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5, 2011

<红楼梦>中"卯正三刻"是现在几点

时辰分布:子时(23:00--01:00)、丑时(01:00-03:00)、寅时(03:00-05:00)、卯时(05:00-07:00)、辰时(07:00-09:00)、巳时(09:00-11:00)、午时(11:00-13:00)、未时(13:00-15:00)、申时(15:00-17:00)、酉时(17:00-19:00)、戌时(19:00-21:00)、亥时(21:00-23:00)

一个时辰有两个小时,分“初”和“正”,“初”代表前一个小时,“正”代表后一个小时;其中每个小时都有四刻,一刻是十五分钟。所以:“卯正三刻”即06:45

Tuesday, November 22, 2011

赠友——病秋

病久,兼抑郁伤秋,劳故友频相问讯,答之——


心字秋深处,日短夜阑珊
寥落黄花地,潇潇叶雨天
音疏字墨懒,病久衣袂宽
故友频相问,一笑尽开颜


友回赠——



无题
 
君诗故故起微澜,读罢欲生两鬓斑。风雨重洋三万里,浮云愁思几千端。聆歌情味应相合,望月中宵不共圆。忽忆高楼昨夜梦,分明又到廿年前。
 
                                                                                                       2011年12月10日
 

Tuesday, July 26, 2011

文心雕龙译注·六、明诗


《明诗》是《文心雕龙》的第六篇。本篇主要讲四言诗和五言诗的发展历史及其写作特点。楚辞、乐府、歌谣等其他形式的诗歌,《文心雕龙》中另以专篇论述。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诗的含义及其教育作用(第一段)。第二部分讲先秦到晋宋的诗歌发展情况,分四个阶段:一、追溯诗的起源和先秦诗歌概况(第二段),二、讲汉代诗歌的发展及五言诗的起源(第三段),三、讲建安和三国时期的诗歌创作情况(第四段),四、讲晋宋以来诗歌创作的新变化(第五段)。第三部分总结上述诗歌发展情况,提出四言诗和五言诗的基本特色和历代诗人的不同成就,附论诗歌的其他样式(第六段)。
  《明诗》是刘勰文体论方面的重要篇章之一。刘勰对四言诗和五言诗所总结的“雅润”、“清丽”四字,比曹丕讲诗的特点是“丽”(《典论·论文》),陆机讲诗的特点是“绮靡”(《文赋》)有所发展。除了表现形式的特点,刘勰还强调诗歌“持人情性”和“顺美匡恶”的教育作用,而不满于晋宋以后诗歌创作中形式主义的发展倾向;认识到诗的产生是诗人受到外物的感染而抒发情志;对作家作品的评价,能结合当时的历史条件等。这是较为可取的。刘勰对《诗经》是很尊重的,本篇对《诗经》的内容和形式虽然都谈到了,但局限于前人旧说,没有提出什么新的见解。这说明刘勰对《诗经》在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是认识不够的。

(一)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1圣谟所析2,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3;舒文载实4,其在兹乎?诗者,持也5,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6;持之为训7,有符焉尔8

〔译文〕

  虞舜曾说过:“诗是思想情感的表达,歌则是引申发挥这种思想情感。”有了圣人在经典上所分析的,诗歌的含义已经明确了。所以,“在作者内心时是情志,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是诗”。诗歌创作要通过文辞来表达情志,道理就在这里。“诗”的含义是扶持,诗就是用来扶持人的情性的。孔子说过:《诗经》三百篇的内容,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没有不正当的思想”。现在用扶持情性来解释诗歌,和孔子说的道理是符合的。
 

〔注释〕

  1 “诗言志”二句:这话见于《尚书·尧典》。永言:引申发扬诗中所表达的情志。永:延长的意思。  2 谟(mó蘑):谋议。《尚书》中有的篇章称为“典”,有的称为“谟”。  3 “在心为志”二句:这话见于《毛诗序》。  4 文:指文辞。实:指情志。  5 持:扶。这里引申为培养教育的意思。  6 “三百之蔽”二句:《论语·为政》中说:“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蔽:当,引申为概括。无邪:即“思无邪”。这是《诗经·鲁颂·駧(jiōng扃)》中的一句。孔子用这话来概括全部《诗经》的内容是不合实际的。  7 训:训诂,即解释。  8 焉尔:即于是。“是”指孔子的话。

(二)

  人禀七情1,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氏乐辞云2,《玄鸟》在曲3;黄帝《云门》4,理不空绮5。至尧有《大唐》之歌6,舜造《南风》之诗7;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8;太康败德9,五子咸怨10:顺美匡恶11,其来久矣。自商暨周12,《雅》、《颂》圆备13;四始彪炳14,六义环深15。子夏监“绚素”之章16,子贡悟“琢磨”之句17;故商、赐二子18,可与言诗。自王泽殄竭19,风人辍采20。春秋观志21,讽诵旧章22;酬酢以为宾荣23,吐纳而成身文24。逮楚国讽怨25,则《离骚》为刺26。秦皇灭典27,亦造《仙诗》28

〔译文〕

  人具有各种各样的情感,受了外物的刺激,便产生一定的感应。心有所感,而发为吟咏,这是很自然的。从前葛天氏的时候,将《玄鸟歌》谱入歌曲;黄帝时的《云门舞》,按理是不会只配上管弦而无歌词的。到唐尧有《大唐歌》,虞舜有《南风诗》。这两首歌辞,仅仅能做到达意的程度。后来夏禹治水成功,各项工作都上了轨道,受到了歌颂。夏帝太康道德败坏,他的兄弟五人便作《五子之歌》来表示自己的怨恨。由此可见,用诗歌来歌颂功德和讽刺过失,是很早以来就有的做法了。从商朝到周朝,风、雅、颂各体都已齐全完备;《诗经》的“四始”既极光辉灿烂,而“六义”也周密精深。孔子的学生子夏能理解到“素以为绚兮”等诗句的深意,子贡领会到《诗经》中“如琢如磨”等诗句的道理,所以孔子认为他们有了谈论《诗经》的资格。后来周王朝的德泽衰竭,采诗官停止采诗;但春秋时许多士大夫,却常常在外交场所中,朗诵某些诗章来表达自己的观感愿望。这种相互应酬的礼节,可以对宾客表示敬意,也可以显出自己能说会道的才华。到了楚国,就有讽刺楚王的《离骚》产生。秦始皇大量焚书,但也叫他的博士们作了《仙真人诗》。
 

〔注释〕

  1 禀:接受,引申为赋性。七情:指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感情。  2 葛天氏乐辞云:“氏”、“云”二字是衍字,应删去。葛天:即葛天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3 《玄鸟》:《吕氏春秋·古乐》篇中说,葛天氏的时候,曾有人唱八首歌,《玄鸟》是其中第二首。“玄鸟”是燕子。  4 黄帝《云门》:《周礼·春官·大司乐》中讲到,周代曾用《云门舞》来教贵族子弟。汉代郑玄注,说《云门舞》是黄帝时的舞乐。  5 理不空绮(qǐ起):“绮”应作“弦”。“不空弦”是说《云门》既已配上乐器,就必有乐词。这是刘勰为探究古代诗歌的原始状况而作的推断。  6 《大唐》:相传为对唐尧禅让的颂歌,载《尚书大传》。  7 《南风》:相传是虞舜作的诗,载《孔子家语·辩乐解》。  8 九序:指治理天下的各种工作都有秩序。  9 太康:是夏禹的孙子,因荒淫而失国。  10 五子:太康之弟。有两说:一说为太康弟五观,一说为太康的五个兄弟。刘勰说“五子咸怨”,是取后说。《尚书》中有《五子之歌》,共五首,是后人伪作。  11 匡:纠正,即规劝讽刺的意思。  12 暨(jì计):及,到。  13 《雅》《颂》:这里没有提到《风》,是为了四字成句的原故,应该也包括《风》。圆:全。  14 四始:指《国风》、《小雅》、《大雅》、《颂》。彪炳:光彩。  15 六义:指风、雅、颂三种诗体和赋、比、兴三种作诗方法。环:围绕,引申为周密。  16 子夏:孔子的弟子。监:察看,明白。绚(xuàn渲)素:《论语·八佾(yì意)》中说子夏从“素以为绚兮”这句诗中,理解到必须先有忠信的本质,然后才学礼仪。“素以为绚兮”的意思是说绘画先有粉地,然后加彩饰。素:白色。绚:彩色。这句诗是《诗经》中没有的逸诗。  17 子贡:孔子弟子。琢磨:《论语·学而》中说,子贡从“如琢如磨”等诗句中,领会到孔子勉励他不要自满的意思。琢、磨是说治玉石的人精益求精。“如琢如磨”是《诗经·卫风·淇(qí奇)澳(ào傲)》中的一句。  18 商:子夏姓卜名商。赐:子贡姓端木名赐。  19 殄(tiǎn舔):尽。  20 风人:采诗的人。传说周代统治者曾派人采集民间歌谣。辍(chuò龊):停止。  21 观:示。  22 讽:诵读。  23 酬:主人劝酒。酢(zuò坐):客人回敬。荣:荣宠。  24 吐纳:指诵诗。身文:本身的文采,这里指口才。  25 逮(dài代):到,及。  26 《离骚》:这里是以《离骚》作为《楚辞》的代表。  27 典:五帝的书,这里泛指古代的书。  28 《仙诗》:据《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曾使博士作《仙真人诗》,诗今不传。《汉书·艺文志》中说,名家有黄公疵,是作《仙真人诗》的博士之一。

(三)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1;匡谏之义2,继轨周人3。孝武爱文,《柏梁》列韵4。严、马之徒5,属辞无方6。至成帝品录7,三百余篇8;朝章国采9,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10,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11,见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12,始肇半章13;孺子《沧浪》14,亦有全曲15;《暇豫》优歌16,远见春秋;《邪径》童谣17,近在成世18。阅时取证19,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20,或称枚叔21;其《孤竹》一篇22,则傅毅之词23。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24,直而不野;婉转附物25,怊怅切情26:实五言之冠冕也27。至于张衡《怨篇》28,清典可味;《仙诗缓歌》29,雅有新声30

〔译文〕

  汉朝初年的四言诗,首先有韦孟的作品;它的规讽意义,是继承了周代的作家。汉武帝爱好文学,便出现《柏梁诗》。当时有严忌、司马相如等人,他们写诗没有一定的程式。成帝时对当时所有的诗歌进行了一番评论整理,共得三百多首;那时朝野的作品,该算是相当齐全丰富的了。但在这些作家所遗留下来的作品中,却没有见到五言诗;因此,李陵的《与苏武诗》和班婕妤的《怨诗》,就不免为后人所怀疑。不过在《诗经》中,《召南·行露》就开始有半章的五言;到《孟子·离娄》所载的《沧浪歌》,就全是五言的了。此外,较远的如春秋时晋国优施所唱的《暇豫歌》,较近的如汉成帝时的《邪径谣》,都是五言的。根据上述历史发展的情况,足证五言诗很早就有了。还有《古诗十九首》,写的很漂亮:但作者不易确定,有人说一部分是枚乘作的,而《冉冉孤生竹》一首,又说是傅毅所作。就这些诗的辞采的特色来推测,可能是两汉的作品吧?从行文风格上看,朴质而不粗野,能婉转如意地真实描写客观景物,也能哀感动人地深切表达作者的内心,实在可算是两汉五言诗的代表作品。至于张衡的《怨诗》,也还清新典雅,耐人寻味。《仙诗缓歌》,则颇有新的特点。
 

