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霍丽发病后的几个星期里,她感觉到了布鲁森家里的变化。首先,是那些仆人们的态度。他们以前个个都是粗心大意,漫不经心,散漫不羁的,现在好象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取心。也许,这就是霍丽苦口婆心,劝诫布鲁森的家人们,用心于家事和佣人管理的小小成就。
“我知道您很不情愿这样做,布鲁森夫人,”当一个下午,使女们端进一个茶盘,盛着一壶半开不开的水,有味的牛奶和不新鲜的点心时,霍丽坚持地说,“不管怎样,您非得把这个退回去不可。拒绝不周到的服务完全合情合理。”
“他们已经做了那么多事了,”宝拉小声争辩着,边说边着手摆放着茶具,大有将就凑合用的架势,“我不该再麻烦他们了,而且,这也确实没有那么糟。”
“糟透了,”霍丽带着一丝苦笑坚持道。
“那您把它退回去。”宝拉恳求道。
“布鲁森夫人,您必须学会管理您自家的佣人。”
“我做不到,”很令霍丽吃惊地,宝拉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过去做过小贩,比这里在楼下厨房里干活的佣人还低贱。他们也都知道的,我又怎么能对他们发号施令呢?”
霍丽设身处地地从她的角度想了想,不由得大起同情之心,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对除了家人以外的任何人都倍感羞怯。宝拉布鲁森在贫困中挣扎得太久了,以至于她已经无法适应她当前环境的骤然改变。豪华的房间里装饰着稀有的挂毯和饰物,华丽的衣服,精美的食物和昂贵的酒,这里的一切都只在时时提示着她卑贱的出身,而她又无法再活回从前的生活了。扎克瑞致富的速度已完全超出了他母亲的预期和想象。当前最首要的,就是要使宝拉能够适应她现在的环境,否则,她永远都不会感到轻松快乐。
“您现在不再是小贩了,”霍丽口气坚定,“您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您是扎克瑞布鲁森的母亲,您养大了两个出色的孩子,完全只靠您自己的力量,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应该羡慕您的成就。”她也反过来紧紧握着宝拉的手,“您完全有理由接受别人的尊重,”她直视着对方那忧虑忡忡的眼睛,“特别是,您自己仆人的尊重。关于这件事,我还有许多话题想要和您讨论,可是,现在……”她停下来,搜肠刮肚地要找出个词儿来加重她的语气,“把这见鬼的托盘退回去!”
宝拉的眼睛瞪圆了,并且伸手到嘴角掩饰她的笑意,“霍丽夫人,我以前从没听过您讲粗话。”
霍丽也向她微笑着,“如果我能让我自己讲粗话,那您也一定能打铃叫使女来,让她们重上您的茶。”
宝拉于是很坚定地挺直了身体,“好吧,我会!”她急急地拉了拉铃绳,好象生怕自己会改主意似的。
为了更好地改进布鲁森家人和仆人们的关系,霍丽煞费苦心地安排了每天早上和管家伯尼太太的短会,她坚持宝拉和伊丽莎白都要到场,尽管她们两个都很不情愿。宝拉仍然是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开口去指示伯尼太太,而伊丽莎白对于家事全无兴趣。可是,她们必须要学起来,“管理家事是每一位上流女士必须亲力亲为的事情,”她教导着她的两位听众,“每天早上,你们都要和伯尼太太一起浏览一下当天的菜单,讨论一下当天有没有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比如说洗地毯,擦银器等等……最为重要的是,你们还必须要查阅家事的帐目,安排并记录每一项开销。”
“我以为这些都是伯尼太太应该做的事情。”伊丽莎白对于每天都要处理这些琐碎乏味的家事很不以为然。
“不,这是你们该做的事情,”霍丽笑着回答,“况且,你也该好好和你母亲一起练习练习管理家事,因为总有一天,你要管理你自己的家事。”
