到她居然卷入了一场情人的浪漫私会了!“可是,我不—我不是——”
她的话不得不咽了下去,因为他一下子把他的唇盖上她的,她火烫般跳起来,惊愕,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愤怒……他夺走了乔治的最后一吻……可一种火热的强烈的感觉慢慢地熔化了这一切,他的唇灼热的压迫着,探求着,以至于她不得己地张开了口,从没有人这样子吻过她,他的吻带着强劲的需求使得她不得不向那热浪屈服,她转开头想避开他,可他随着她的转向,他的头更近地贴向她的,她感觉自己的心好象就要跳出来了,只能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呻吟。
终于霍丽觉得出那陌生人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他的呼吸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也静了下来,现在他总该放开她了,她模模糊糊地想道,可是不,他犹豫了一阵子,手放松了一点儿,可仍然拥着她,而他的另一只手滑到她的背后揽着她光滑的后颈。
她是个已婚的女人——而且自认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可从未有人如此地亲吻过她,他的舌尖进攻着她,品味着她,令她颤抖,令她退缩,他温暖的口中带着淡淡的白兰地香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热的气息令她不由自主。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在他的怀中放松下来,接受他温情的热吻,甚至回应他舌尖的探索。
也许是因为相逢陌路,又或许,是那笼罩一切的夜色?反正,他们素昧平生,……此时此刻的她变成另一个人依偎在他的怀里。热切的,她渴望去触摸他,那里都好,于是她的手抚摸着他坚实光滑的后颈,手指绕着他短粗的头发,慢慢的,移上他刚刚刮过的光洁的脸颊。
他在她的触摸下有了强烈的反应,他的热气呼哧呼哧的喷到她脸上,他的脉搏明显地加快了,她靠在他坚实有力的怀里,贪婪地吸收着他男性的气息,直到她突然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惊恐万分,她迸发出一阵惊喊,第一次听到她不情愿的表示,那陌生人放开了她,他一松开手,她就跌跌撞撞地向花园深处走去,直到走到一个带翅膀的雕塑旁边,再向前便是石头墙壁,无路可走了。他追随着她,尽管没有再企图碰她,可依然离她那么近,以至于她感觉得到他浑身散发的野兽般的能量。
“噢,”她声音发抖,交叉自己的双臂在胸前,好象不这样,她全身的神经就要背叛她的理智,出卖她的真情实感似的。“噢。”
夜深得使他们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可他魁梧的身躯却清晰可辨,他穿着晚礼服,——那么说,他是舞会中的一位客人。可他的身材却过于高大强健,不同于那些悠闲的贵族们养尊处优打磨出的瘦削苗条的身材,他肩宽背阔,腿上肌肉发达,象一个劳作的工人,上流社会的绅士们通常不会有这样发达的肌肉,他们不屑于这种体健如牛的身材,以区别于那些终日劳作的苦工们。
他讲起话来的时候,低沉嘶哑的语调令她自后脊骨不由自主地颤动,他的语调也缺乏那种上流绅士的抑扬顿措,那么他是来自于下等阶层了,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被邀请出席这样的舞会呢?
“您不是我要等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又带着一丝得意的调侃接下去,分明清楚的知道现在道歉为时过晚,“我很抱歉。”
霍丽强作镇定,尽管语气还有点发抖,“很没有关系,您只不过侵扰了一个不该侵扰的女人,而这种错误,对于一个躲在黑影里鬼鬼祟祟的家伙来说,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霍丽感到自己的回答颇令他吃惊,他可能本来以为她会歇斯底里的大发作一场呢!他轻轻笑了笑道,“也许,我并不象我说的那样抱歉呢。”
他的手臂又缓缓地举了起来,她以为他又要揽她入怀了。
“别碰我,”她边说边将身体向后缩,一直缩到石头墙边上,而他只是将双手撑在她头的两侧,将她环在当中。
“我们应该相互介绍一下吧?”他问道,
“根本没这个必要。”
“至少告诉我……您有主了吗?”
“有主?”霍丽不明所以,肩膀顶上了硬硬的墙。
“结婚,”他解释道,“订婚,或者有了意中人?”
