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丽从没有见过任何一幢建筑能与扎克瑞布鲁森在伦敦的住宅相媲美,这是一幢即使是梅第西也要妒忌的宅第。前厅的地板以红色的皇家理石铺砌而成,两廊的柱子都是镀金的,足有二层楼那么高,厅里挂满了价值连城的挂毯,庞大的水晶吊灯从金银两色相间的天花板上垂下来,映照着数目惊人的罗马雕塑,巨大的孔雀石花瓶里养着大型的掌状植物和珍稀的厥类,分列在门厅的四角。
一个年轻得令人吃惊的管家引着霍丽穿过前厅向图书套房走去。“套房?”霍丽有点疑惑地重复了一句,管家于是解释说布鲁森先生私人收藏的图书、手稿、古代抄本和地图数目过于庞大,一间房间根本容纳不下。环顾四周,霍丽努力克制着自己忍不住要停步回望的好奇心,只见两廊墙壁上都贴着蓝色的丝绸,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闪光的玻璃蝴蝶,图书套房的入口处是两幅油画——伦勃朗的画作,任何一幅都盖过泰勒家最珍贵的藏画。
自幼以来她都一贯相信只有简洁质朴的布置才是最能令人放松和镇定的,霍丽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个地方的品味极差,可它同时又是如此的炫烂夺目,使她不由得暗自好笑了。联想到布鲁森从一个街头拳击手起家,这样的一个人居然造就了如此的成就,又令她既敬畏又钦佩。
管家引她走进了下一个房间,繁复的玻璃天花板设计使得这个房间的光线十分充足,四壁帖着深绿色的天鹅绒,并挂满了应该是主人家的先祖的画像。一排排带玻璃拉门的书櫉里陈列着无以计数的珍贵藏书。在这个房间里,选一本书,然后深深陷入那软软的皮沙发里,把头靠在那做工考究,舒适的靠垫上,该是多么惬意呵! 经过一个光滑的直径足有六英尺的地球仪时,霍丽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转着它。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华丽的图书室。”她说。
尽管那管家努力地故作矜持,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显出了兴奋和自豪的神情。“这里还只是图书室的入口呢,夫人,主房间还在前面。”霍丽随着他进入下一个房间,一进入口就叹为观止,这间图书室令人联想到皇宫的某一部分,太过华丽张扬而根本不应该属于某个普通家庭。“这里藏书多少册?”她问。
“差不多有两万册吧。”
“布鲁森先生一定是酷爱读书了。”
“不,夫人,主人很少读书,他只是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书。”
听了这自相矛盾的评语,霍丽不禁琓尔一笑,走进了房间。这个主房间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天花板上是精心绘制的天使和天堂为主题的壁画;闪亮的地板散放着一股新鲜的蜂蜡的味道,和书本的皮制封套,羊皮纸的气息协调地混合在一起,再加上一点淡淡的烟草味道;一炉旺火在壁炉里欢快地跳着,壁炉以绿色的大理石刻就,大得可以停进一驾马车;房间的另一角,摆放着一个巨大的胡桃木桌子,桌子如此之大,恐怕要十二个人一起才抬得动;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管家通报了霍丽的名字后,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尽管她曾游刃有余地和贵族甚至于皇族成员打过交道,此时的霍丽却不由感到一点点紧张。也许是因为布鲁森的名声,又也许是因为她周围的环境,他走近前来时她觉得自己有点透不过气来。她很庆幸自己穿了最好的会客服,这是一件咖啡色的袍子,意大利丝绸,高领口,镶滚香草花边,长袖口一直到她的手肘,缀着流苏。
怎么? 他竟如此年轻? 霍丽吃惊地想,她本来以为他会是个四十或五十出头的男人,可布鲁森看起来绝不可能超过三十! 尽管他衣着入时,——黑色的上装,深灰色的长裤,霍丽还是不禁联想到雄猫之类的动物,高大魁伟,骨架结实,全没有她所熟识的上流社会贵族的教化风度;一缕粗厚的黑发垂在他的前额,本来是应当以润发油好好固定下的;他的领结有点松,好象只是粗枝大叶马马虎虎打上去的。