出乎布鲁森家女人的意料之外,这些努力倒真的起了效果,佣人们还真的有了一些起色。尽管宝拉还是很不舒服地发号施令,可她却在不停地进步,也不停地增强着她的自信。
这个家另一样重大的改变就是男主人的言行。渐渐的,霍丽发现扎克瑞布鲁森不再每天晚上去伦敦寻欢作乐,虽然这还不足以使她妄下结论认为他终于改邪归正了,布鲁森却确实安静了许多,循规蹈矩,彬彬有礼。他不再无礼地盯着她看,也没有再挑起任何惹恼她的争论,近乎到接吻的场景不再,那些撩拨人心的疯言疯语也听不到了。每次他们上课的时候他也正襟危坐,专心学习,甚至于他们重上舞蹈课时,他也表现得无可挑剔。而使霍丽惊惶不已的是,这个绅士模样的布鲁森使她得以认识并感动于他的另一面,这是和那个流氓布鲁森完全不同的一面。她终于可以拨开他那些讽刺挖苦愤世嫉俗的面具,认识他那些潜藏着的真实品质,而她所见的一切,令她对他倾慕不已。
他致力于帮助穷人,不仅仅靠捐善款,还不断地制造机会让他们自救。和其他的富翁们不同,布鲁森始终关心穷人的疾苦,努力地改善他们的生活环境。为了通过一项立法,使工人们每天的工作时间缩短到十小时,布鲁森和政客们进行了无数的会议,并出手大方地满足他们的各种要求。他在他自己的工厂里废除了童工制度,并且为他的员工们建立福利基金,其中也包括寡妇和老人。
其他的业主们都反对这样做,他们声称提供这样的员工的福利将使他们破产。可布鲁森却在成功地大赚特赚,怎样做更有利?把自己的工人当人看?还是象对待牲畜一样奴役他们驱使他们?事实胜于雄辩。
布鲁森利用他的工厂进口或生产大众产品来改善普通平民的生活品质,批量生产诸如肥皂,咖啡,糖果,织物和餐具等等。而他的经营策略在他的同行中引起的仇恨更多于羡慕,贵族们报怨说他这样是在企图消除阶级观念,减少贵族阶级的特权,他们几乎是全体都在忿忿然地等待着他的失败的来临。
对于霍丽来说,这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不论布鲁森多么象一位绅士,上层社会也永远不会向他张开双臂,最多也不过是容忍而已。她将由衷地感到遗憾,如果他最终只能娶一个上层社会的千金,只注重他的金钱,而无视他内在的品质。她想象着能有一个活力充沛的女人,理解他所做的一切,看重他的聪明睿智和勃勃生气,和布鲁森在一起的生活将是多彩多姿的,如果他的妻子能够深刻全面地了解他。这将是一桩非凡的婚姻,每一天都将是有趣的,生气活泼的,充满激情的。
霍丽曾想过将某个自己未嫁的妹妹介绍给布鲁森。这对于她的家庭来说无疑也将是很有利的,能和这样一位有钱有势力的人物联姻。可是,扎克瑞布鲁森追求她自己的妹妹,这个想法不知为什么却令她十分不自在,并产生一种近乎是嫉妒的情感。况且,她的妹妹们都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根本不可能有驾驶控制他的能力。而象布鲁森这样的人,即使是现在,也时不时的要有人对他敲打一下的。
好象订购裙袍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这一天,就在霍丽带伊丽莎白和宝拉去见她自己的裁缝,想要帮她们订一些更高雅的衣饰的时候,布鲁森把霍丽拉到一边,提出了一个令她震惊的提议。
“您也该订一些新衣服了,”他说,“我实在看厌了您穿这些半丧的丧服——灰的,褐的,浅紫……您没必要再穿这些了,您也尽管选几件新衣服吧,钱由我来付好了。”
霍丽惊怒得半张着嘴巴,“您不仅仅敢于评价我的外表,还要给我买衣服来欺辱我?”
“我可不觉得这是欺辱,”他小心地回复。
“您知道得很清楚,一个绅士是不应该靠买东西来取悦一位女士的,哪怕一双手套也不行。”
“那我就从您的薪水里扣除好了。”布鲁森鬼头鬼脑地笑看着她,“象您这样的女士是应该穿着美丽的衣裳。我很希望能看您穿着苹果绿,黄色,或者红色。”这个想法似乎点燃了他的激情,他洋洋得意地继续下去,“我简直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会比您穿一件红色的裙袍更美丽。”
霍丽对他的恭维话却完全不买帐,“我是肯定不会买什么新衣服的,同时我也谢谢您省省力别再提这个话题。一件红衣服,天哪!我的名声还要不要啦?”