〔注释〕

  1 韦孟:西汉初年诗人。作品有《讽谏诗》和《在邹诗》,都是四言诗,载《全汉诗》卷二。  2 匡谏之义:韦孟的两首四言诗,主要是匡劝楚王戊的。  3 轨:法则。  4 柏梁:是汉武帝所筑台名。《古文苑》卷八载《柏梁诗》,据说是武帝和群臣联句作成,每人一句,句句押韵。  5 严:严忌,本姓庄,又叫庄忌;马:司马相如,都是西汉中年的作家。严忌有《哀时命》一篇,司马相如相传有《琴歌》二首,都是骚体诗。《哀时命》也收入《楚辞》。  6 属辞:即写作。属:连缀。方:常。  7 品:评论。录:辑集。  8 三百余篇:据《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当时歌诗有二十八家,三百十四篇。  9 朝:朝廷。章、采:都指作品。“国”与“朝”对称,所以“国采”指全国范围内的诗歌。  10 遗翰:遗留下来的作品。翰:笔,这里指作品。  11 李陵:字少卿,是汉武帝时的名将,《文选》卷二十九载他的《与苏武诗》三首。班婕妤:汉成帝时宫人。《文选》卷二十七载她的《怨诗》。  12 《召南》:《诗经》十五国风之一,其中的《行露》,每章六句,四句是五言的。  13 肇(zhào照):开端。  14 孺子:儿童。《沧浪》:即《沧浪歌》,《孟子·离娄》中说孔子曾听到儿童唱此歌。  15 全曲:《沧浪歌》全诗四句,除“兮”字外,都是五言。  16 《暇豫歌》:载《国语·晋语》,共四句,有三句是五言,一句四言。优:倡优,古代奏乐或演戏供人玩乐的人。这里指晋国优人,名施。相传《暇豫歌》是优施所作。  17 《邪径谣》:见《汉书·五行志》,共六句,全是五言。  18 成世:指汉成帝时期(公元前32—前7年)。  19 阅:经历。  20 《古诗》:指《古诗十九首》,载《文选》卷二十九。  21 枚叔:枚乘,字叔,西汉初年作家。《玉台新咏》把《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等九首列为枚乘的作品,但未必可信。  22 《孤竹》:即《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乐府诗集》卷七十四列此诗为无名氏杂曲。  23 傅毅:字武仲,东汉初年作家。除《冉冉孤生竹》一首传为他的作品外,还有一首《迪志诗》,是四言诗。  24 体:风格。散:分布。散文:即抒写。  25 附:接近,这里有描述逼真的意思。  26 怊怅(chāochàng抄唱):悲恨。切:切合。  27 冠冕(miǎn免):帽子,这里引申为首屈一指的意思。  28 张衡:东汉中年文学家、科学家。《怨篇》:指他的《怨诗》,四言八句。  29 《仙诗缓歌》:可能指乐府杂曲的《前缓声歌》。  30 雅:常常。新声:新的音节,引申为风格上的特点。

(四)

  暨建安之初1,五言腾踊。文帝、陈思2,纵辔以骋节3;王、徐、应、刘4,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5,狎池苑6,述恩荣7,叙酣宴8;慷慨以任气9,磊落以使才10。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11,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乃正始明道12,诗杂仙心13;何晏之徒14,率多浮浅15。唯嵇志清峻16,阮旨遥深17,故能标焉18。若乃应璩《百一》19,独立不惧;辞谲义贞20,亦魏之遗直也21

〔译文〕

  到了建安初年,五言诗的创作空前活跃。曹丕、曹植在文坛上大显身手;王粲、徐幹、应玚、刘桢等人,也争先恐后地驱驰于文坛。他们都爱好风月美景,邀游于清池幽苑,在诗歌中叙述恩宠荣耀的遭遇,描绘着宴集畅饮的盛况;激昂慷慨地抒发他们的志气,光明磊落地施展他们的才情。他们在述怀叙事上,绝不追求细密的技巧;在遣辞写景上,只以清楚明白为贵。这些都是建安诗人所共有的特色。到正始年间,道家思想流行,于是诗歌里边也夹杂这种思想进来。像何晏等人,作品大都比较浅薄。只有嵇康的诗尚能表现出清高严肃的情志,阮籍的诗还有一些深远的意旨;因此,他们的成就就比同时诗人为高。至如应璩的《百一诗》,也能毅然独立,文辞曲折而含义正直,这是建安时的正直的遗风。
 

〔注释〕

  1 建安:汉献帝年号(公元196—220年)。因为这时已由曹操执政,社会现实也和汉代情况有了很大变化,所以习惯上常常和三国合成一个历史时期。  2 文帝:魏文帝曹丕(pī批),字子桓,曹操之子。有《魏文帝集》。陈思:曹植,字子建,曹丕的弟弟。封陈王,死后加号“思”,所以称陈思王。有《曹子建集》。  3 辔(pèi配):马缰绳。节:一定的度数。这里用纵马奔驰来比喻在文坛上放手大干。  4 王:王粲,字仲宣。徐:徐幹,字伟长。应:应玚(chàng唱),字德琏。刘:刘桢,字公幹。他们都在“建安七子”中,是当时著名作家。  5 怜:爱。  6 狎(xiá霞):亲近。  7 恩荣:指曹操父子对当时文士的优待。  8 酣(hān寒阴):恣意饮酒。  9 任气:让志气获得充分抒发。任:听凭。  10 磊落:胸怀坦白。  11 逐:追求。貌:形状。  12 正始:魏王曹芳的年号(公元240—248年)。  13 仙心:指老庄思想。  14 何晏:字平叔,三国中年学者,是最早写玄言诗的人。  15 率:大抵的意思。  16 嵇:嵇康,字叔夜,三国魏末作家。他的作品,鲁迅辑有《嵇康集》。峻:高而严。  17 阮:阮籍,字嗣宗。三国魏末与嵇康齐名的作家,有《阮步兵集》。嵇、阮都是正始间“竹林七贤”之一。  18 标:显著。  19 应璩(qú渠):字休琏,应玚的弟弟,三国魏末作者。百一:百虑有一失的意思。《百一诗》所写都是劝诫统治者的话。  20 谲(jué决):变化奇异。贞:正。  21 魏:指正始以前,建安前后的诗歌创作。遗直:遗留下来的正直风气。

(五)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1。张、潘、左、陆2,比肩诗衢3。采缛于正始4,力柔于建安5;或木片 文以为妙6,或流靡以自妍7: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8,溺乎玄风9;嗤笑徇务之志10,崇盛亡机之谈11。袁、孙已下12,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13,莫与争雄14。所以景纯《仙篇》15,挺拔而为俊矣16。宋初文咏,体有因革17;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18。俪采百字之偶19,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20,辞必穷力而追新21。此近世之所,竞也。

〔译文〕

  晋代的诗人们,创作开始走上了浮浅绮丽的道路。张载、张协、张亢、潘岳、潘尼、左思、陆机、陆云等,在诗坛上并驾齐驱。他们诗歌的文采,比正始时期更加繁多,但内容的感染力却比建安时期软弱。他们或者以讲究字句为能事,或者偏重靡丽的笔调来自逞其美:这就是西晋诗坛的大概情况。到了东晋的时候,诗歌创作便淹没在玄学的风气之中;这些玄言诗人讥笑人家过于关心时务,而推崇那种忘却世情的空谈。所以自袁宏、孙绰以后的诗人,虽然作品各有不同的文采雕饰,但内容上却一致倾向于玄谈,再没有别的诗可以和玄言诗争雄。因此,郭璞的《游仙诗》,在当时就算是杰出的佳作了。南朝宋初的诗歌,对于前代的诗风有所继承,也有所改革;庄周和老子的思想在诗歌中渐渐减少,描绘山水的作品却日益兴盛。于是诗人们努力在全篇的对偶中显示文采,在每一句的新奇上竞逞才华;内容方面要求逼真地描绘出景物的形貌,文辞方面要求尽可能地做到新异。这就是近来诗人们所追求的。
 

〔注释〕

  1 轻绮:指诗歌风格不够厚重,不够朴素。  2 张:指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三人。潘:指潘岳、潘尼叔侄二人。左:指左思。陆:指陆机、陆云兄弟二人。这些都是西晋太康(公元280—289年)前后的作家,当时的人称为“三张、二陆、两潘、一左”(见钟嵘《诗品序》)。有人主张以张华代张亢,那是不对的;因为张华和他们不是一家人,当时人也从来没有谁拿张华和他们并称“三张”(参看《晋书·张亢传》)。  3 诗衢(qú渠):指诗坛。衢:四通八达的大路。  4 缛(rù入):繁盛。  5 力:指作品在读者身上所起的影响和作用。 6 木片(xī西):即析,分析或钻研,这里指字句的雕琢。7靡:美,这里指小巧的、过分的美。  8 江左:长江最下游地区。这里指偏安江南的东晋。  9 玄风:玄学的风气。主要指谈论老子、庄周学说的风气。(当时流行所谓“三玄”,即《老子》、《庄子》、《周易》杂糅的思想,基本上是唯心主义的)  10 嗤(chī吃):讥笑。徇(xùn训):以身从物,也就是特别关心的意思。务:指人间的事务。  11 亡:唐写本作“忘”,译文据“忘”字。机:巧诈,这里指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  12 袁、孙:袁宏、孙绰。都是东晋初年的玄言诗人。  13 趣:趋向。揆(kuí奎):道理,这里指玄学。  14 与:指“与玄言诗”。  15 景纯:郭璞的字,他是东西晋之间的学者兼诗人。《仙篇》:指他的《游仙诗》十四首,载《郭弘农集》。  16 挺拔:特出。  17 体:风格。因:沿袭,继承。革:革新。  18 滋:增多。  19 俪(lì利):对偶。百字:五言诗二十句为一百字,这里指诗的全篇。  20 情:指作品的内容。物:指自然景物。  21 穷力:竭力。

(六)

  故铺观列代1,而情变之数可监2;撮举同异3,而纲领之要可明矣4。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5,则清丽居宗6。华实异用7,惟才所安8。故平子得其雅9,叔夜含其润10,茂先凝其清11,景阳振其丽12。兼善则子建、仲宣13,偏美则太冲、公幹14。然诗有恒裁15,思无定位;随性适分16,鲜能通圆17。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至于三六杂言18,则出自篇什19;离合之发20,则明于图谶21;回文所兴22,则道原为始23;联句共韵24,则柏梁余制。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25,故不繁云。

〔译文〕

  因此,总观历代的诗歌,其发展变化的情况是可以明白的。归纳一下它们相同和相异的特色,就可以看出诗歌创作的要点了。譬如四言诗的正规体制,主要是雅正而润泽;五言诗的常见格调,则以清新华丽为主。对于这些不同特点的掌握,那就随作者的才华而定。如张衡得到四言诗的雅正的一面,嵇康具有润泽的一面;张华学到五言诗的清新的一面,张协发挥了华丽的一面。各种特点都兼备的是曹植和王粲,只偏长于某一方面的是左思和刘桢。但是作品的体裁是有一定的,而人的思想却各不相同;作者只能随着个性的偏好来进行创作,所以很少能兼长各体。如果作者深知创作中的难处,那么实际写作起来还可能比较容易;如果轻率地认为写诗很简单,那么他反而会碰到不少的困难。除了上述四言、五言诗外,还有三言、六言、杂言诗,它们都起源于《诗经》。至于“离合诗”的产生,是从汉代的图谶文字开始的;“回文诗”的兴起,则是宋代贺道庆开的头;而几人合写的“联句诗”,那是继承《柏梁诗》来的。这种种作品,虽然大小各异,主次有别,但写作的情况和道理是一样的;它们都属于诗的范围,因此不必逐一详论。
 