“噢,我……当然,当然了。”也许她该说自己是个寡妇,可她觉得自己如今是嫁给的乔治的记忆,就好象过去嫁给活着的乔治一样,一想到乔治,她不由哭笑不得地想到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么优秀可爱的丈夫离她而去,撇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样的黑夜里,和一个实实在在侵犯过她的陌生人讲话。
“请原谅我,”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温柔,“我本来是在这里等另外一个人,很明显,那位女士失约了。我一看见您走过那道门,就把您当成她了。”
“我……我只想单独呆一会儿,在这儿等我的马车。”
“早走吗?这不奇怪,这样的晚会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它们根本不需要有什么意思,”她轻道,回忆起过去的她巧笑嫣然,舞姿轻盈地和乔治一起通宵达旦的情景,“关键是在于一个好的伴侣,有了一个好的伴侣,象这样的一个夜晚,也可以变得……神奇的。”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憧憬,令他产生了强烈的反应,他温暖的手指划过她的肩头,喉咙,终于拂上了她的面颊,他的手掌捧着她的面颊,她知道她应该避开他,可他的触摸如此温暖,如此温柔,令她无力抗拒。
“您是我接触过的最可爱的女士,”黑暗中,他喃喃细语,“告诉我您是谁,告诉我您的名字。”
霍丽深吸一口气,再向后退缩,可身后已是墙壁,无处可退了,她只好变退为进,反向他的怀中走去,“我必须走了,我的马车在等我了。”
“让它等着,和我再呆一会儿。”一只手环上她的腰,而另一只滑上了她的后背,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贯穿了她的全身,“您害怕吗?”他感到了她的颤抖。
“不—不,”她应该反抗,应该挣扎,可他安全强壮的拥抱带给她发至心底的愉悦,她将自己的双手抵在他们之间,可与此同时,她却只想将自己的头靠在他坚实的胸胛上,她哭笑不得,“这简直岂有此理,您必须放我走。”
“您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离开我。”
可是她却没有动。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起,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体会得到彼此体内的激情,时不时的,一串串甜美的旋律从舞厅里传出,舞会,此时对他们来说,好象远在另一个世界。
那陌生人的灼热的呼吸吹着她的耳朵,带起一缕耳边的发丝,“再吻我一次吧。”
“您怎么敢——”
“没有人会知道。”
“您不明白,”她颤声道,“这不象我……,我不应该做这样的事。”
“我们只是黑夜里的陌生人,”他回道,“我们不会再见了。不,别走,让我看看怎样能使一个夜晚变得神奇。”他的唇磨挲着她的耳梢,轻柔动人。
这种情形超出了霍丽的经验范围,她过去从来不能够理解其他的妇女在类似情形中的反应,为什么她们会不惜毁弃婚姻的誓约,只为了生理上的愉悦而赌上自己的婚姻……可是现在她懂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过去的生活中,能如此地打动她。她感到空虚迷茫,只想深深地躲进他的怀抱里。保持神圣的操守和贞洁曾经是那么容易,当她把自己藏得远离诱惑。此时此刻,她终于认识到了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她努力地想象乔治的样子,可令她绝望的是,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面对他的脸。眼前的,只有那夜色中的满天星斗,皎洁的月光,和那陌生人坚实的拥抱。
呼吸有点困难,她试着把头转过一点点,可刚好触上他滚烫的唇,天啊!他可是接吻的行家!他的手扳着她的头转向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唇斜斜地压上她的,他的舌尖调弄着,进攻着,她不由自主地应和着他,掂起自己的脚尖,更深地融进他的怀抱中;他扶稳她,一只手滑上她的后背,另一只则搂着她的腿。她万念皆抛,深深地沉浸在这说不出的快感中。
那探索的吻渐渐变得更深入,更具占有力,霍丽无助的回应着,不知不觉的,激情的拥抱使她泪水盈盈,她感到泪水夺眶而出,慢慢地滑下她的面颊,她全然不顾了, 一切一切,只有他的吻……
他温柔的手指滑过她的面颊,感到了那一片泪打过的湿润,慢慢地,他的唇吻上那一片湿润,“啊,可爱的女士……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吻会使您哭泣?”