“那是反正已经被沾污了的,”他指出,“您莫不如好好享受一下。”他似乎很欣赏他这句话的后果,她愤怒了。
“您,先生,应该……应该……”
“去见鬼?”他就帮她一下。
她怒气冲冲地接过这个话题,“是的,现在就立刻去见鬼!”
不出她所料的是,布鲁森果然无视她的拒绝,背着她给她也订了几件新衣服。这本来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因为她的裁缝本来就有她的尺码,并且深知她的风格和喜好。
于是等到所有的衣饰盒子被送来的那一天,霍丽铁青着脸发现这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属于她的。布鲁森私下里给她订了和他妹妹和母亲一样多的衣服,包括相配的手套,鞋子和帽子。“我是绝不会穿的,”霍丽声明,隔着一大叠盒子瞪着对面的布鲁森。“您是完全在浪费钱,您是费力不讨好,我是绝不穿戴这里的一根缎结,一个纽扣的,您明白吗?”布鲁森于是照例笑话她的愤怒,并提议将这些衣服全都付之一炬,如果这样能让她觉得好受一点儿的话。
霍丽也考虑过将这些衣服送给她的妹妹们,她们的身材和她接近。可是,做为未出闺门的少女,大部分时间她们还只能穿白色的衣服。而这些裙服是为一个已婚的妇女设计的,特别是常常出入大场合的妇女。只有在私下里,霍丽才允许自己去仔细地审视这些精美绝伦的服饰,和她现在的丧服甚至以前做乔治的妻子时的风格截然不同。颜色鲜艳,设计大胆且十分女性化,很体贴周到地体现着象她这样的女性的优雅曲线。
有一件是苹果绿色的,意大利绸,长长的膨袖口一直到手腕才渐渐收窄,合口处巧妙地设计在她的手背上。还有一件是深玖瑰色水缎的散步服,配以一顶镶白色滚边的同色帽子。还有一件是浅紫色条纹的晨袍,有着活泼的白色袖子和荷叶式的双层裙摆,更配以黄色丝绸的披巾,袖口和镶边都绣满了玖瑰。
其中最糟糕的是那件红缎子的晚礼服,剪裁得简洁大方,令人无从挑剔。她每每一想到这样美丽的衣服将永远被束之高阁,也不禁痛心疾首。紧身胸衣的领口大大的开成半圆形,简单朴实得未加任何饰染,下面的裙摆则如同一条流火的瀑布,那是一片介于最鲜艳的苹果和最稀有的红酒之间的高贵典雅的红色。整件衣服的唯一饰品是一条天鹅绒滚缎边的红色腰带。这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礼服,如果这件衣服不是如此过于张扬,或者用了深蓝色的面料而不是红色,霍丽则很可能摒弃她遵守的所有道德规范,欣喜地收下这份礼物。可布鲁森不愧是她天生的冤家,肯定早已打过了算盘,知道这将是她永远都不会碰的颜色。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和他以前给她一整盘的蛋糕一样,他就是喜欢不停地诱惑她,看着她痛苦地和自己的良知做斗争。
不过,这次他却不会成功。霍丽连一件衣服都没有试,就吩咐玛沃德将它们统统锁起一个衣橱里,以备将来有机会的时候送给别人。“好吧,布鲁森先生,”霍丽很坚定地转动着衣橱上的钥孔,并喃喃地对她的假想敌说道,“也许我不能完全抗拒你那些魔鬼般的诱惑,可至少在这件事上,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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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霍丽住进布鲁森家里已将近四个月了,该是检验她耐心教导下的成绩的时候了。普利蒙斯舞会将在今晚举行,这晚,将是伊丽莎白正式步入社交圈的机会,也将是扎克瑞布鲁森向大家展示他经过教化以后良好的绅士风度的最佳时机。霍丽满怀自豪和期待,设想着布鲁森全家今夜的表现将会使那些上层人物们都大跌眼镜。
依照霍丽的建议,伊丽莎白穿了一件白色的浅粉纱镶滚的裙袍,一朵鲜艳粉红的玖瑰别在她的腰上,另一朵则插在她高高盘起的秀发上,那女孩看起来清新高雅,她那高挑纤细的身材使她有一种女王的风度。扎克瑞曾给他的妹妹买过很多贵重的首饰,霍丽仔仔细细地挑捡着一大堆价值连城的钻石,蓝宝石,翡翠,感到这些对于一个未出嫁的女孩 来说都过于厚重了,于是,她只捡了一粒带金链子的单颗珍珠。
“这就足够了,”霍丽说着,将这条链子系到伊丽莎白的脖子上,“这样可以使你看起来单纯质朴,你可以留着那些夸张的贵重首饰,等到你象我一样老时再戴也不迟。”
伊丽莎白注视着她们俩人在穿衣镜中的反影,“听您把自己说得好象是老太婆了,”她笑着,“您今晚看起来美极了!”