可这个布鲁森又是很英俊的,尽管他的外型粗犷,尽管他的鼻子好象被打断过,看起来有点儿歪。他有着结实的下巴,宽大的嘴,一条笑纹堆在眼角,暴露出他潜藏着的幽默和诙谐; 一接触他的眼神,仿佛一阵奇异的电流贯通她的全身,他那深棕色的瞳孔几乎象是全黑的,锐利如箭的目光令她很不自在; 魔鬼一定就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睛——放肆无忌的,洞察一切的……同时又是那样诱惑人的。
“欢迎您,霍兰蒂夫人,我没想到您真的会来。”
一听到他的声音霍丽不由得脚下一阵踉跄,好不容易恢复了平衡,她也只能把目光盯死在地毯上,一动不动;整个房间都仿佛在转动,她努力地强作镇静,以掩饰她内心的震惊和疑惑。她知道这声音,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会弄错!他就是那个她的陌生人! 那个在暗夜里吻了她,令她终生难忘的那个陌生人! 热血此时全都涌上她羞愧的脸,要逼她抬起眼来望着他简直是根本不可能! 可沉默又逼着她一定要说点儿什么。
“我也几乎被人劝得不来了。” 她低声道,唉,要是她听从了乔治家人的劝告,躲在泰勒家的安乐窝里,那该有多好!
“那我可不可以问一下是什么理由使您最终还是赏光了呢?” 他的语气是那么礼貌平和,她不由得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那黑色的眼睛里绝没有一丝嘲弄的意思。
那么他并没有认出她来! 她一下子又有了希望,他没有认出她就是那个在贝尔蒙特舞会上被他吻过的女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努力开始正式的谈话,“我……也不确切地知道,也许是好奇心吧。”
这个回答使他咧了咧嘴。“这就是个很不错的理由。” 他欢迎地拉住了她的手,长长的手指把她的小手完全掌握了,他手掌的温暖隔着她的手套传来,突然间,记忆如潮水般向霍丽涌来……在贝尔蒙特舞会上的那晚,他的皮肤是那样灼热的,当他吻她的时候,他的嘴唇是那样的温暖有力……
她有点儿尴尬地抽出了手。
“我们可以坐下了么?” 布鲁森指了指一对路易十四式的扶手椅,这对椅子正摆放在一个理石台面的茶桌旁。
“是的,谢谢您。” 霍丽确实很感激她终于可以坐下来,因为她的双腿好象已经很难支持自己了。
等到她坐下以后,布鲁森便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双脚都踏在地板上,身体向前倾时他的双腿便分开来。“上茶,霍金斯。” 他轻轻地吩咐管家,随后又转向霍丽,朝她微微一笑说道,“我希望您不会觉得太糟,夫人,在我的家里用茶点有点儿象玩轮盘赌。”
“轮盘赌?”听到这个不熟悉的名词,霍丽微微皱了皱眉头。
“一种赌博,” 他解释道,“好的时候,我的厨子无以伦比,不好的时候……您可能因为她的饼干咬断您的牙齿。”
霍丽忍不住笑了起来,拘束和紧张减轻了不少,想不到象布鲁森这样的人也会象平常人一样抱怨家常。
“其实只要稍加管理……”她开了个头儿又咽住了,意识到人家并没有向她请教建议。
“在我的家里根本谈不上管理二字,夫人,我们总是一团乱糟糟没有方向,可是我想过一会儿再向您请教这个问题。”
难道说这就是他请她来的目的? 听听她在家事管理上的高见? 当然不是,他一定怀疑到她就是在贝尔蒙特舞会上遇到的女人,也许,他现在只是在戏弄她,谈些个无谓的话题来引她上鈎。
如果是这样,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公开承认一切,她可以解释说那晚他吓到了她,全无精神准备的她才会那样越乎常礼。
“布鲁森先生,” 她说,努力地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这实属不易,因为她的嗓子此时好象打了结,“有件事,我—我应当告诉您……”
“嗯?”他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霍丽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无法相信她曾吻过面前这个高大结实的男人,她曾在他的怀抱里,抚摸他刚刮过的光滑的下巴,而他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在那偷来的一刻,他是她除了自己的丈夫以外,亲密接触过的唯一的陌生人。
“您—您……”她心如鹿撞,暗叫自己是个胆小鬼,放弃了承认一切的勇气。“您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家。”
他笑了,“可我以为它可能很不合您的品味。”
“是的,不错,可是它洽为其用。”
“怎么个洽为其用呢?”