〔注释〕

  1 铺:陈列。  2 监:唐写本作“鉴”,察看,这里指看得清楚。  3 撮(cuō搓):聚集而取的意思。  4 纲领:这里指各种诗歌的写作要领。  5 流:流行的,常见的。调:声调。  6 宗:主。  7 华实:这里指风格上的华丽和朴实。用:运用。  8 安:定。  9 平子:张衡的字(参看本篇第三段注28)。  10 叔夜:嵇康的字(参看本篇第四段注16)。含:包含,即具有的意思。  11 茂先:张华的字。他是西晋初年的作家。凝:唐写本作“拟”,译文据“拟”字。“拟”是模仿、学习的意思。  12 景阳:张协的字。  13 兼善:指上面所说雅、润、清、丽等特点都具备。  14 太冲:左思的字。公幹:刘桢的字。  15 裁:制,这里指作品的体裁。  16 分:本分,这里指作者的个性特点。  17 鲜:少。通圆:唐写本作“圆通”,是佛教术语。圆是性体周遍,通为妙用无碍。这里指作诗的全面才能。  18 杂言:每句字数多少不固定的杂言诗。  19 篇什:指《诗经》。《诗经》中的《雅》和《颂》,每十篇称为“什”。  20 离合:指离合诗,这是一种按字的形体结构,用拆字法组成的诗歌。如《古文苑》卷八载汉末孔融《离合作郡姓名字诗》,全诗二十二句,由字形的离合组成“鲁国孔融文举”六个字。  21 明:唐写本作“萌”,起源的意思。译文据“萌”字。图谶(chèn衬):汉代迷信预言灾异的文字(详见《正纬》篇)。图谶也多用拆字法组成。  22 回文:指回文诗,是一种可以颠倒念的诗。如南朝齐代王融《春游》第一句“枝分柳塞北”,也可念作“北塞柳分枝”。  23 道原:可能是人名,所指不详。明代梅庆生《文心雕龙音注》以为“原”字是“庆”字之误,“道庆”指南朝宋代的贺道庆。上引王融《春游》,《艺文类聚》(唐代欧阳询等编)以为是贺道庆的诗。贺道庆之前已有回文诗出现,如东晋时苏蕙的《璇玑图诗》等。《文心雕龙》中未讲到过苏蕙及其作品,可能刘勰当时还不知道。  24 共韵:几人合写诗,押共同的韵。  25 诗囿(yoù右):指诗坛。囿:园林。

(七)

  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1。兴发皇世2,风流二《南》3。神理共契4,政序相参5。英华弥缛6,万代永耽7。

〔译文〕

  总之,人生来都有情志,诗歌就是表达这种情志的。诗歌产生在上古时期,一直发展到《诗经》就更加成熟。它应该和自然之道一致,并和政治秩序相结合。这样,优秀的诗歌便会越来越繁荣,为后世万代永远喜爱。
 

〔注释〕

  1 含:包含。诗歌所包含的也就是它所表达的。  2 皇世:太平盛世,指上古时期。皇:美盛。  3风 流:流风余韵,这里指诗歌的传统。二《南》:指《诗经》中的《周南》、《召南》,这里用以代表全部《诗经》。  4 神理:精妙的道理。从《文心雕龙》全书来看,特别从《原道》篇来看,这个道理就是“自然之道”。“自然之道”是万物自然具有的规律,所以其中并无迷信鬼神的味道。契:约券,引申为符合。  5 序:秩序。参:参入,在这里有结合的意思。  6 英华:精华。弥:更加。  7 耽(dān丹):喜爱。

Sunday, July 10, 2011

伦敦梦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走近霍丽的房间,扎克瑞用右手两个指节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音,他叹了口气,以为她已经卸妆上床了。今晚她一定再也不想见他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他一直在心里痛骂他自己,为什么就不能闭上他那见鬼的嘴巴?尽管没有哪家上等的女人会和他正式地交往,可他对付女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也当然知道这样贬低霍丽的衣着是个怎样严重的后果。现在,她可能正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哭,气愤交集到根本不会考虑再去参加什么舞——

门,轻轻地开了,扎克瑞正准备再敲一次门的手于是悬在了半空。霍丽站在门边,一个人,穿着那件如流火般灿烂的晚礼服。

扎克瑞不得不用手抓住门框以防跌倒。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游走,贪婪地吸取着每一个细节:她雪白的胸在绸衣下笔挺高耸……她颈骨那优美的曲线……她柔润的颈窝,看得他快要流口水了。这件裙袍设计简洁高雅大方,衬着霍丽那雪白的肌肤却充满了诱惑,使得他几乎不能自持。他还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如此美丽,如此地打动他的心。他体内的寒冰一下子就被融化了,同时他感到一阵难以控制的欲求,仿佛是个玻璃瓶从骤冷被移到骤热,几乎就要爆炸开了。

他看着她丝绒般褐色的眼睛,这一次,她的心事无法揣摩。她看起来很友好很热情,可她开口说话时口气却是冷冰冰的。

“这样您满意吗,布鲁森先生?”

他没法开口,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么说,她还在生他的气,他愣呵呵地想着,到底她怎么会穿上这件衣服倒真是个谜。也许她猜到这会是她对他最有效的惩罚。他的全身都渴望着她,甚至于感到真实的痛感……尤其是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他只想揽她入怀,触摸她,用他的手他的唇去感受她柔滑的肌肤,将他的头埋进她的胸前。他只想立刻就将她据为已有,只要她允许,他将极尽所能,崇拜她取悦她,以他的方式。

霍丽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请进来吧,”她做了邀请的手势,“您的头发有点儿乱了,让我帮您整理一下再走吧。”

扎克瑞慢慢地走了进去,她过去从来没有邀请他进过自己的房间——他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不对的,不合礼数的,不过今天晚上反正已经是乱得一塌糊涂了。他尾随着她窸窣作响的裙裾走进了这个香气扑鼻的房间,他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点儿,让他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来道歉的。“霍丽夫人,”他开了个头却又顿住了,只好清了清嗓子,呑呑吐吐地开口道,“我和您在楼下说的那些话……我不应该……我很后悔……”

“您是确实应该后悔。”霍丽语气刻薄。“您一贯傲慢自大,我只是不懂我为什么会对于您这样的言行感到惊讶。”

通常对于这样的评论,扎克瑞一定会以调侃的语气反唇相讥,可此时,他却只谦恭地点了点头,她衣裾生风,步履轻盈,令他如坠五里雾中。

“请坐下来,”霍丽说着指给他一张梳妆台前的小椅子,她自己则拿起一把银背的梳子来,“您站着的话我可够不着您。”

他听话地坐了下去,令得那张小椅子在他的体重下咯吱作响。很不幸的是,此时他的视线便正好对着她的前胸,他合起眼睛来,不敢正视那高耸的双峰,可他的脑子里却只反反复复地想着它。她,近在咫尺,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拥有她,将他的头埋入她柔软的前胸。他开始流汗了,他现在在发烧,为她而烧,她每讲一句话,他都感到她甜美的语声好象从他的后颈直贯到腹股沟。

“我也很后悔,”霍丽轻轻地说道,“就是我说您……您不明白什么是爱……我不该那么说的。我气极了才那样讲的。我毫不怀疑总有一天您会对某个女人倾心,尽管我想象不出那会是谁。”

你,他忍受着渴望的痛苦想着,就是你。难道她看不出来吗?又或者她以为自己只是他猎艳的一个目标而已,和其他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

紧张的静默中,扎克瑞睁开眼睛看见霍丽拿起一个玻璃瓶子向手心里倒了一点儿液体。“那是什么?”他问。

“润发油。”

“我不喜欢润发油,”他说道。

“知道,我注意到了。”她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边说边将手中的液体均匀地揉开来,“我就只用一点点,您总不能去参加一个这样正式的舞会,而让您的头发垂到前额上来。”

他于是顺从地任由她摆布,感到她的手梳理着他的头发,将那些不听话的发缕理顺。“您家里人的头发都是这样的,”霍丽现在的话语中带着笑意,“每一根都倔强不听话的,我们刚刚用了一整排的发夹才让伊丽莎白的头发平服下来。”

又惊又喜的,扎克瑞简直讲不出话来,她的手轻柔地抚弄着他的头发,直惹得他心痒难禁。她将他的头发梳理了一番,奇迹般地将它们梳理顺了。“嗯,”霍丽满意地看了看,“现在看起来很绅士了。”

“您以前也这样给他梳头吗?”扎克瑞听见自己有些嘶哑的声音,“给乔治?”

霍丽静了下来,他们目光交接的时候,他看到她眼中的惊愕表情,然后,她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过,我想乔治是从来不会有一丝头发乱掉的时候的。”

当然,扎克瑞想,完美如乔治泰勒,他当然也拥有绅士般完美的头发。他勉强自己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以他的外套掩饰着出丑的地方,然后等着霍丽洗掉手上残留的润发油,带上一副雪白的过肘的手套。她的手臂光滑圆润,毫无瑕疵,让人看了真忍不住想轻轻地咬上一口。

他不懂这是不是已婚男人们做的事情,在舞会之夜的前夕,看着自己的妻子梳妆打扮。这一幕如此的舒适温馨,令他心向往之。

突然间他听到一声惊叹,循声望去,他看见霍丽的贴身女佣站在门边,两只蓝眼睛瞪得象铜铃,一只鲜艳的玖瑰从她的手里滑落到地毯上,“哦,我不知道……”

“进来,玛沃德,”霍丽平静地说,好象扎克瑞在她的房间里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回过神的女仆于是拾起那朵玖瑰,把它递给自己的女主人。她们商量了一下,然后那使女便熟练地将芬芳的花朵别到了霍丽的发髻上。霍丽很满意地又照了照镜子,便转向扎克瑞。

“我们可以走了吗,布鲁森先生?”

他喜忧参半地和她一起离开了房间,仍然和他内心疯狂的欲望作着挣扎,特别是因为她带着手套的手挽着他的胳膊,她的裙裾绊着他的腿。她不是风月场中的女人,对于男人根本没有多少经验或手段。可他对她的渴望强烈过任何其他女人,如果拥有她只是一个金钱问题,那他宁愿出够买一个国家的价钱。

很不幸的是,问题绝不是花钱那么简单。他永远都不可能给她那份她应有的优雅的上流生活,就象过去她和乔治共同拥有的生活。即使某种奇迹发生,她居然接受了他,他也终将令她失望,憎恨。她会发现他粗俗讨厌,她会找借口不再让他接近。不管是怎样的喜剧开头,最终都必将是悲剧收场。就象他母亲很明智地指出的,名马不可能配驴子。他最好还是有自知之明,省省力气,把精力放在其他有可能的女人身上。

只要他能做到这一点。

止住正走下楼梯的霍丽,扎克瑞自己抢下了两级,回过头来平视着霍丽的眼睛。“夫人,”他很郑重地说道,“我说的那些关于您服丧的话……我很抱歉,我没有权利讲那样的话,”他停下来,很尴尬地咽下一口气,“您原谅我了吗?”