“谢谢你,丽齐。”霍丽感激地轻轻拧了下女孩的肩膀,然后转向宝拉,欣然地审视着她,“既然我们在互相夸赞,布鲁森夫人,我一定要说,您今晚看起来很高雅。”
宝拉,穿了一件苍绿色的裙袍,领窝和袖口都饰以精巧的细珠,只是笑着紧张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恨不能找出一千个理由来,使自己不必去参加这样一个正式的舞会。
“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行。”伊丽莎白紧张地审视着自己镜中的反影,“我什么都不是,我肯定会犯好多错误,让人人都笑话我,霍丽夫人,求您了,今晚我们别去了,以后再说吧,等我再和您上些课。”
“你参加的舞会聚会越多,就会越容易。”霍丽口气坚决。
“没有人会邀请我跳舞的。他们都知道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人物,哦,这都是我哥哥搞的鬼!我今晚一定会做壁花,我根本就不应该穿着舞服,我应该在什么地方削土豆皮或是打扫街道——”
“你很可爱,”霍丽说着,拥抱一下那个仍然以挑剔的眼神反复打量着自己的女孩,“你很可爱,丽齐,你的举止很优雅,你的家庭很富有,相信我,你一定不会做壁花,也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今晚见到你的男人会认为你应该去削土豆。”
经过了反反复复的劝说,布鲁森家的两个女人才终于同意离开房间,霍丽总算把她们带到了主楼梯前。她们走下楼梯的时候,霍丽对于伊丽莎白端庄的姿态和仪表很感骄傲,尽管那女孩子内心里正如小鹿乱撞。
布鲁森站在前客厅里等待着她们,他黑色的头发在吊灯和银色天花板的映衬下闪闪发亮。这是不变的法则,男子只要一穿上传统正式的黑白礼服,或多或少的,都会为他的外表增色不少,而这一法则对于布鲁森来说犹见成效。黑色的礼服以当前最流行的设计剪裁,领口开得很低,袖子紧贴身,大翻领几乎开到了腰际。这样的设计很好地衬托出他魁伟的身材,宽阔的肩膀和紧绷的腰肌,窄窄的一条白色领结和白背心,衬着他刚刚刮过光滑的黑黝黝的脸,显得更是雪白耀眼。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脚上的皮鞋也光亮无比,从头到脚,布鲁森看上去很象一位标准的绅士了,可他却还是多少带着那么一点匪气,甚至令人感觉危险……或许是因为他那调侃一切的眼神,亦或是他那副无赖模样的笑脸。
他先看伊丽莎白,微笑里满是亲情的赞许和骄傲,“看看你呵,丽齐,”他拉过妹妹的手,在她发烧的面颊上轻轻地擦过一个吻,“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漂亮呢!你肯定会从舞会上带回一长串破碎的心呢。”
“一长串破碎的脚趾倒是很有可能,”伊丽莎白干巴巴地回道,“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蠢到会邀请我跳舞的话。”
“他们会的,”他边说边轻轻地在她腰间扭了一把,又转向他的母亲赞美了几句,然后终于将目光转向霍丽。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耳提面命的礼仪教导,霍丽期待着一个得体礼貌的评价,象一个绅士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都会对女士们说的几句恭维话——霍丽也认为自己打扮得相当得体。她穿着自己自己最喜欢的一件礼服,浅灰的闪缎,前胸和短膨的袖子上都饰满了银色的珠饰,袖子下的羽毛使得袖子看起来更膨,裙下的衬裙坚硬笔挺,霍丽甚至允许裁缝做了件更紧的胸衣使得她的腰围整整缩小了两寸。玛沃德帮着她将她的头发梳理成当前最流行的式样,先将头发盘到头顶心,再垂向脑后,最后又用发针将所有的发卷都别起来,只留两三缕垂在她的颈边。
霍丽微笑着注视着布鲁森毫无表情的脸正将她从头到脚地审视,可是,她期待的绅士风度的礼貌评价却没有等到。
“这就是您打算穿的衣服吗?”他语气唐突无礼地问道。
“扎克!”他惊呆了的母亲试图制止他,而另一边的伊丽莎白则狠狠地捅了他一下。
霍丽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失望,伴之以愤怒。这个傲慢无礼的野蛮人!以前从没有一个男人对她的外表如此贬低,而她一向以自己的高雅品味为傲——他居然敢暗示她衣着不当!