“嗯,就是向世人宣布您进入这个社交圈啊。”
“不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几天前有个自大的男爵叫我‘新进’,我到现在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您对这个社交圈确实是个新人。”
“可那并不是什么赞扬话。” 他说。
完全可以想象,他一定已经历过上百次这样的遭遇,被贵族们蔑视,贬低,霍丽油然而起了一阵同情。这很难说是布鲁森自己的错误,因为他不能决定自己低贱的出身。可是,英国的上流社会一向都嘲笑地位低下者‘绝不能高过自己的纽扣’,一个工人阶级或服务阶级,不论其个人财富有多大,都永远不可能跻身于上流社会。可霍丽却私下认为,一个人能取得如此的成就,是足以够得上被上层社会接受的,她很想知道乔治会做何想法,会不会同意她的意见,对于这一点,她实在全无把握。
“我个人的见解是,您的成就是令人钦佩的,布鲁森先生,”她说,“大部分英国贵族们是继承他们先祖服役于王室而承袭下来的财富,而您集聚了您自己的财富,这是需要非凡的聪明才智的。那位男爵称您为新进可能不乏其贬意,可您是当得起一句赞扬话的。”
他注视着她好长一段时间才轻轻地说了声 “谢谢。”
令霍丽吃惊的是,她的话居然使布鲁森的脸上微微泛红,她猜想他一定还不习惯于如此直接的赞扬,她希望他不会误会她是为了某种原因在取悦他,“布鲁森先生,我现在并不是在假献殷勤。”
一个微笑浮上他的嘴角,“我相信您是不会假献殷勤的……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您都不会的。”
这时两个侍女端着巨大的银托盘走了进来,开始忙着把茶具阵列在桌子上,那个身材粗壮的侍女一边摆放下几小碟子的三明治,吐司,和饼干,一边紧张地傻笑个不停;另一个略痩些的女孩子则负责银器和餐巾,她把茶杯和碟子上错了位置,将茶壶放到温火上时又几乎打翻了壶。霍丽将这些细节都统统看在眼里,尽管这两个使女很明显地需要指教,她也只是礼貌地不动声色。
她很惊异于使女们如此地缺乏训练,一个象布鲁森这样的人是应该享有最好的服务的,一个训练有素的仆人应该是安静而迅速的,他或她就象是背景的一部分,从霍丽的经验来讲,一个好的使女宁可死也不会在客人面前笑而引起客人对她的注意。
等到使女们安排好一切离开房间,霍丽便开始解开灰色手套上的纽扣,把它从手指上摘下来,她中间停了一下,因为布鲁森正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她的手,她询问地笑笑,指了指摆好的茶具,“可以开始了吗?” 他点点头,不过注意力立刻又转回到她的手上。
布鲁森的眼神很特别,那眼神使霍丽感觉她不是在解开她的手套,而是在解开她的罩袍。在一位绅士面前露出手指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可布鲁森的看法使得这个正常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亲密感。
她用沸水冲了冲茶壶,然后把水倒进一个瓷碗里,随后她熟练地量取了适量的茶叶加入茶壶,兑上了开水,一边等着茶,她一边选了些三明治和饼干放在盘子里,一边平静地谈着话,布鲁森很平静地由她安排一切。
“布鲁森先生,您的图书室里收藏了不少可爱的画像。”
“那都是别人的先祖,”他不卑不亢地答道,“我自己的是不会坐下来让人画的那种人。”
霍丽听说过不少新富们都会做这样的事——悬挂一些陌生人的画像以给人一种家族显赫悠远的印象,可布鲁森却是第一个勇于公开承认的人。
她递给他一个小碟子和一张餐巾,“您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不,我的母亲和妹妹伊丽莎白也住在这儿。”
霍丽的兴趣被引起来了,“我还没听说过您有一个妹妹。”