霍丽笑靥如花地望着他,“还没有。”

她的眼神很调皮,几乎带着点调情的样子,扎克瑞忽然有点儿欣喜地意识到她在捉弄他,她刁蛮可爱的样子令他暗使出全身的力气控制住自己,才不会当时当地就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忘情一吻。“那么我该为您做点儿什么呢?”他语气轻柔,他们互相对视微笑着,这真是他生命中最奇妙是美好的一刻。

“等我想到了,我自会和您讲的,布鲁森先生。”她走下梯级,再一次挽起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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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她的被保护人在普利蒙斯舞会上受到如此热烈的关注,霍丽只有私下里表示吃惊。她无比兴奋地注视着他们的成功,看着他们与其他人的交流、融和。她的社交训练使得他们与贵族们的沟通更有自信,而贵族们也完全被他们打动了。“那是布鲁森先生,”她听到一位老夫人对另一位说道,“看起来比以前强多了。他现在可是炙手可热,我以前可没发现他的礼貌可以与他的成功相提并论。”

“您的意思不会是说,您会考虑他和您的女儿吧?”她的同伴很吃惊地回答,“毕竟,他还是个平民。”

“我当然会的。”接上来的是一句断然的回答,“他很显然已经在礼节社交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有了不小的改进了。而且,他这个人可能是平常了一点,可他的钱可不平常呵。”

“那是,那是。”另一位夫人随声附和着,她们望着远处的布鲁森,仿佛士兵在瞄着靶子。

布鲁森混到人群中去的时候,霍丽则一直陪伴着伊丽莎白和宝拉。舞蹈还没开始,伊丽莎白已至少被介绍给一打以上的年青人,这些人都被她的美貌所打动,抢着要与她结识。她的跳舞卡,夹在一只小银盒里,以一只粉红的缎结系在她的手腕上,已经几乎填满了,要不是霍丽提醒她要留出几个空来。“你时不时的会想要休息一下,”霍丽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另外,你也许会遇上哪位先生,是你特别想要和他跳场舞的。”

伊丽莎白听话的点了点头,对于当前的情形已经有点眼花缭乱了。普利蒙斯家庞大的会客厅里此时有不下三百个客人,而其两翼的小客厅、画室里还大概有两百多人。这所建筑是叫做普利蒙斯堡,庭院里有许多大理石的石刻雕塑,掩映在美丽的果树和珍稀的花朵之间。这所宅院的历史悠久,过去曾是一座防御用的城堡,如今被改建成一座庞大舒适豪华的府邸。舞厅里,客人们浴在天花板的水晶灯灯光和大理石壁炉里的火光的双重照耀下,身上价值连城的珠宝熠熠放光,一些老夫人和面带紧张的刚刚出来社交的年青女孩子坐在包丝绒的家俱后面,还有好多多日未见的朋友,站在那些价值不菲的法兰德斯绣帷前兴奋地交谈。

霍丽很愉快地重温着这种舞会中特有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的味道,有打过蜡和牛奶洗过的地板的味道,人们身上香水的味道,点燃的蜡烛的蜂蜡的味道。她有整整三年没有出来社交了,几乎已经忘记了这种味道,如今再闻到它,令她回忆起她和乔治一起渡过的无数欢乐美好的时光。

“这简直象做梦,”伊丽莎白轻声说道,刚刚又有一个年青人走向她,自我介绍后请求可以和她跳一场舞。“这舞会棒极了……每个人对我都这么好,我简直不能想象有这么多的人掂记着扎克的财产。”

“你以为他们要和你跳舞,逗你开心,都是为了你哥哥的钱吗?”霍丽笑问。

“那当然。”

“刚才那几位根本算不上穷。好象沃里奇爵爷,还有那位和气的白克汉先生,都是出身显赫,身家不凡。”

“那他们为什么要请我跳舞?”伊丽莎白疑惑不解。

“也许是因为你聪明美丽,生气勃勃。”霍丽笑着看那女孩不信地翻了翻眼睛。

又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这一次是个熟人。那是霍丽的表弟,杰森索默尔先生,那位每周都来探访扎克瑞,与他讨论那座新的别墅的建筑方案的建筑师。他每次来访,伊丽莎白也经常到场,并时不时冒冒失失地向索默尔提出一些问题,惹得也他时时反唇相讥。霍丽很得趣地看着这一对年青人斗嘴,她私下里以为这是他们相互吸引的结果。她不知道布鲁森会不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她还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个话题。

布鲁森很欣赏索默尔的建筑天才,可对于他个人却从来没有任何评论。杰森索默尔会是受布鲁森欢迎的妹夫吗?霍丽倒是看不出他反对的理由。杰森英俊而有才能,家世也很可观。当然,他现在还没积累起足够的财富,不过以他的才能,这将只是个时间问题。

杰森很礼貌地向霍丽、伊丽莎白和宝拉鞠躬行礼,眼睛却只注目在伊丽莎白那忽然变得通红的脸上。他穿着黑色的礼服,显得更为高大英俊,瘦长的身材举止优雅,栗色的头发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尽管他绿色的眼睛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霍丽却注意到,当他望着伊丽莎白的时候,面颊和鼻梁上的一点点润红。他喜欢这个女孩子!霍丽想着,转身去看宝拉,想知道她是否也看出来了,宝拉轻轻地还以一笑。

“布鲁森小姐,”杰森带着漫不在乎的口气向伊丽莎白发问,“您今晚过得还好吗?”

伊丽莎白把玩着手里银色的跳舞卡,又做了个样子整理了一下手腕上的缎结,“很好,索默尔先生。”

她低着头,杰森便望着她那黝黑光滑梳理整齐的卷发,他的嗓音有点儿哑,“我想我该现在来见您,不然您的跳舞卡就要填满了,——还是,我已经来晚了?”

“嗯……让我看看……”伊丽莎白翻看着那张卡,故意装腔作势地拖延着时间。霍丽强忍住笑,知道那女孩已经听从了她的建议,留了几个位置,特为眼前这样的情况。“我想,我可以帮您挤出个位置来。”伊丽莎白若有所思地抿着嘴,“也许,第二个华尔兹?”

“那就第二个华尔兹说定了,”他说,“我很好奇,想知道您跳舞的技术比起您的建筑品味是不是要高一些。”

听了这句讽刺的话伊丽莎白转向霍丽,带着副无辜好奇的表情。“这算是幽默机智吗,夫人,还是他该省点力气一会儿再用?”

“我想,”霍丽笑笑说,“索默尔先生想要给你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一点不假,”伊丽莎白转回杰森,“您这个花招是不是可以取悦好多女孩子呢,索默尔先生?”

“我根本也没想要取悦很多女孩子,”他绽开一个微笑,“事实上,只有一个。”

霍丽笑望着伊丽莎白,很显然她正想着的是,杰森想要取悦的人是不是她自己。

杰森转向宝拉,询问她是否需要他效劳,去取些点心来。宝拉只羞涩地笑了笑,于是他勇敢地转向伊丽莎白,“布鲁森小姐,我可不可以陪您到点心桌边,去喝一杯潘趣酒呢?舞蹈就快要开始了。”

伊丽莎白点了点头,挽起他的胳膊,她紧张跳动的脉搏依稀可见。

这一对儿走开了,霍丽却还意犹未尽地想着他们。他们是十分般配的一对,两个人都俊俏高大瘦削。杰森年青有为,成熟自信,应该是伊丽莎白的最佳选择。那女孩需要有人追有人宠,令她身不由己,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从幼年起就笼罩着她的愤世嫉俗和自卑心理,只有这样,她才能享受一个男人的真正的爱。

“看看他们,”霍丽向宝拉说,“好漂亮的一对儿,不是吗?”

宝拉既忧且喜,“夫人,您真的觉得那样好的男人会想要娶丽齐这样的女孩吗?”

“我希望——不,我拭目以待——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男人都会考虑象伊丽莎白这样特别的女孩,而我的表弟,他不是个傻瓜。”

普利蒙斯夫人,一个胖乎乎和颜悦色的的女人,走向她们并喊着,“我亲爱的布鲁森夫人,”她边说边挽起宝拉的胳膊并热情地拍着她,“我可不想打扰您和霍丽夫人,可我只想占用您一小会儿的时间,我有好几个朋友想要介绍给您,然后嘛,我们再去用点儿点心。舞会可是件累人的事情,不吃点儿东西我可吃不消了。”

“霍兰蒂夫人,”宝拉被人家拖着走,只能无助地扭回头来,“您不介意吧……?”

“去吧,”霍丽鼓励地一笑,“我会在这里看着伊丽莎白,等她回来。”心底里她很感激普利蒙斯夫人,她曾私下恳求普利蒙斯夫人,介绍几位有可能与宝拉谈得来的夫人。“布鲁森夫人很害羞,”她说,“可她是最温和的女人,有见识,心地善良……您要是能带她走一圈就会知道。”她的请求无疑打动了普利蒙斯夫人的心,况且,要取悦扎克瑞布鲁森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会是比善待他的母亲更好的办法呢?

一看到霍丽身边无人,立刻就有三个男人从不同的方向向她走近。她身上那条酒红色的裙子招惹了好多男人的眼风。“不必了,谢谢,”对于跳舞的邀请,她一次次地谢绝,并且展示她带着手套的手腕,上面并没有跳舞卡,“我今天晚上不跳舞……很感谢您的邀请……我真的很荣幸,可是不行……”可不论她怎样拒绝,那些男人却并不离开。又有两个人加入进来,一个为她取来了一小杯潘趣酒,另一个则托着小盘子,里面盛着一块小小的三明治。于是这场争讨她欢心的竞争进一步升级,男人们推推搡搡地,只为能站得离她更近一点儿。

霍丽从一开始的吃惊变得有点儿害怕了,她以前从没有被男人这样的包围过。未婚的时候,穿着白裙子的她总是在她保护人的监督下,小心翼翼地和男人打交道,嫁了以后,保护人则变成了她的丈夫。如今她一袭红衣在身——再加上她住在布鲁森家里的种种流言蜚语——她对于男人有了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只有一个男人对付得了眼前这乱糟糟的场面,突然间,扎克瑞布鲁森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看起来格外的魁梧高大,怒气冲冲,如今他站在男人群中,霍丽感觉他就象站在绵羊群中的恶狼,可以轻易地将他们吓退。她不由自主地一阵兴奋,他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将她拖得远离人群。“夫人,”他仍然气冲冲地打量着那帮人,“请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霍丽随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终于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一群走狗,”布鲁森说道,“别人都说我不是绅士,可至少我不会在公众场合对个女人垂涎三尺的。”

“我想您是有点夸张了,布鲁森先生,我可没看见谁垂涎三尺。”

“还有那个王八蛋霍由比盯着您的那副模样,”布鲁森气愤地继续说下去,“我敢打赌他扭着脖子是想看您衣服下面。”

“请注意您的语言,布鲁森先生,”霍丽很严肃地说道,心里却是一肚子好笑,难道他是在嫉妒吗?她也知道自己不该为这样的事情而高兴。“而且我应该不必提醒您,我只所以穿这件衣服完全是您的错。”

这时楼上边厢里的乐师们开始演奏,轻松活泼的音乐充满了整个房间,“舞蹈马上就要开始了,”霍丽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您有没有在哪个女孩子的跳舞卡上留名字啊?”