“我们是要去参加舞会,”她冷冷地答道,“而这是一件舞会服,是的,布鲁森先生,这就是我打算穿的衣服。”
他们的视线碰撞到一起,长时间地交换着挑战的目光,完全不把在场的其他两个人放在眼里,于是宝拉忙把伊丽莎白拉到一边,假装检查她的手套。霍丽甚至没有注意到她们的离开,她一字一顿地向着对方发泄她的怒火。
“请您讲讲清楚,到底为什么要反对我这件衣服,布鲁森先生?”
“也没什么,如果您想要向全世界的人宣布您还在为乔治服丧,那这件衣服是再合适不过了。”
霍丽向他投以愤怒的目光,“这件礼服对于我们将要出席的场合完全合适,您之所以不喜欢它,是因为它不是您买给我的,您真的以为我会穿您买的那些衣裳吗?”
“考虑到那是唯一可以取代您现在的丧服——或半丧,或管它见鬼的叫什么——,我倒觉得可能性是存在的。”
他们过去从没有这样唇枪舌剑地争论过,使得霍丽蛰伏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以前他们每争论一件事的时候,也不过是用词辛辣讥讽,话中带刺罢了,这次霍丽却真的生了气,乔治从来都不会用这样直接了当让人下不来台的讲话方式,他总是以婉转的用词来表达他善意的规劝。尽管霍丽此时正怒火中烧,她也没有忽略一个事实,她也不懂为什么她总是要将布鲁森和她的丈夫相比,而为什么他的意见总是能够如此轻易地左右她的情绪。
“这不是一件丧服,”霍丽忿忿地说道,“您这样会让人以为您从没见过灰色的礼服,也许,是因为您在妓院里呆得时间太长,忘记了好人家的女人怎样穿着了。”
“随便您讲好了,我看见丧服总还认得出。”他的口气柔中有刚。
“那么,就算我决定后半辈子服丧到底,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与您无关。”
他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膀,明知道这个姿式将更一步地激怒她,“当然了,如果您愿意其他人都羡慕您穿得好象乌鸦一样——”
“乌鸦!”霍丽愤怒地重复。
“——不过我是从来不喜欢人家过度地体现自己的悲伤的,特别是在公共场合,懂得收敛自己的感情是大有益处的。不过,您如果这么迫切需要公众的同情——”
“你这只讨厌的猪!”她嚷着,体会到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愤怒。他居然敢说她是利用服丧来博得公众的同情?他居然在暗示她对于乔治不是真诚的悲伤而是另有所图?怒火胀红了她的脸,她真想打他,让他痛苦,可她却看得出她的愤怒不知为什么使他很开心,他冷静的黑眼睛里带着几分明显的得意的表情。几分钟前她还为他如此的绅士风度而骄傲,此时,她恨他这样的表情。
“您又怎么可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悲伤?”她的声音有点儿发抖,“您从没爱过什么人象我对乔治那样——您的那颗心是不可征服的,可能您觉得这样您就高人一等,可我却只为您感到遗憾。”
不能忍受再和他多一秒钟的共处,她急急地转过身去,不顾她那浆硬的衬裙绊着她的腿,也不理会宝拉和伊丽莎白担心和关切的声音,她用她那沉重的裙袍允许的最快的速度登上楼梯,同时她的肺仿佛一只漏了的风箱在呼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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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克瑞站在她离开他的地方一动不动,被这毫无来由莫名其妙的争吵惊呆了。他本意里也并不打算和她争吵,甚至当他第一眼看到霍丽的时候还很高兴——直到他意识到她的衣服是灰色的。灰色好象一道阴影,暗示着永不磨灭的乔治泰勒的记忆,他于是完全预见得到,她的整个晚上都将只是哀悼自己的丈夫不在身边,而他扎克瑞要和乔治的鬼魂来争夺她几小时的芳心,那更是见鬼。那件银灰色的衣服,好是很好看的,却象是一幅舞动在公牛面前的旗子激怒着他。为什么他就不能完全在拥有她哪怕只一个晚上,只有她,而没有她对于亡夫的哀伤。
于是他有口无心地讲了那些话,甚至有些残忍,他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已经使他顾不得考虑她的感受了。
“扎克瑞,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宝拉问道。
“祝贺你,”接着是伊丽莎白讽刺的语调,“只有你能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就把这一整个晚上毁了,扎克。”