布鲁森好象对这个问题格外看重,“我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伊丽莎白带进社交圈,我很担心——象现在这种情况——对于她会很难,她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停下来,想找个精确的字眼来形容一个年轻姑娘需要社交礼仪和技巧的培训。
“我懂了,”霍丽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皱起眉头来,确实会是很难的,对于一个没有专门训练的女孩子,社交界将是很残酷的,特别是布鲁森的家庭,除了钱以外别无所长,而他们最不想的又恐怕就是把伊丽莎白嫁给一个贪财鬼。“您没想过送她去学校吗? 布鲁森先生?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推荐——”
“她二十一岁了,” 他说,”她会比其他的女孩子都大好多——她跟我说她‘宁可死’也不要去那种学校,她情愿呆在家里。”
“当然了,” 霍丽边说着边拿起一个小巧的带鸟型把手的银制滤器,熟练地倒出茶来,“您喜欢茶浓一点儿呢,还是我再加点水? 布鲁森先生? ”
“浓的,谢谢。”
“一块糖还是两块?” 她拿起一个小镊子伸向糖罐。
“三块糖,不加牛奶。”
不知为什么霍丽忍不住笑了起来,“您有付甜牙齿,布鲁森先生。”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 霍丽答道,“我只是在想您一定会喜欢我女儿的茶会,对于露丝来说,三块糖那是绝对必须的。”
“那么,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让露丝帮我倒茶。”
霍丽不太肯定他这是什么意思,可这种亲近熟焾的口吻使她很不舒服,她把目光从布鲁森脸上移开,集中注意力在茶上,她先倒了一杯给布鲁森,然后倒了一杯给自己,加了一点儿糖后又放了一点点牛奶。
“我的母亲总是先放牛奶的。” 布鲁森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也许您应该建议她后放牛奶,因为这样更容易根据颜色来辨别茶的浓度,”霍丽轻轻地说,“贵族们看不起那些在茶里先放牛奶的人,说只有奶娘或仆人才会那么做……”
“也就是说象我这个阶级的人。”他干巴巴地补充道。
“是的,”霍丽强迫自己面对他的目光,“有一种说法,是说妇女的血统不够高贵,他们会说她是‘先放牛奶’那一类。”
她的这个建议很冒味,不管她的用意有多好,听者却很难不感到冒犯的,可以布鲁森却处之泰然,“我会告诉我母亲的,谢谢您。”
放松了一点,霍丽拿起了一块饼干,松脆可口,回味甘美,是配茶最好不过的点心了。“厨子今天的心情不错。” 她咽下一小口后说道。
布鲁森笑了,低沉而充满男性的诱惑力,“谢天谢地。”他说。
接下的谈话变得很轻松而有趣了,尽管霍丽感觉有点怪,毕竟自己是和一个既不是亲戚也不是熟人的陌生人单独相处,可这些自我保守的意识不久就烟消云散了,霍丽被扎克瑞布鲁森这个人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是个非凡的男人,他的雄心壮志使得她认识的其他男人都变成了懦弱无为的可怜虫。
她啜着茶,听他讲述最近在德姆的蒸气机车实验,他解释推进器如何把热水注入到锅炉里,蒸气又是怎样通过车顶上的烟道迸发出来,又讲到各种改进锅炉的设想以提高马力,总有一天,他宣称,蒸气机车会不仅仅运载货物,还会运载牲畜甚至于人,铁路线会遍布英国大大小小重要的城镇。霍丽对此尽管持怀疑态度,却被他深深吸引住了。这种话题是一般的绅士不会和女士们讨论的,女士们的兴趣应当仅限于家庭,社交和宗教,可霍丽却感到这些新鲜的话题比社交闲话更生动有趣,更何况布鲁森用那种简练的语言来解释复杂的技术问题,使得她听起来全不费力。