“还没有。”

“那您可得赶快了,我可以帮您推荐几位:欧琴妮克莱登小姐,当然了,还有简科克比小姐,还有那边那位——乔治亚娜布莱登小姐,她是一位公爵的女儿。”

“我需要介绍人吗?”

“在公众舞会上,是的,可今天是私人舞会,而您能被邀请就说明您的地位举足轻重,记得谈话的时候不要太严肃也不要太琐碎,谈论艺术,或者是您喜欢的杂志。”

“可我从不读杂志的。”

“那就谈论您仰慕的社会名人,或是您感兴趣的社会问题——哦,您最擅长这样的谈话了,您和我一向都天马行空无话不谈的。”

“那不一样,”布鲁森带着明显的挑剔神情审视着那些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子们,“您是个女人。”

霍丽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您以为她们是什么,如果她们不是女人?”

“我要能知道可真见了鬼了。”

“不要赌咒,对这些女孩子一句粗话都不能讲,好了,您现在就去请其中的某一位跳舞。还有,别忘了,一位真正的绅士不光要逢迎最受欢迎的女孩子,还要赏光给那些坐在角落里没人抬举的小姐们。”

望着坐在墙角上那一排阴郁的壁花们,扎克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搞不懂,他居然一度相信这会是个好主意,娶一个未出闺门的黄花少女,再慢慢地灌输给她他自己的兴趣。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奖杯,一个上流社会的高贵血统,以提高他这个平民的威望而已。可现在,一想到要和这些名门之秀中的一个共渡余生,却不知为何令他感到枯燥无比。“她们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他说。

“她们不一样,”霍丽反驳道,“我记得很清楚女孩子到了适婚年龄是个怎样的情形,那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你不知道你未来的丈夫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停下来轻轻拉了下他的胳膊,“看那儿,看后排坐的那位小姐,褐色头发,裙子上带蓝花边,很漂亮的那位小姐,那是爱丽丝沃尼尔小姐,——我和她们家很熟,只要她和她的几位姐姐没什么大的不同,她就会是个很可爱的妻子。”

“那她怎么还会坐着?”他黑着脸问。

“她们家有六个女儿,嫁资什么的是谈不上的,这就使得好些人望而怯步了……可这对您却不是个问题。”霍丽于是在他的后背上推了一把,“去请她跳舞吧。”

他还不动身,“那您干什么?”

“我看见您的妹妹去了放点心的房间了,您的母亲也会去那儿,我可以在那儿和她们会合,好了,走吧!”

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走开了,好象一只不情愿的猫,被赶出家门去抓老鼠。

看到霍丽再一次无人陪伴,有几个男人又开始向她走近,不想再次被包围,霍丽决定撤退。装作没有看见向她走来的人们,她从人群中穿梭着向舞厅的入口处走去,她希望可以在那儿躲进一个僻静的画室或小客厅。她过于关注于她的撤离,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她前面,她一下子撞上了一个男人强壮的身体,她惊呼一声,一双带手套的手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肘,令她站直了。

“我很抱歉,”霍丽连忙道歉,同时抬眼来看她面前的人,“我走的有点儿太快了,请原谅,我应该……”她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因为她这时才看清楚自己撞到的是什么人。

“瓦尔登,”她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站在她面前的是瓦尔登布雷克,瑞文黑尔子爵,一时间过去的回忆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她的喉头发紧,屏着气说不出话来。她有三年没见过他了,自从葬礼以后。他看起来老了一点儿,更严肃了,眼角多了几条以前没有的皱纹,可他也更有魅力了,坎坷的阅历使得他有了一种成熟的气质,为他原有的单纯的英俊增色不少。

他麦色的头发剪得和以前一样,灰色的眼睛就象她记得的,既冷静又敏锐,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温暖如水,“霍兰蒂夫人。”他轻轻地说。

无数的回忆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有多少个夏日的午后他们三个人一起渡过,有多少个舞会他们一起参加?霍丽还清楚地记得乔治曾玩笑似的帮瓦尔登出主意,要娶什么样的女孩为妻……还有乔治和瓦尔登一起去看拳击,回来时醉得象两只鹦鹉……还有那不幸的夜晚,她告诉瓦尔登乔治发了伤寒,瓦尔登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很得力的帮手。那两个男人亲密得好象亲兄弟一样,以至于霍丽也一直把瓦尔登当家人一样。现在瓦尔登就站在这里,在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重又站在她面前,带回了那一段甜蜜的令人陶醉的旧日时光,仿佛乔治还活着,霍丽几乎可以看见乔治就站在他身后,带着一句准备好的玩笑和一个微笑。可是,当然了,乔治不在那儿,此时此地,只有她和瓦尔登。

“我今晚会来的唯一原因就是普利蒙斯夫人告诉我你会来。”瑞文黑尔静静地说。

“这么久了,我——”霍丽顿住了,他们的目光一接触,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她想要和他谈谈乔治,还有几年来他们各自的遭遇。

瑞文黑尔微笑着,露出他雪白的牙齿,“跟我来。”

她的手很自然地滑到他的腋下,不加思索地跟随着他,仿佛是个梦游人。瑞文黑尔默默地领着她走过舞厅,穿过前门口侧面一排排的法式房门,来到了庭院中,空气中充满着果木和花朵的清香,户外的灯上都饰以花球和丝带,灯光映照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和越来越黑的天空。两个人都想找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好好谈一谈,于是继续向深处走,走进房后的一个大花园里,他们在树篱后面发现了一圈小石凳,便一起坐了下来。

霍丽望着暗夜中瑞文黑尔的脸上挂着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立刻明白他一定有着同她一样的感受,既有点尴尬,又很急切,两个老朋友急着要重温他们的友谊。他看起来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她忽然间很想拥抱他,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那是他眼里的表情,好象是不安……焦燥……羞愧,他伸手想要握握她带着手套的手,可中途又抽了回去,改放在膝盖上。

“霍兰蒂,”他上下打量着她,“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也审视着瑞文黑尔,他看起来真是老了许多,帅气中带着历经痛苦的沧桑,他仿佛已失去了过去那份生与俱来的自信,而这样的他却似乎更有魅力。

“露丝好吗?”他问。

“快乐,美丽,聪明……哦,瓦尔登,我多想乔治能看到她啊!”

瑞文黑尔好象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盯着花园深处的某个角落,他的喉头一定在痛,因为他不停地咽着口水。

“瓦尔登,”霍丽停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你还会经常想念乔治吗?”

他点头,自嘲地笑着,“时间并没有磨灭我的记忆,象其他人告诉我的那样,是的,我还是会经常想到他,在他之前,我从没有体会过失去至亲的亲人的痛苦。”

霍丽完全理解他的感受。她也是一样,生活曾经是那样几近于完美。作为一个年青的女人,失去和痛苦与她完全扯不上干系,她一直都以为生活就应该永远这样过下去的,幼稚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心爱的人会被命运夺走。

“从我们小时候起,每个人都以为乔治是调皮鬼,而我是听话的那一个。”瑞文黑尔继续说道,“可那只是表面上的。事实是,乔治才是真正领舵的人。他有幽默感,和极强的正直心。我自己的父亲,是个酒鬼和伪君子,你也知道,我的那几个弟弟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在学校里交到的朋友也全都是一些纨绔子弟和酒囊饭桶,乔治是我唯一佩服过的人。”

心中充满着思念,霍丽拉起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是的,”她带着温存的自豪感,“他是个好人。”

“他去世以后,我简直不知所措,我试过很多方法来减轻我的痛苦,可都没用。”他自责地抿着嘴角,“我开始喝酒,不停地喝,我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了。我去大陆消磨一段时间,想要让自己散散心。可是,我在那里变得更糟,我做过的好多事情是我以前想都不会想的。如果过去的三年里,你见到我,一定都认不出我来。我在外面呆得越久,就越没脸回来见你,我抛弃了你,在我向乔治发誓之后……”

霍丽带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压到他的嘴上,阻止他再说下去,“你没有什么能为我做的,我自己需要时间去面对悲伤。”她亲切地望着他,几乎无法想象他会做出什么出格越轨的事情,瑞文黑尔过去一向循规蹈矩,他不酗酒,不乱搞女人,不赌博,不打架,她不知道过去的三年里他做了什么,而且这也并不重要。

她现在明白了悲伤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当她把自己完全闭塞起来,独自沉浸于痛苦之中的时候,瑞文黑尔却在放纵自己,排解悲痛。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回来了,再一次见到他,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她问,“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已经从大陆回来了。”

瑞文黑尔惭愧地一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履行我在朋友临终时许下的诺言,如果现在还无所行动的话,那我简直无地自容。我想我应该先从请求你的宽恕开始。”

“没有什么好宽恕的。”她简洁地说道。

他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从头到脚的淑女,是吗?”

“恐怕已经不是你以前知道的那个淑女了。”霍丽话外有音。

瑞文黑尔更专注地望着她,“霍兰蒂,我听说你在为扎克瑞布鲁森做事。”

“是,我现在是布鲁森先生和他家人的社交指导。”

“这是我的错,”瑞文黑尔显然不能把这当成是好消息,“如果我早点履行诺言,你就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瓦尔登,”霍丽立刻回答他,“这其实是一段很有意义的经历,”她斟酌着字句,想着她该怎样解释她和布鲁森家人的关系。“我很高兴能认识布鲁森一家人,他们也教了我很多东西,可这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解释得清楚的。”

“你生来不是替人家做事的,”瑞文黑尔一语中的,“你知道乔治会怎么想。”

“我知道得很清楚乔治希望我过怎样的生活,可是,瓦尔登——”

“有些事情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霍兰蒂。现在时间场合都不合适,我只想问你一句话,那天我们许给乔治的诺言,——你还会考虑吗?”

霍丽一时间无法作答,她为命运如此倒错的安排而不知所措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轻松和麻木感交织在一起,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她要做的就是只是顺从,“是的,”她轻声说道,“我当然还会考虑,可是如果你不想再有这个负担——”

“那我就知道该怎样做了。”他意志坚决地望着她,“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他们沉默地坐在一起,不再需要任何言语。在他们的世界的,幸福有时也包含着这样一种含义——诚实守信,一个人履行义务的时候可能会痛苦难过,可那颗正直诚实的良心会给他们最好的奖赏。

“那我们以后再谈吧,”霍丽终于再次开口,“你可以到布鲁森家里来看我。”

“要我带你回舞厅吗?”