旁边目击了这一幕的佣人们此时都突然间无缘无故地忙碌起来,很显然不想成为他坏脾气的牺牲品。可此时,扎克瑞已经不再生气了。从霍丽离开他的那一霎那,一种奇怪的难过的感觉流遍了他的全身,他审度着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这是一种甚至比他过去拳击生涯中挨了最为沉重的一记打击还要糟糕的感觉。他感到腹部一阵冰冷的寒气,逐渐地蔓延到全身,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他怕霍丽会从此恨他,从此不再向他微笑,再也不允许他碰她一下了。
“让我上去找她,”宝拉说,“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扎克瑞——”
“不必了,”扎克瑞轻轻地打断了她,伴着一个果断的手势,“我会上去找她,我会告诉她……”他顿了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羞见一个女人,“见鬼,”他,一向不在乎任何人对他的看法,现在却在一个小女人的面前胆怯了。他更情愿霍丽骂他,向他摔东西,或者打他一耳光,那样他倒会好过一点,而今她语气平静的样子却令他怯步了。“我只想给她点儿时间平静一下,然后再去见她。”
“看霍丽夫人离开时的样子,”伊丽莎白酸溜溜地说到,“恐怕足有两三天她连看都不会想要看你。”
扎克瑞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宝拉便连忙把这火上浇油的女儿拉走了,“来,丽齐……我们去喝杯酒吧,天知道,我们都需要喝一杯了。”
伊丽莎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着母亲,拖着她那一身盛装,以一个七八岁女孩子赌气而去的优雅步伐离开了他。要不是他此时也正和自己赌着气,扎克瑞几乎会对眼前的这一幕笑出声来。他走进图书室,也想找一杯喝的。他打开酒橱,慢慢地倒出一杯酒来,看也不看就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第二杯,可是那火热的液体却没有温暖他冰冷的内心,他反反复复地打叠着字句,想着该怎样向她道歉才能让事情回复到从前,他既要哄得她心意回转又绝不能暴露他的真实想法,——那就是他对于乔治泰勒的妒忌之情,尽管很显然也很理所当然的,她决定以余生的哀伤去纪念自己的丈夫,可他,却不自量力地希望她能够停止这样的哀伤。他叹着气把酒杯放下,强迫着自己离开了图书室,迈着两条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登上了楼梯,向霍丽的房间走去。
霍丽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将自己锁在里面,只是因为考虑到露丝正安静地在下一个房间里睡觉,她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摔门。她静静地站着,双臂抱紧在胸前,脑子里回放着她刚刚和扎克瑞布鲁森所说的每一句话。
不幸的是,他说的也不完全是错。这件灰色的衣服确实再合适不过了,为了他所说的那个理由,诚然,它优雅大方得体,可必竟和她以前穿过的半丧的丧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错,她扪心自问,失去了乔治,只身一人重返社交界,实在是有点儿惶恐不安,而这是便是她的方式在提醒着公众——也包括她自己——她过去曾经拥有的。她不想失去这一点过去和乔治的维系。已经有很多天就这样渡过了,她不再思念乔治,她被另一男人深深吸引,只有想到乔治才能阻止她的缭乱情丝。越来越可怕的,她现在常常是很轻易地便自作主张,而不再考虑乔治会怎样想。她变得越来越独立,这令她喜忧参半。
她过去四个月的言行已经证明了,她不再是那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年轻主妇,和那个被家人朋友赞许的贤良寡妇,她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自顾自地沉思冥想,一点儿也没注意到玛沃德走了进来,直到那仆人关切地问道,“夫人,您少了什么东西吗?纽扣松了,还是花边——”
“没有,”霍丽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以控制自己翻涌的情绪,“是我的灰色礼服惹布鲁森先生不高兴了,他想要我不要再穿得象在服丧。”
“他竟敢……”玛沃德惊喊起来。
“是的,他敢了,”霍丽平静地答道。
“可是夫人,……您是不会理会他的,对吗?”