“对不起,”她叹道,“让我走,我不该……”她挣扎着离开他,见他没有再跟上来就松了一口气,逃也似的向那小会客厅奔去,可不管她逃得有多快,好象她都永远逃不过那羞愧的犯罪感,和那令她毕生难忘的快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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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蒙特夫人,一个风韵犹存,四十出头的女人,笑着被一只强劲的手拖到自家的前客厅上来,几乎所有认识她的男人都对她尊敬有加,只除了眼前的这一位,而这一位好象对待公爵夫人和使女也没什么分别。这高大魁伟的男人过于熟捻地挽着她,好象全然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社会地位的差别,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不顾丈夫和朋友们的反对而和他交上了朋友,毕竟,一个女人的生活不应该太过平淡无奇。
“好了,”贝尔蒙特夫人笑着说,“让我看看是谁让您如此动心。”
于是他们一同向厅外望去,一排排的马车停在门外,侍者们忙碌不停地帮助客人们上车下车,舞厅里华乐兹的旋律打着旋儿飘出来,一位娇小的女客正在侍者的帮助下上了马车,探身出来向他致谢,金色的灯光把她的面庞照了个全。
贝尔蒙特夫人听到身边同伴的呼吸加重了,“那儿,”他的语气急促,“那一位,穿深蓝色袍子的,告诉我她是谁?”
那张脸是属于霍兰蒂泰勒夫人的,一个贝尔蒙特夫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通常来说,新丧守寡的痛苦,多少会令一个女人的美丽打些折扣,可对霍丽夫人来讲,却好象只增了些风韵。她过去丰盈的体态略清减了些,闪亮的褐色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更突显出她清丽脱俗的面庞来……笔直娇小的鼻子,线条柔和的嘴唇,清澈得如苏格兰威士忌般的褐色眼睛。自她丈夫去世以来,她过去那勃勃的生气被一种沉静的悲哀所替代,仿佛始终沉浸在一个美丽忧伤的梦里,毕竟,一想到她所失去的,又有谁好责备她呢?
对于这样风姿绰约的少妇,男人们是会象蜜蜂儿包围稀有的鲜花儿般大献殷勤的,可是霍丽夫人却带着付“别碰我”的神气。贝尔蒙特夫人刻意地观察过她今晚的举止,想看看她是否有意再嫁,可她拒绝了所有跳舞的邀情,对于企图接近她的男人冷若冰霜,显而易见,这位新居孀的寡妇无意再嫁,现在不会,也许永远都不会。
“我亲爱的朋友,”贝尔蒙特夫人对身旁的男人低低地说道,“这一次您的品味真是无可挑剔,可是这位夫人是不可能的。”
“她嫁人了,”他的口气倒好象自问自答,黑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不是,霍兰蒂夫人现在是寡妇。”
他很感兴趣地瞥向贝尔蒙特夫人,看似随意,可她却感到了冷静外表下潜藏着的热情,“怎么我以前从没见过她?”
“这不奇怪,我亲爱的朋友,霍兰蒂夫人的丈夫三年前过世,正好是在您加入这个社交圈之前,这是她居丧以来第一次参加社交活动。”
霍兰蒂夫人的马车正驶离了大厦,拐上了车道,那男人一直注视着马车直到它完全驶出了他的视线,他使贝尔蒙特夫人联想到一只饥饿的猫,注视着天空中越飞越远的鸟儿,她同情地叹了口气,他们的友谊已长得足以令她理解,这位朋友的勃勃雄心,是对于任何目标都是不达目地不肯罢休的。
“乔治泰勒是绅士中的典范,”贝尔蒙特夫人努力想解释一下当前的情形,“聪明,英俊,出身名门,他是前泰勒伯爵的三个儿子中的一个。”
“泰勒,”他重复道,并不太熟悉这个名字。
“他们的出身和血统都可圈可点。乔治承继他家庭外貌的所有优点,那时候几乎每个女人都倾心于他呢……可他却只爱他的妻子,而且毫不掩饰他的爱,他们是郞才女貌,天作之合,人人都羡慕他们的婚姻。我记得泰勒家谁说过,霍丽是绝不会再嫁的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霍丽,”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家人朋友叫她的小名,”夫人皱起眉头来,很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对霍丽夫人的兴趣大伤脑筋,“我的朋友,我向您保证今晚还有好多迷人又可以追求的女士,让我好好帮您介绍——”