扎克瑞布鲁森来自于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商人,发明家,企业家的世界……很明显的,他永远也不可能融入这个打磨了几个世纪的传统的上流贵族社会 ,可同时他又毫无疑义的会为他自己在上流社会打出一个位置来,任何人想阻拦他的道路,其命运只有天知道。
和他生活在一起一定会精疲力尽的,霍丽暗想,很想了解他的母亲和妹妹怎样应付他如此旺盛的精力,他的头脑灵活,兴趣广泛,充满着使不完的活力,几乎令人怀疑他是否有时间睡觉。霍丽不由自主地将他和乔治相比,乔治曾喜欢那慵懒漫长的散步,或在下雨的午后和她一起坐在壁炉边读书,又或者在早晨和她一起看孩子玩耍,她不能够想象扎查瑞布鲁森会静静的坐下来,观看孩子学爬这种无聊事。
不知怎的,谈话慢慢的转入她的个人生活,霍丽发现自己向他描述着她在泰勒家的生活,她居孀的事实,通常的时候当她和什么人谈起他们共同了解的乔治,她总是喉头发紧,泪水盈盈,可是布鲁森根本不认识乔治,而霍丽发现和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的丈夫反倒容易些。
“乔治从来不生病,” 她说,“从来没有过头痛脑热,——他总是那么结实那么健康的,可有一天他说感到体乏无力,关节疼痛,还吃不下食物,医生诊断说是伤寒症,我也知道那是极其危险的,可许多人也都活过来了,于是我说服自己只要好好的护理和充分的休息,乔治会好起来的。” 她盯着眼前盘子里的空杯子,手指抚摸着那精美的金边,“他就这样一天天在我面前消减下去,高烧变成了昏迷,两个星期后他离我而去了。”
“我很抱歉。” 布鲁森平静地说。
我很抱歉这是每个人都这么说的,除此之外原也无话可说了,可布鲁森的黑眸子里闪着一种温热的同情,使她感到他是真心理解她所失去的分量的。
过了一段长长的沉默,布鲁森又开口问道,“您喜欢和泰勒家一起生活吗,夫人?”
她淡淡地一笑,“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您自己的家呢?”
“我的父母还要供养另外三个女儿,还要让她们也嫁得好人家,我不愿意再带着我的孩子回去给他们增加负担,再说和泰勒家住在一起,让我感觉还和乔治没有分开得太远。”
听了这最后一句话,布鲁森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看着她的空杯子和盘子,他忽然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来,“请跟我来。”
他如此的直接了当完全出乎霍丽的意料之外,震惊之下,她茫然地接受了他伸过来的手,一经接触他温暖的手指,不由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起来,他拉她起来,将她的手揽到他的腋下,陪着她离开了茶桌。他对她的接触已经过于亲密了,——就连乔治的兄弟们也从来不敢碰她的空手,可这位布鲁森先生好象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走在一起,布鲁森不得不调整他的长大步子来应和她的短步伐,她不由怀疑他很少会这么慢走路,他一点儿也不象会好整以暇地闲情散步的人。
图书套房通向一个巨大的私人画廊,四周的落地长窗外是花园里优美的景致,而画廊内收藏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古画大师们的巨作,提香,伦勃朗,维米尔和波提切利,他们丰富鲜艳的颜色和浪漫主义色彩在这里烁烁生辉。“怎么,没有里昂那多达芬奇吗?” 霍丽问道,知道布鲁森的收藏绝对是全英格兰首屈一指的。
布鲁森望着满壁上成排的画作,皱了皱眉头,仿佛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达芬奇会是一个明显的遗漏,“我该买幅达芬奇吗?”