她立刻摇了摇头,“你不介意的话,请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要好好想一想。”看着他眼里的反对表情,她笑着安慰他,“放心吧,没有人会到这里和我搭讪,我不过是那宅子里飞出的一颗小石子,去吧,瓦尔登。”

他只好点头,拿起她带手套的手,印了一个吻在上面,然后离开了。霍丽等他走远了,才轻轻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 一想到要履行对乔治的诺言,她竟是如此的迷惑和难过。“亲爱的,”她合上眼睛,“你始终都知道怎样是为我好,我对你的信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你让我们做的事情也一定是对的。可如果你现在能给我一点点启示,说明那还是你期望的,那我将无恨无悔,遵照你的意志去生活。我知道的,我不该把这当做一种牺牲,可是——”

她的思绪忽然间被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打断了。

“见了鬼的您在这儿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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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从头到脚,以竞争为天性的大男人,扎克瑞以前也体会过嫉妒的滋味。可却从来不象这次。不单只是嫉妒,还有愤怒和惊恐交集在一起。他不是个傻瓜,他看见霍丽在舞厅里与瑞文黑尔相遇时的目光,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他们门当户对,享有一段不包括他的过去,他们之间有感情,有美好的回忆,他们彼此了解,互相安慰。突然间扎克瑞觉得自己恨瑞文黑尔入骨,瑞文黑尔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他将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一切。

假以时光倒流到那个男人可以以体力夺得他想要的一切的原始时代,事实上,这也就是那些贵族的先祖们获得资本的方式。如今,时光淡化了他们先祖留下来的征战厮杀的血液,代代相传的特权和优越生活使得他们柔化了,温驯了,文明了。而现在这些饱食终日的贵族们,却会嘲笑那此使蛮动粗的人为野蛮人,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先祖是如何成功的。

这便是他的问题,扎克瑞意识到。他很不幸地晚生了几个世纪。此时他辛辛苦苦地努力在这个不欢迎他的上流社会钻营,而以他的实力,他却尽可以如那些贵族的前辈一样在征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扎克瑞眼见着霍丽他们俩人离开了舞厅,她的小手挽着瑞文黑尔的手臂,他几乎要使出全身的气力来使自己保持镇定,他几乎发抖才控制住那股将霍丽一把夺走的强盗般的冲动。

一时间,理智跳出来提醒他,还是由着霍丽去吧。她从来也未曾属于过他。她应该有权为自己的命运做决定,完全自主地做决定,让她安静地生活吧。

我会那样做才叫见鬼!他愤愤地想着。他于是蹑足潜踪地跟踪着那俩个,小心地避开其他人。现在他看见霍丽一个人坐在花园里,脸上一副做梦般的表情,他恨不能冲上去狠命地摇醒她,令她的秀发垂落,令她的牙齿打战。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您不是应该帮着丽齐交际,帮我挑选舞伴吗?怎么坐在花园里和瑞文黑尔抛媚眼儿?”

“我可没有抛什么媚眼儿,”霍丽愤怒地回答,“我只是在想乔治的事,还有……哦,我该回去看看伊丽莎白了——”

“等等,您先得向我解释一下瑞文黑尔是怎么回事?”

她苍白的小脸上带着矛盾的神情,“那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

“那就长话短说,”他酸溜溜地命令道。

“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吧——”

“就现在,”她刚一站起身来,他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死死地盯着她月光下的脸。

“您没必要这么不高兴。”霍丽对他的粗鲁动作有点生气。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意识到将她抓得太紧,扎克瑞一下子松开了手,“告诉我您和瑞文黑尔都见鬼地说了些什么?”

尽管他那一抓不可能弄痛她,她还是轻轻的摩挲着她的手臂,“好吧,那是关于一个誓言,那是我认识您以前的事情了。”

“继续,”他催促着。

“乔治过世的那一天,他表示他很担心我和露丝的将来,他知道他身后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财产,尽管他的家人答应照顾我们,可他还是很不放心。我怎么说都不能安慰他,他不停地说露丝需要一个父亲的保护,而我……哦,亲爱的……”伤心的回忆使得她哽咽难言,她坐回到长凳上,用她的手套擦去眼中的泪水。

扎克瑞嘟嘟喃喃地翻遍他的口袋,想要找出一块手绢来。他找到一块怀表,一双备用的手套,一团皱巴巴的钱,一个金烟盒,还有一小段铅笔,可手绢却无影无踪。霍丽也猜出了他在找什么,禁不住破啼为笑,“我告诉过您,一定要带一条手绢的。”

“我不知道我把它放哪儿了,”他递给她一只手套,“用这个好了。”

她便用它擦干了眼泪,而他,不请自到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望着她垂下的头,“继续呵,告诉我乔治说了什么。”

霍丽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不放心我,……怕我会孤独,说我会需要一个男人当家作主,……他怕我会做出错误的决定或判断,会被人家占便宜……于是他就要求瓦尔登……哦,就是瑞文黑尔,他信任他高过其他任何人,信任他的判断力和人品,瑞文黑尔表面看起来有点冷,可实际上他是个好人,很公正宽厚——”

“您替瑞文黑尔歌功颂德得够了,”新一轮嫉妒的怒火在袭击他,“还是说乔治到底要怎样吧?”

“他,”霍丽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声,仿佛话难出口,“他让我们结婚。”

扎克瑞怀疑自己听错了,两人沉默了一阵,霍丽不敢看他。

“我并不想成为瑞文黑尔的负担,”她终于又开口说下去,“可他却保证说,他也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合理,这是他的荣幸。这样既可以永远怀念乔治,又可以保证我们三个人的幸福,——我,露丝和他自己。”

“我从没听过比这更愚蠢的安排,”扎克瑞低吼着,立刻改变了他对乔治泰勒既有的看法,“很显然你们后来都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取消了这个决定,这是明智之举。”

“嗯,我们还并没有取消这个决定。”

“什么?”扎克瑞忍不住托起她的下巴,仰起她的脸来,她的泪水干了,月光下她的脸还有点湿润,她目光如水。“您在说什么,没取消?别对我说您现在还会考虑执行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主意。”

“布鲁森先生——”她很不自在地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似乎很惊异于他的反应,她将那只用过的手套还给他,他机械地揣进了口袋,“我们还是先回舞会吧,以后再找时间谈论这个话题——”

“见鬼的舞会!我们现在就得谈论这个话题。”

“请不要对我大声嚷嚷,布鲁森先生,”她站了起来,抖了抖她的红裙子,整理一下她的胸衣,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她雪白如珍珠般的皮肤,并羞答答地在她胸前的优美曲线间留下一道柔和的阴影。她如此美丽,如此动人,扎克瑞不得不握紧双拳,才不至于一下将她抱入怀中。他也站起身来,一步便跨过了长凳,他愤怒同时又难以抑制身体的兴奋,——这是一种小说中才会有的感受,这也绝不是一种舒服的感受。

“很明显瑞文黑尔并不那么情愿这件婚事,象他嘴上说的那样,”他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道,“乔治去世整整三年了,还没有举行婚礼,这就是很明显的不情愿的表示。”

“我也这么想过,”霍丽承认,“可今晚我和他谈过话,瓦尔登说他花那么多时间只是要好好整理一下他的思想,他还是要完成乔治的遗愿的。”

“他当然想了,”扎克瑞悻悻地嚷道,“尤其是见了您穿着这件红衣服的模样。”

霍丽瞪大了眼睛,两颊气得泛起了红润,“您这么讲我很不爱听,瓦尔登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吗?”扎克瑞觉得自己正在恶狠狠地冷笑着,“我可以向您保证,夫人,今天晚上所有的男人,包括那个瑞文黑尔,没有一个不想钻到您裙子底下的。他想要您跟诚实守信什么的根本扯不上关系。”

被他这样的粗话所震惊,霍丽走到长凳边瞪视着他,扭着她带手套的手指,仿佛她忍不住要打他一耳光。“我们是在谈论瑞文黑尔还是您自己?”话一出口她也被自己吓到,捂着她的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我们总算是上了正题了。”他放慢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道,“是的,霍丽夫人……这根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想您,我要您,我理解您……我爱慕您,这话我可从来没对任何其他女人说过。”

惊呆了的霍丽转身向花园深处的角落走去,显然不希望任何人看见或听见他们的谈话。很好,扎克瑞恶毒地想着,再也不能自持任何的理智。他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您根本不理解我,”霍丽头也不回气喘吁吁地说道,“您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需要什么——”

“我比瑞文黑尔知您一千倍。”

她对此只能呲之以鼻,此时,他们走进了个陈列着雕塑品的小花园。“我知道瓦尔登有很多年了,布鲁森先生,我和您才只刚刚认识了四个半月。您凭什么会认为您知我更多呢?”

“凭这一件,您会在舞会上亲吻一个陌生人,两次。”

霍丽一下子停了下来,身体僵直笔挺地站着,“噢,”他听见她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来。

扎克瑞赶到她身边,等待她集聚所有的勇气来面对他。

“这么长时间了,”她的声音有点儿发抖,“您一直都知道我就是那个您吻过的女人,可您却什么都没说。”

“您也没有。”

霍丽转过身来,强迫自己直视着他的目光,脸蛋涨得通红,“我是希望您没有认出我来。”

“我到死都不会忘,抚摸您的感觉,您浑身的香味——”

“别说了,”霍丽惊惧地阻止他,“请别再说下去了……”

“从那时起,我就只想要您一个,再也不想其他人了。”

“任是哪个女人您都想要。”她喊着,开始战略性的撤退,她从他身旁走开,走向一个白色大理石的雕塑。

他追着她,“您以为我为什么会整夜呆在家里?我情愿坐在小客厅里听您读读诗,也不愿意去和伦敦最出名的妓女共渡一宵——”

“拜托,”她冷冷地接话,“您这些下流话还是省省吧。别的女人也许会欣赏您这下作风流的魅力,可我不稀罕。”

“可您也不是对我下作风流的魅力完全视而不见。”他说着,从后面追上她,抱住她的胳膊,“您望着我时的眼神,我碰到您您的反应,那都不是厌恶的表示。那天晚上在温室里,您回吻了我。”

“可我那时是全无提防,我被您吓呆了!”

“那如果现在我再吻您一次,”他低低地说道,“您将不会有反应?您是这样说的吧?”

他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可他感到她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因为她意识到这是他的陷阱,“我保证,布鲁森先生,”她心虚地说道,“我不会有反应,现在,请让我——”

他一把将她转过来,抱紧她,低了下头。

Saturday, June 25, 2011

伦敦梦 第十章

第十章

霍丽发病后的几个星期里,她感觉到了布鲁森家里的变化。首先,是那些仆人们的态度。他们以前个个都是粗心大意,漫不经心,散漫不羁的,现在好象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取心。也许,这就是霍丽苦口婆心,劝诫布鲁森的家人们,用心于家事和佣人管理的小小成就。

“我知道您很不情愿这样做,布鲁森夫人,”当一个下午,使女们端进一个茶盘,盛着一壶半开不开的水,有味的牛奶和不新鲜的点心时,霍丽坚持地说,“不管怎样,您非得把这个退回去不可。拒绝不周到的服务完全合情合理。”

“他们已经做了那么多事了,”宝拉小声争辩着,边说边着手摆放着茶具,大有将就凑合用的架势,“我不该再麻烦他们了,而且,这也确实没有那么糟。”

“糟透了,”霍丽带着一丝苦笑坚持道。

“那您把它退回去。”宝拉恳求道。

“布鲁森夫人,您必须学会管理您自家的佣人。”

“我做不到,”很令霍丽吃惊地,宝拉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过去做过小贩,比这里在楼下厨房里干活的佣人还低贱。他们也都知道的,我又怎么能对他们发号施令呢?”

霍丽设身处地地从她的角度想了想,不由得大起同情之心,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对除了家人以外的任何人都倍感羞怯。宝拉布鲁森在贫困中挣扎得太久了,以至于她已经无法适应她当前环境的骤然改变。豪华的房间里装饰着稀有的挂毯和饰物,华丽的衣服,精美的食物和昂贵的酒,这里的一切都只在时时提示着她卑贱的出身,而她又无法再活回从前的生活了。扎克瑞致富的速度已完全超出了他母亲的预期和想象。当前最首要的,就是要使宝拉能够适应她现在的环境,否则,她永远都不会感到轻松快乐。

“您现在不再是小贩了,”霍丽口气坚定,“您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您是扎克瑞布鲁森的母亲,您养大了两个出色的孩子,完全只靠您自己的力量,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应该羡慕您的成就。”她也反过来紧紧握着宝拉的手,“您完全有理由接受别人的尊重,”她直视着对方那忧虑忡忡的眼睛,“特别是,您自己仆人的尊重。关于这件事,我还有许多话题想要和您讨论,可是,现在……”她停下来,搜肠刮肚地要找出个词儿来加重她的语气,“把这见鬼的托盘退回去!”