霍丽扯掉她的手套把它们丢到地板上,接着又踢掉了脚上的银色拖鞋,余怒未消,她的心仍然激烈地跳动着,这样的心境是她前所未有过的。“我要让他看得眼珠子都爆出来,我要让他后悔,看他再敢对我的衣着说三道四。”
玛沃德惊讶地望着霍丽那愤懑不平的脸,“夫人,”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您看起来都不象您了。”
霍丽转身到了那个锁着的衣橱前,转动门上的钥匙打开了门,她拎出那件红衣服来,飞快地将它抖了抖,“快,玛沃德,”她转向使女,示意着自己背后那一排需要解开的纽扣,“快点帮我将这件衣服脱掉。”
“可是……可是……”,玛沃德惊呆了,“您要穿这件衣服呵?可俺还没得时间好好把它熨烫一下呢。”
“它看起来足够好了,”霍丽检查着手里的红色绸缎,“就算是它到处都是褶子皱纹我也不在乎,我穿定这件该死的衣服了。”
意识到女主人下定了决心,玛沃德一肚子不赞成地走上前来,帮她脱下那件灰衣服。接着她们又发现一个新的问题,霍丽的白色胸衣根本不配那件低胸的红衣裳,于是她索性将那件胸衣也脱了下来,“您,您要不穿胸衣去参加舞会吗?”玛沃德如遭雷击。
尽管那仆人服侍她脱换衣裳多年惯了的,霍丽还是红了脸,连她赤裸的上身也变得粉红,“可我没有一件胸衣是开得这么低,可以穿在这件衣服下面的,不是吗?”她便忙着将那衣服套上自己的上身,玛沃德连忙上来帮忙。
等到她们终于将这件裙袍穿起来,红色的天鹅绒腰带也整齐地扎起来,霍丽就跑到桃花木框的穿衣镜前审视自己。三幅椭圆的镜子完整地呈现出她的倩影,连霍丽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样火红的富丽的颜色,恰如其分地映衬着她雪白的皮肤。她从来没有穿过如此艳丽的颜色,连乔治在世的时候也没有过,紧身的上衣暴露着她完美的胸线和肩胛,下身的裙子如流火般,随着她的每一移动而窸窣不停。她为自己过多的暴露而担心,同时却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轻盈,这正是那种过去常常出现在她屡禁不止的白日梦中,当她厌倦了困守已久的枯燥生活,渴望摆脱现实的时候,想要穿着的衣裳。
“上次我参加舞会的时候,”霍丽仍然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看见有些女士穿着比这个还要大胆,有些人是干脆露出全部的后背的,相比而论,这个还算得上保守的。”
“问题不在式样呵,夫人,”玛沃德轻轻地说道,“是颜色……”
望着镜中的影子,霍丽意识到这衣服的颜色太过耀眼,已经不需要附加任何饰物了,她于是除去了所有的首饰:她生孩子时乔治送的钻石手镯,结婚时父母送的闪亮的耳环,还有那些别在发际的亮晶晶的别针,就只留着那只简单的婚戒而已。她把这些首饰一件件地递给使女,“楼上的会客室里有一个花篮,我记得里面应该有新鲜的玖瑰的,你可以帮我取一只来吗,玛沃德?”
玛沃德执行命令之前停了一下,“夫人,”她喃喃地说道,“俺快要认不出您了呢。”
霍丽深吸了一口气,绽放出一个微笑来,“那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呢?玛沃德?我的丈夫会怎么说呢?要是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俺想乔治先生也一定会喜欢您穿这件红衣裳的,”玛沃德心事重重地回答,“毕竟,他也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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