“不,不,我只是在开玩笑,”霍丽紧忙应道,“真的,布鲁森先生,您的收藏相当惊人,也相当完全了,再说,一幅达芬奇也不是那么容易买得到的。”
布鲁森只在喉头里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墻上的一片空位,很明显的在考虑要花多少可以摆一幅达芬奇在那里。
霍丽把自己的手从他的腋下抽出来,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布鲁森先生,您不打算告诉我您今天请我来的目的吗?”
布鲁森踱向一个大理石塑的半身雕像,用他的拇指捻下一点点灰尘来,然后从侧面审视霍丽,后者此时的倩影被透过长方形的长窗射进来的日影映照着。
“别人向我描述您是最完美的女士,”他说,“现在见过您之后,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
霍丽瞪大了眼睛,问心有愧的想到他是否还会坚持这个评论,如果他发现她就是几天前主动回应他的吻的那个女人。
“您有着完美无瑕的名声,”他继续,“您在任何地方都被接受,您的知识和影响力都是我需要的,迫切需要,所以我想聘请您作我的……我的社交指导。”
霍丽惊得目瞪口呆了,半晌才能说话,“可是,先生,我现在并没有在寻求任何方式的雇用。”
“这我知道。”
“那您一定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一定会拒绝——”
他以一个果断的手势打断了她的话,“请您先听我说。”
只出于礼貌的考虑,霍丽才点点头表现同意听下去,可是不管怎样,她是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议的。确实是有不少寡妇为了经济上的问题而不得不寻求雇佣的,可她却绝不致于此,乔治的家人肯定连听都不要听这种话,她自己的家人也会一样。这虽不同于完全沦为工人阶级,可她的身分和社会地位还是会大打折扣。更何况,雇主是布鲁森这样的人,不管他有多少钱……事实是,确有一些人或一些地方将不再接纳她的。
“我需要抛抛光,”布鲁森仍然不紧不慢的说着,“我需要有人帮我介绍,您肯定听说过我是个总想向上爬的家伙,这个我不否认,我已经自己打出这么远了,可下一战我需要帮助,您的帮助,我还需要有人可以教教伊丽莎白,教教她怎么才能……嗯,象您,教教她伦敦上流社会的女士们都干什么,这是她唯一能嫁个好人家的办法。”
“布鲁森先生,”她小心地斟酌词句,不看他而只看着他身边的石凳,“我真的很荣幸,我也很想帮助您,可是,肯定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我不要其他人,我只要您。”
“可我不能的,布鲁森先生,”她口气很坚定,“撇开其它的不论,我还有我的女儿要考虑,我现在最重要的责任就是照顾露丝。”
“是的,您要考虑露丝,”他的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怡然自得地在石凳边走来走去。“我没办法给您个更委婉的说法,霍兰蒂夫人,所以请原谅我就开门见山了,您是怎样为您女儿的未来打算的呢? 您是否打算送她去私人学校……去欧洲大陆……给她存一笔嫁妆来嫁个好人家? 可您现在的环境不允许您这么做,露丝将不得不嫁低一个层次——” 他狡狯的停顿了一会儿,“要是露丝有一大笔嫁妆,再加上她高贵的血统,她肯定可以嫁个乔治希望的高贵人家。”
霍丽只呆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现在她明白了布鲁森如何会征服那么多的竞争者,什么都不能阻挡他前进的道路——他居然利用她自己的女儿来说服她为他所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扎查瑞布鲁森会不惜一切来争取他所要得到的东西。
“我估计我大概需要您的帮助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他说,“我们可以签订一份双方互利的合同,如果您不愿再为我工作——只要您有任何原因想要终止我们的协定,——您说一声就是,您可以马上离开并带走一半的佣金。”
“您的佣金是多少呢?” 霍丽听到自己在问,此时的她踌躇不定,思绪不宁,而强烈的好奇心更使她想知道他为她的服务将出价多少。
“一万英镑一年。”
这至少是一个家庭教师年收入的十倍。这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足够为她的女儿赚下一笔丰厚的嫁妆,足够买一座自己的房子加仆人,一想到可以有个独立的家,霍丽心弛神往,可转念一想,自己要和这样的男人朝昔相处,还有她的家人和朋友会作何反应……