“告诉我您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霍兰蒂夫人的事情。”他的目光坚定执着。
贝尔蒙特夫人做了个鬼脸又叹了一口气,“好吧,您可以明天过来喝茶,我们可以讨——”
“现在。”
“现在?在我邀请的舞会中?时间和地点都不……”她话未说完就被拖向附近的一把椅子上,“我的朋友,我是认为您很有男子汉的气概风度,可这是不是有点太专断了——”
“所有的一切,”他重复道,他调皮地朝她咧咧嘴,使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快了一下,“请说吧。”
突然间,贝尔蒙特夫人感到没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她宁可放弃她的社交责任,也要告诉这个男人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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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丽急急地穿过泰勒家的走廊,好象一只兔子逃回自己安全的窝。尽管泰勒家没有过多富裕的闲钱来修繕这所住宅,可对于霍丽来说,她爱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褪色的挂饰,磨边的地毯都熟悉得令人舒适,睡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屋檐下就好象睡在祖父母的怀里一般。
这座希腊式风格的建筑门前饰以人字墙和美丽的廊柱,细巧整齐的窗子从乔治小时候起就已经在那儿了,很容易想象他曾是怎样一个吵吵嚷嚷的孩子,从中央大厅的楼梯上奔上奔下,在门外漫坡的草地上玩耍,然后在现在霍丽自己的女儿睡觉的婴儿室里睡觉。
霍丽很高兴她和乔治曾共同拥有的镇屋卖掉了,在那里她和乔治共度了他们短暂却美好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最欢乐最有意义的记忆。她宁可呆在现在的老宅里,可以只想象乔治少年时的快乐生活,这里有他小时候的画儿,木雕上刻着他的名字,还有他成箱的玩具和积尘的书籍;还有他的家人……他的母亲,两个兄弟和他们的妻子,再加上那些从他降生起就服侍他们的老仆人,都无不亲切慈爱;所有的爱原来曾统统加在乔治这个家庭宠儿的身上,如今又不打折扣地转到她和女儿露丝的身上,不难想象,她将怎样在这个泰勒家精心编制的安乐窝里安渡余生。
只偶尔的,霍丽会对这个完美的巢儿感到不足。有时她做着针指,会不由自主地沉浸于一些奇异而疯狂的幻想,又有时,她会感到无法排解的郁闷……她会想要出规越轨,诸如,在教堂里尖叫,穿一袭红裙子去跳舞,……又或者,亲吻一个陌生人。
“天啊,”霍丽低低地自言自语,觉得自己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在她的体内,有一种思想必须要牢牢地禁锢,否则就要脱缰而出。这其实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需求,是每个孀居的女人都会面临的问题。霍丽喜欢乔治过去给她的爱抚,有多少个夜晚她期待着他光顾自己的寝室,和她厮守到天明;乔治过世后的三年里,她常常感到一种难于启齿的需求,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个社会对于女性的需求持什么样的态度——那是根本不该有的,女人应当贤淑贞顺,高雅衿持,对于丈夫的原始需求,她们要尽力满足,却不能鼓励他们纵欲,更不必说女人自己的欲望了。
“夫人!舞会咋样?您玩得可好?可跳舞了吗?可有您过去的熟人吗?”
“很好,是的,不,好多,”霍丽简单的答道,挤出个微笑来面对她的女仆,玛沃德,后者正站在她的两居室的套房门外迎接她的女主人。玛沃德是霍丽自乔治过世后留用的唯一一个贴身侍女,其他的都已充入泰勒家的仆伇或带着可观的遣散费和举荐信给遣散了。玛沃德三十出头,相貌可亲,做事干练,仿佛她的精力总也使不完,连她的茂密头发都是这样,尽管牢牢地用发簪别住,可总有一些浅黄色的发卷挣出来;她终日劳碌不停,大部分时间是做露丝的保姆,必要时又兼做霍丽的贴身使女。
“露丝怎么样?”霍丽把手伸向门口那小小的壁炉,暖着手问道,“她睡得容易吗?”