宝拉的眼睛瞪圆了,并且伸手到嘴角掩饰她的笑意,“霍丽夫人,我以前从没听过您讲粗话。”

霍丽也向她微笑着,“如果我能让我自己讲粗话,那您也一定能打铃叫使女来,让她们重上您的茶。”

宝拉于是很坚定地挺直了身体,“好吧,我会!”她急急地拉了拉铃绳,好象生怕自己会改主意似的。

为了更好地改进布鲁森家人和仆人们的关系,霍丽煞费苦心地安排了每天早上和管家伯尼太太的短会,她坚持宝拉和伊丽莎白都要到场,尽管她们两个都很不情愿。宝拉仍然是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开口去指示伯尼太太,而伊丽莎白对于家事全无兴趣。可是,她们必须要学起来,“管理家事是每一位上流女士必须亲力亲为的事情,”她教导着她的两位听众,“每天早上,你们都要和伯尼太太一起浏览一下当天的菜单,讨论一下当天有没有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比如说洗地毯,擦银器等等……最为重要的是,你们还必须要查阅家事的帐目,安排并记录每一项开销。”

“我以为这些都是伯尼太太应该做的事情。”伊丽莎白对于每天都要处理这些琐碎乏味的家事很不以为然。

“不,这是你们该做的事情,”霍丽笑着回答,“况且,你也该好好和你母亲一起练习练习管理家事,因为总有一天,你要管理你自己的家事。”

出乎布鲁森家女人的意料之外,这些努力倒真的起了效果,佣人们还真的有了一些起色。尽管宝拉还是很不舒服地发号施令,可她却在不停地进步,也不停地增强着她的自信。

这个家另一样重大的改变就是男主人的言行。渐渐的,霍丽发现扎克瑞布鲁森不再每天晚上去伦敦寻欢作乐,虽然这还不足以使她妄下结论认为他终于改邪归正了,布鲁森却确实安静了许多,循规蹈矩,彬彬有礼。他不再无礼地盯着她看,也没有再挑起任何惹恼她的争论,近乎到接吻的场景不再,那些撩拨人心的疯言疯语也听不到了。每次他们上课的时候他也正襟危坐,专心学习,甚至于他们重上舞蹈课时,他也表现得无可挑剔。而使霍丽惊惶不已的是,这个绅士模样的布鲁森使她得以认识并感动于他的另一面,这是和那个流氓布鲁森完全不同的一面。她终于可以拨开他那些讽刺挖苦愤世嫉俗的面具,认识他那些潜藏着的真实品质,而她所见的一切,令她对他倾慕不已。

他致力于帮助穷人,不仅仅靠捐善款,还不断地制造机会让他们自救。和其他的富翁们不同,布鲁森始终关心穷人的疾苦,努力地改善他们的生活环境。为了通过一项立法,使工人们每天的工作时间缩短到十小时,布鲁森和政客们进行了无数的会议,并出手大方地满足他们的各种要求。他在他自己的工厂里废除了童工制度,并且为他的员工们建立福利基金,其中也包括寡妇和老人。

其他的业主们都反对这样做,他们声称提供这样的员工的福利将使他们破产。可布鲁森却在成功地大赚特赚,怎样做更有利?把自己的工人当人看?还是象对待牲畜一样奴役他们驱使他们?事实胜于雄辩。

布鲁森利用他的工厂进口或生产大众产品来改善普通平民的生活品质,批量生产诸如肥皂,咖啡,糖果,织物和餐具等等。而他的经营策略在他的同行中引起的仇恨更多于羡慕,贵族们报怨说他这样是在企图消除阶级观念,减少贵族阶级的特权,他们几乎是全体都在忿忿然地等待着他的失败的来临。

对于霍丽来说,这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不论布鲁森多么象一位绅士,上层社会也永远不会向他张开双臂,最多也不过是容忍而已。她将由衷地感到遗憾,如果他最终只能娶一个上层社会的千金,只注重他的金钱,而无视他内在的品质。她想象着能有一个活力充沛的女人,理解他所做的一切,看重他的聪明睿智和勃勃生气,和布鲁森在一起的生活将是多彩多姿的,如果他的妻子能够深刻全面地了解他。这将是一桩非凡的婚姻,每一天都将是有趣的,生气活泼的,充满激情的。

霍丽曾想过将某个自己未嫁的妹妹介绍给布鲁森。这对于她的家庭来说无疑也将是很有利的,能和这样一位有钱有势力的人物联姻。可是,扎克瑞布鲁森追求她自己的妹妹,这个想法不知为什么却令她十分不自在,并产生一种近乎是嫉妒的情感。况且,她的妹妹们都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根本不可能有驾驶控制他的能力。而象布鲁森这样的人,即使是现在,也时不时的要有人对他敲打一下的。

好象订购裙袍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这一天,就在霍丽带伊丽莎白和宝拉去见她自己的裁缝,想要帮她们订一些更高雅的衣饰的时候,布鲁森把霍丽拉到一边,提出了一个令她震惊的提议。

“您也该订一些新衣服了,”他说,“我实在看厌了您穿这些半丧的丧服——灰的,褐的,浅紫……您没必要再穿这些了,您也尽管选几件新衣服吧,钱由我来付好了。”

霍丽惊怒得半张着嘴巴,“您不仅仅敢于评价我的外表,还要给我买衣服来欺辱我?”

“我可不觉得这是欺辱,”他小心地回复。

“您知道得很清楚,一个绅士是不应该靠买东西来取悦一位女士的,哪怕一双手套也不行。”

“那我就从您的薪水里扣除好了。”布鲁森鬼头鬼脑地笑看着她,“象您这样的女士是应该穿着美丽的衣裳。我很希望能看您穿着苹果绿,黄色,或者红色。”这个想法似乎点燃了他的激情,他洋洋得意地继续下去,“我简直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会比您穿一件红色的裙袍更美丽。”

霍丽对他的恭维话却完全不买帐,“我是肯定不会买什么新衣服的,同时我也谢谢您省省力别再提这个话题。一件红衣服,天哪!我的名声还要不要啦?”

“那是反正已经被沾污了的,”他指出,“您莫不如好好享受一下。”他似乎很欣赏他这句话的后果,她愤怒了。

“您,先生,应该……应该……”

“去见鬼?”他就帮她一下。

她怒气冲冲地接过这个话题,“是的,现在就立刻去见鬼!”

不出她所料的是,布鲁森果然无视她的拒绝,背着她给她也订了几件新衣服。这本来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因为她的裁缝本来就有她的尺码,并且深知她的风格和喜好。

于是等到所有的衣饰盒子被送来的那一天,霍丽铁青着脸发现这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属于她的。布鲁森私下里给她订了和他妹妹和母亲一样多的衣服,包括相配的手套,鞋子和帽子。“我是绝不会穿的,”霍丽声明,隔着一大叠盒子瞪着对面的布鲁森。“您是完全在浪费钱,您是费力不讨好,我是绝不穿戴这里的一根缎结,一个纽扣的,您明白吗?”布鲁森于是照例笑话她的愤怒,并提议将这些衣服全都付之一炬,如果这样能让她觉得好受一点儿的话。

霍丽也考虑过将这些衣服送给她的妹妹们,她们的身材和她接近。可是,做为未出闺门的少女,大部分时间她们还只能穿白色的衣服。而这些裙服是为一个已婚的妇女设计的,特别是常常出入大场合的妇女。只有在私下里,霍丽才允许自己去仔细地审视这些精美绝伦的服饰,和她现在的丧服甚至以前做乔治的妻子时的风格截然不同。颜色鲜艳,设计大胆且十分女性化,很体贴周到地体现着象她这样的女性的优雅曲线。

有一件是苹果绿色的,意大利绸,长长的膨袖口一直到手腕才渐渐收窄,合口处巧妙地设计在她的手背上。还有一件是深玖瑰色水缎的散步服,配以一顶镶白色滚边的同色帽子。还有一件是浅紫色条纹的晨袍,有着活泼的白色袖子和荷叶式的双层裙摆,更配以黄色丝绸的披巾,袖口和镶边都绣满了玖瑰。

其中最糟糕的是那件红缎子的晚礼服,剪裁得简洁大方,令人无从挑剔。她每每一想到这样美丽的衣服将永远被束之高阁,也不禁痛心疾首。紧身胸衣的领口大大的开成半圆形,简单朴实得未加任何饰染,下面的裙摆则如同一条流火的瀑布,那是一片介于最鲜艳的苹果和最稀有的红酒之间的高贵典雅的红色。整件衣服的唯一饰品是一条天鹅绒滚缎边的红色腰带。这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礼服,如果这件衣服不是如此过于张扬,或者用了深蓝色的面料而不是红色,霍丽则很可能摒弃她遵守的所有道德规范,欣喜地收下这份礼物。可布鲁森不愧是她天生的冤家,肯定早已打过了算盘,知道这将是她永远都不会碰的颜色。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和他以前给她一整盘的蛋糕一样,他就是喜欢不停地诱惑她,看着她痛苦地和自己的良知做斗争。

不过,这次他却不会成功。霍丽连一件衣服都没有试,就吩咐玛沃德将它们统统锁起一个衣橱里,以备将来有机会的时候送给别人。“好吧,布鲁森先生,”霍丽很坚定地转动着衣橱上的钥孔,并喃喃地对她的假想敌说道,“也许我不能完全抗拒你那些魔鬼般的诱惑,可至少在这件事上,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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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霍丽住进布鲁森家里已将近四个月了,该是检验她耐心教导下的成绩的时候了。普利蒙斯舞会将在今晚举行,这晚,将是伊丽莎白正式步入社交圈的机会,也将是扎克瑞布鲁森向大家展示他经过教化以后良好的绅士风度的最佳时机。霍丽满怀自豪和期待,设想着布鲁森全家今夜的表现将会使那些上层人物们都大跌眼镜。

依照霍丽的建议,伊丽莎白穿了一件白色的浅粉纱镶滚的裙袍,一朵鲜艳粉红的玖瑰别在她的腰上,另一朵则插在她高高盘起的秀发上,那女孩看起来清新高雅,她那高挑纤细的身材使她有一种女王的风度。扎克瑞曾给他的妹妹买过很多贵重的首饰,霍丽仔仔细细地挑捡着一大堆价值连城的钻石,蓝宝石,翡翠,感到这些对于一个未出嫁的女孩 来说都过于厚重了,于是,她只捡了一粒带金链子的单颗珍珠。

“这就足够了,”霍丽说着,将这条链子系到伊丽莎白的脖子上,“这样可以使你看起来单纯质朴,你可以留着那些夸张的贵重首饰,等到你象我一样老时再戴也不迟。”

伊丽莎白注视着她们俩人在穿衣镜中的反影,“听您把自己说得好象是老太婆了,”她笑着,“您今晚看起来美极了!”