“不,”她如鲠在喉,“我很抱歉,布鲁森先生,您的出价很大方,但您一定得另请高明。”
对于她的拒绝,他好象一点也不奇怪,“那就两万好了。” 他丢给她一个恶作剧般的坏笑,“得了,霍兰蒂夫人,别跟我说您就打算在泰勒家这么了此一生,就象过去的三年一样,您是个聪明的女人,——您需要比针线和社交闲话更刺激的东西来丰富您的生活。”
现在他又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的另一个弱点,确实,泰勒家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如果她可以不依赖他们而独立生活……不依赖任何人……她重重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布鲁森把身体的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的膝盖顶在石凳上,“请您答应了吧,我会把这笔钱给露丝投资到基金上,她就别无所求了,等她嫁给个爵士的时候,我再加一辆马车和四方队作她的结婚礼物。”
接受他的条件意味着步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如果拒绝他,她清楚地知道她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那将是安全的虽然未必是舒适的,有着家人的爱和社会的肯定,她们不会过得太糟;可如果她同意,那将会带来异口同声的惊讶和反对之声,流言蜚语将经年不息! 可露丝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而她自己,自乔治去世以来,一直和她潜意识中那种狂野的可怕的反传统冲动斗争着。
突然间她下定了决心。
“三万镑,我会接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
布鲁森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可她感觉得到他非常地满意,好象一头狮子终于可以低下头来享受猎物。“三万,” 他重复道,“可我以为两万块就足够了呢,不是吗?”
“两万给露丝,一万给我,” 霍丽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社会影响力也象是一种货币——一旦花出去就不太容易赚回来,等这一年结束后,我可能剩不下多少好名声了,我只要接受了您的雇佣,圈子里的人一定会散布各种各样的谣言,甚至,他们可能会说我是您的……”
“情妇?” 他替她补充道,“可他们会大错特错的,不是吗?”
她红了脸,急急地续道,“没有人会刻意去分辨谣言或事实的,所以,我将失去的尊敬应该值另外的一万镑,还有,我—我希望由您来打理这笔钱。”
布鲁森的黑眉毛扬了起来,“您想让我来打理您的钱?” 他很满意地重复她的话,“您不用泰勒爵士吗?”
霍丽揺了摇头,威廉他在投资方面兢兢业业,可同时也十分保守,和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威廉的才干只能守住钱财,却不能使其一本万利。“是的,我想由您来管理,只要您答应一个条件,就是您不能用这笔钱做任何不道德的事。”
“我会尽力而为的。” 布鲁森大大落落的回答道,笑意在他魔鬼般的黑眼睛里飞舞。
霍丽松了一口气,“那么,您同意三万镑了,而我如果要提前离开您的话,可以拿到一半?”
“同意,不过,既然您多加了一万镑,我将要求一个附加条件。”
“哦?”
“我想要您住在这儿,和我和我的家人一起。”
霍丽愣住了,“不,我不能。”
“您和露丝可以拥有单独的房间,一辆专供您使用的马车和马,您想去哪儿都随您的便。愿意的话,您还可以带您自己的仆人,我会负担他们这一年的工钱。”
“可我不明白有什么必要——”
“教布鲁森家人学习社仪可不是一天花个个把小时就行的,等您熟识我们了,您就会明白的。”
“布鲁森先生,可我绝不能——”
“您会拿到您的三万镑的,霍兰蒂夫人,可您必须得从泰勒家搬出来才行。”
“可我宁可少拿而不住在这儿。”
布鲁森突然咧了咧嘴,似乎毫不为她的烦恼而动容,“谈判结束了,夫人,您在这儿住一年并且接受三万镑的报酬,否则,一切作罢。”
惶惶不安的她浑身发抖,好象气都喘不匀了,“那我同意了,不过请您把答应给露丝的马车和四方队加在我们的合同里。”
“很好,”布鲁森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小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您的手很凉,”他握她手的时间有点过长,同时他的嘴角堆上一个微笑来,“您害怕吗?”