玛沃德笑起来,“俺得说她可不呢!她叽叽喳喳跟小鸟儿似的,一个劲儿讲舞会的事儿,又说您的蓝袍子有多好看。”她边说边接过霍丽的长外衣来,整齐地揽在自己的手臂上,“可要俺说啊,您那新袍子还象在服丧,——都深得吓煞人呢!俺只盼您能做件黄的,或淡绿的,就象那些漂亮小姐们穿的——”
“我已经穿黑色和灰色有三年了,”霍丽打断她,转过身站定,玛沃德便开始解开她背后的钮扣,“我不能一下变彩虹,玛沃德,凡事都得慢慢来。“
“您啊,是还念着那可怜的先生呢。”那紧绷绷的长袍终于离开了她的肩膀,“俺想呵,您是故意要给人看,特别是那些想追您的先生们看呢。”
霍丽的脸庞忽然绯红起一片来,谢天谢地玛沃德正在她的背后,没有注意到这片和炉火毫不相干的红云,霍丽不安地想到,至少有一个男人攻破了她的保守了,事实上,她只差再鼓励那流氓亲她第二次了!直到现在,她的唇上还留着他的吻的记忆,他把一个普通的夜晚变成了一个甜蜜而奇异的夜晚,他抓她抓得那么牢,同时又……那么温柔,她一直在猜想他的模样,也许,她永远都不会认出那个黑夜里亲吻她的陌生人。
可她应该可以认出他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他低低的声音象轻烟环绕:可爱的女士……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吻会使您哭泣。她摇摇头,玛沃德关心的问话把她拉回事实。
“您肯定累了,夫人,这还是先生过世后头一回儿……所以您才早回了吧?”
“事实上,我回来是因为我的头痛病又犯了——”霍丽停下来,迷惑不解地搓着自己的太阳穴,“奇怪呀,”她道,“现在不痛了,通常是发了就不会停的。”
“俺把大夫的药拿来吧?万一再犯呢。”
霍丽摇摇头,从她脱下的衣服圈里迈出来,“不用了,谢谢你,”她答道,仍然有点迷茫,看来小会客室里的那一幕倒成了她头痛病的偏方了!“我想我今晚不会再痛了。”
在玛沃德的帮助下,霍丽换起了一件白色镶花边,前开扣儿的睡袍,又换上了松软的旧拖鞋,这才向女佣道了晚安,拿了一只蜡烛,顺着窄窄的楼梯向婴儿室走去。
婴儿室里,一张天鹅绒面的小椅子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茶桌,上面的一套儿童用的小茶具已不知用过多少次。一排五颜六色的香水瓶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书架的最下一排,尽少有六七个娃娃散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一个正坐在椅子上,一个骑在一只过去曾属于乔治的摇马上,还有一个被熟睡的露丝揽在怀里。
霍丽微笑着走向床前,做母亲的慈爱洋溢在心头,露丝的圆嘟嘟的小脸蛋平静安逸,长长的睫毛合着,嘴巴半张着,霍丽低下身去,轻轻地触摸女儿的小手,那手上还带着花花绿绿没洗干净的颜料,露丝喜欢画画儿,于是她的手就总是沾着颜料,永远都洗不干净,才只有四岁的孩子,她的小手还保留着婴儿般圆润的线条。
“可爱的小手,”霍丽轻声道,在一只手上亲了亲,站起身来,她的目光仍然离不开那孩子,这孩子刚降生的时候,每个人包括霍丽在内,都认为这孩子长得象泰勒家的人,可如今,露丝却长成了霍丽自己的翻版,深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当然的,她也继承了乔治的性格,天生的聪明可爱。
亲爱的,要是你能看见她现在的样子该有多好!霍丽想着乔治。
在乔治最后的一年里,也就是露丝刚出生的第一年里,霍丽和乔治也经常这样看着睡梦中的女儿,大多数的男人会压抑对自己子女的喜爱,认为那不象男子汉的作为,孩子是只属于女性世界的,男人们拒而远之,只除了偶尔问询一声,或把他们抱在膝上把玩一会儿而已。可乔治却公开地喜爱自己的女儿,抱她,逗她玩耍,爱如珍宝。
“这个孩子把我们永远地联在一起了,”乔治有一天晚上说,他和霍丽正站在孩子的襁褓边,“我们一起创造了她,霍丽……两个人在一起,生儿育女,这是一件多么简单而自然的事情……可对于我来说,改变了人生的意义。”被他的话感动,霍丽吻了他,为他的话而更爱他。
“你会有一个怎样的父亲呵,露丝,”她喃喃道,不由得伤心地想到她的女儿将不得不在没有父亲的关爱和保护的环境下长大……可是毕竟乔治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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