他吻她的那晚,在温室里他曾问过同样的问题,也难怪,这一系列发生的前前后后,都是她平时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是的,”她低声道,“我简直都要认不出我自己了。”
“一切都会好的。” 他若无其事地作着保证。
“可您不能保—保证这样的事。”
“我能的,我很清楚您的家人对此会做何反应,请不要失掉您的勇气。”
“当然不会,”她自持地答道,“我向您保证我会信守诺言的。”
“好极了。”他努力不使自己的目光流露出胜利的喜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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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丽夫人的马车驶离了车道,阳光照在那黑漆的车子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扎克瑞拨开图书室长窗的窗帘目送着马车直到它完全不见了为止,此时的他欣喜欲狂,和每次他成交一笔对他明显有利的生意时的心情一样,霍兰蒂泰勒夫人会和她的女儿一起生活在他的屋檐下,这是之前包括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事情。
她到底为什么如此地吸引他呢? 从她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就兴奋起来,那兴奋感和吸引力是他从未在其他任何女人身上体会过的,她脱去手套,露出那纤细苍白的小手的那一刻,是他这一年最灿烂的亮点。
他结识过不少的美貌多才的佳丽,也和她们上过床,所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小小的寡妇会对他有如此巨大的影响,也许,是她那娴静外表下透着的温婉,很明显的,她是一个上流贵妇,可她并不象他认识的大多数同一阶层的妇女那样装腔作势,自命不凡,他喜欢她讲话时那种直接友好的态度,好象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平等的,而事实上,她明艳照人,风度优雅,不知要高出他多少倍。
踌蹰满志的,扎克瑞把两手插在裤袋里,在图书室里来回踱着步子,心不在焉地望着他收藏的那些无价的艺术瑰宝。自童年时起,他便常常被一种无形的使命感驱使着,不停地去完成,不停地去征服。总是充满着不满足感的他,不知渡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筹划着,思考着,为了一个又一个的目标,一桩又一桩的生意,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似乎总是这样,只要达到下一个目标他就会快乐了满足了,可事实上,他从没有真正快乐过。
可是和霍丽泰勒夫人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象个正常人了,能够放松下来,享受时光了,在她做客的短短时间,他平素的挑衅心都冰消雪化了,他几乎感觉自己是……平静的,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挥之不去,回味无穷,他因而不由得渴望霍丽夫人能早点出现在他的家里。
他也渴望她能够出现在他的床上,回忆起她意识到他就是那个吻她的陌生人的那一刻,扎查瑞不由得笑了,她的脸红了,浑身发抖,有一刻他简直以为她会晕过去;而他倒有点儿希望她会晕过去——那样他就有借口再一次拥她入怀了,可她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并守口如瓶,很显然的希望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别人看见她那发窘的样子,一定以为她犯了什么弥天大罪,绝不止于在黑夜里回吻一个陌生人那么简单。虽然她有足够的社交经验,可事实上还很单纯,他不懂为什么他会为她如此动心?
她有着一个已婚妇女通常不再拥有的天真无邪的气质,既使罪恶和堕落和她打个照面,只怕也根本不会入她的眼。
他第二次吻她的时候她哭过,现在他明白是为什么了,可以肯定的说,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被人这样吻或爱抚过了。总有一天,他暗下决心,她会再次在他的怀中流泪,不过那将是喜悦的泪水,而不是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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