“谢谢你,丽齐。”霍丽感激地轻轻拧了下女孩的肩膀,然后转向宝拉,欣然地审视着她,“既然我们在互相夸赞,布鲁森夫人,我一定要说,您今晚看起来很高雅。”

宝拉,穿了一件苍绿色的裙袍,领窝和袖口都饰以精巧的细珠,只是笑着紧张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恨不能找出一千个理由来,使自己不必去参加这样一个正式的舞会。

“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行。”伊丽莎白紧张地审视着自己镜中的反影,“我什么都不是,我肯定会犯好多错误,让人人都笑话我,霍丽夫人,求您了,今晚我们别去了,以后再说吧,等我再和您上些课。”

“你参加的舞会聚会越多,就会越容易。”霍丽口气坚决。

“没有人会邀请我跳舞的。他们都知道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人物,哦,这都是我哥哥搞的鬼!我今晚一定会做壁花,我根本就不应该穿着舞服,我应该在什么地方削土豆皮或是打扫街道——”

“你很可爱,”霍丽说着,拥抱一下那个仍然以挑剔的眼神反复打量着自己的女孩,“你很可爱,丽齐,你的举止很优雅,你的家庭很富有,相信我,你一定不会做壁花,也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今晚见到你的男人会认为你应该去削土豆。”

经过了反反复复的劝说,布鲁森家的两个女人才终于同意离开房间,霍丽总算把她们带到了主楼梯前。她们走下楼梯的时候,霍丽对于伊丽莎白端庄的姿态和仪表很感骄傲,尽管那女孩子内心里正如小鹿乱撞。

布鲁森站在前客厅里等待着她们,他黑色的头发在吊灯和银色天花板的映衬下闪闪发亮。这是不变的法则,男子只要一穿上传统正式的黑白礼服,或多或少的,都会为他的外表增色不少,而这一法则对于布鲁森来说犹见成效。黑色的礼服以当前最流行的设计剪裁,领口开得很低,袖子紧贴身,大翻领几乎开到了腰际。这样的设计很好地衬托出他魁伟的身材,宽阔的肩膀和紧绷的腰肌,窄窄的一条白色领结和白背心,衬着他刚刚刮过光滑的黑黝黝的脸,显得更是雪白耀眼。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脚上的皮鞋也光亮无比,从头到脚,布鲁森看上去很象一位标准的绅士了,可他却还是多少带着那么一点匪气,甚至令人感觉危险……或许是因为他那调侃一切的眼神,亦或是他那副无赖模样的笑脸。

他先看伊丽莎白,微笑里满是亲情的赞许和骄傲,“看看你呵,丽齐,”他拉过妹妹的手,在她发烧的面颊上轻轻地擦过一个吻,“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漂亮呢!你肯定会从舞会上带回一长串破碎的心呢。”

“一长串破碎的脚趾倒是很有可能,”伊丽莎白干巴巴地回道,“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蠢到会邀请我跳舞的话。”

“他们会的,”他边说边轻轻地在她腰间扭了一把,又转向他的母亲赞美了几句,然后终于将目光转向霍丽。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耳提面命的礼仪教导,霍丽期待着一个得体礼貌的评价,象一个绅士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都会对女士们说的几句恭维话——霍丽也认为自己打扮得相当得体。她穿着自己自己最喜欢的一件礼服,浅灰的闪缎,前胸和短膨的袖子上都饰满了银色的珠饰,袖子下的羽毛使得袖子看起来更膨,裙下的衬裙坚硬笔挺,霍丽甚至允许裁缝做了件更紧的胸衣使得她的腰围整整缩小了两寸。玛沃德帮着她将她的头发梳理成当前最流行的式样,先将头发盘到头顶心,再垂向脑后,最后又用发针将所有的发卷都别起来,只留两三缕垂在她的颈边。

霍丽微笑着注视着布鲁森毫无表情的脸正将她从头到脚地审视,可是,她期待的绅士风度的礼貌评价却没有等到。

“这就是您打算穿的衣服吗?”他语气唐突无礼地问道。

“扎克!”他惊呆了的母亲试图制止他,而另一边的伊丽莎白则狠狠地捅了他一下。

霍丽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失望,伴之以愤怒。这个傲慢无礼的野蛮人!以前从没有一个男人对她的外表如此贬低,而她一向以自己的高雅品味为傲——他居然敢暗示她衣着不当!

“我们是要去参加舞会,”她冷冷地答道,“而这是一件舞会服,是的,布鲁森先生,这就是我打算穿的衣服。”

他们的视线碰撞到一起,长时间地交换着挑战的目光,完全不把在场的其他两个人放在眼里,于是宝拉忙把伊丽莎白拉到一边,假装检查她的手套。霍丽甚至没有注意到她们的离开,她一字一顿地向着对方发泄她的怒火。

“请您讲讲清楚,到底为什么要反对我这件衣服,布鲁森先生?”

“也没什么,如果您想要向全世界的人宣布您还在为乔治服丧,那这件衣服是再合适不过了。”

霍丽向他投以愤怒的目光,“这件礼服对于我们将要出席的场合完全合适,您之所以不喜欢它,是因为它不是您买给我的,您真的以为我会穿您买的那些衣裳吗?”

“考虑到那是唯一可以取代您现在的丧服——或半丧,或管它见鬼的叫什么——,我倒觉得可能性是存在的。”

他们过去从没有这样唇枪舌剑地争论过,使得霍丽蛰伏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以前他们每争论一件事的时候,也不过是用词辛辣讥讽,话中带刺罢了,这次霍丽却真的生了气,乔治从来都不会用这样直接了当让人下不来台的讲话方式,他总是以婉转的用词来表达他善意的规劝。尽管霍丽此时正怒火中烧,她也没有忽略一个事实,她也不懂为什么她总是要将布鲁森和她的丈夫相比,而为什么他的意见总是能够如此轻易地左右她的情绪。

“这不是一件丧服,”霍丽忿忿地说道,“您这样会让人以为您从没见过灰色的礼服,也许,是因为您在妓院里呆得时间太长,忘记了好人家的女人怎样穿着了。”

“随便您讲好了,我看见丧服总还认得出。”他的口气柔中有刚。

“那么,就算我决定后半辈子服丧到底,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与您无关。”

他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膀,明知道这个姿式将更一步地激怒她,“当然了,如果您愿意其他人都羡慕您穿得好象乌鸦一样——”

“乌鸦!”霍丽愤怒地重复。

“——不过我是从来不喜欢人家过度地体现自己的悲伤的,特别是在公共场合,懂得收敛自己的感情是大有益处的。不过,您如果这么迫切需要公众的同情——”

“你这只讨厌的猪!”她嚷着,体会到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愤怒。他居然敢说她是利用服丧来博得公众的同情?他居然在暗示她对于乔治不是真诚的悲伤而是另有所图?怒火胀红了她的脸,她真想打他,让他痛苦,可她却看得出她的愤怒不知为什么使他很开心,他冷静的黑眼睛里带着几分明显的得意的表情。几分钟前她还为他如此的绅士风度而骄傲,此时,她恨他这样的表情。

“您又怎么可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悲伤?”她的声音有点儿发抖,“您从没爱过什么人象我对乔治那样——您的那颗心是不可征服的,可能您觉得这样您就高人一等,可我却只为您感到遗憾。”

不能忍受再和他多一秒钟的共处,她急急地转过身去,不顾她那浆硬的衬裙绊着她的腿,也不理会宝拉和伊丽莎白担心和关切的声音,她用她那沉重的裙袍允许的最快的速度登上楼梯,同时她的肺仿佛一只漏了的风箱在呼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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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克瑞站在她离开他的地方一动不动,被这毫无来由莫名其妙的争吵惊呆了。他本意里也并不打算和她争吵,甚至当他第一眼看到霍丽的时候还很高兴——直到他意识到她的衣服是灰色的。灰色好象一道阴影,暗示着永不磨灭的乔治泰勒的记忆,他于是完全预见得到,她的整个晚上都将只是哀悼自己的丈夫不在身边,而他扎克瑞要和乔治的鬼魂来争夺她几小时的芳心,那更是见鬼。那件银灰色的衣服,好是很好看的,却象是一幅舞动在公牛面前的旗子激怒着他。为什么他就不能完全在拥有她哪怕只一个晚上,只有她,而没有她对于亡夫的哀伤。

于是他有口无心地讲了那些话,甚至有些残忍,他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已经使他顾不得考虑她的感受了。

“扎克瑞,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宝拉问道。

“祝贺你,”接着是伊丽莎白讽刺的语调,“只有你能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就把这一整个晚上毁了,扎克。”

旁边目击了这一幕的佣人们此时都突然间无缘无故地忙碌起来,很显然不想成为他坏脾气的牺牲品。可此时,扎克瑞已经不再生气了。从霍丽离开他的那一霎那,一种奇怪的难过的感觉流遍了他的全身,他审度着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这是一种甚至比他过去拳击生涯中挨了最为沉重的一记打击还要糟糕的感觉。他感到腹部一阵冰冷的寒气,逐渐地蔓延到全身,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他怕霍丽会从此恨他,从此不再向他微笑,再也不允许他碰她一下了。

“让我上去找她,”宝拉说,“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扎克瑞——”

“不必了,”扎克瑞轻轻地打断了她,伴着一个果断的手势,“我会上去找她,我会告诉她……”他顿了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羞见一个女人,“见鬼,”他,一向不在乎任何人对他的看法,现在却在一个小女人的面前胆怯了。他更情愿霍丽骂他,向他摔东西,或者打他一耳光,那样他倒会好过一点,而今她语气平静的样子却令他怯步了。“我只想给她点儿时间平静一下,然后再去见她。”

“看霍丽夫人离开时的样子,”伊丽莎白酸溜溜地说到,“恐怕足有两三天她连看都不会想要看你。”

扎克瑞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宝拉便连忙把这火上浇油的女儿拉走了,“来,丽齐……我们去喝杯酒吧,天知道,我们都需要喝一杯了。”

伊丽莎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着母亲,拖着她那一身盛装,以一个七八岁女孩子赌气而去的优雅步伐离开了他。要不是他此时也正和自己赌着气,扎克瑞几乎会对眼前的这一幕笑出声来。他走进图书室,也想找一杯喝的。他打开酒橱,慢慢地倒出一杯酒来,看也不看就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第二杯,可是那火热的液体却没有温暖他冰冷的内心,他反反复复地打叠着字句,想着该怎样向她道歉才能让事情回复到从前,他既要哄得她心意回转又绝不能暴露他的真实想法,——那就是他对于乔治泰勒的妒忌之情,尽管很显然也很理所当然的,她决定以余生的哀伤去纪念自己的丈夫,可他,却不自量力地希望她能够停止这样的哀伤。他叹着气把酒杯放下,强迫着自己离开了图书室,迈着两条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登上了楼梯,向霍丽的房间走去。

霍丽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将自己锁在里面,只是因为考虑到露丝正安静地在下一个房间里睡觉,她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摔门。她静静地站着,双臂抱紧在胸前,脑子里回放着她刚刚和扎克瑞布鲁森所说的每一句话。

不幸的是,他说的也不完全是错。这件灰色的衣服确实再合适不过了,为了他所说的那个理由,诚然,它优雅大方得体,可必竟和她以前穿过的半丧的丧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错,她扪心自问,失去了乔治,只身一人重返社交界,实在是有点儿惶恐不安,而这是便是她的方式在提醒着公众——也包括她自己——她过去曾经拥有的。她不想失去这一点过去和乔治的维系。已经有很多天就这样渡过了,她不再思念乔治,她被另一男人深深吸引,只有想到乔治才能阻止她的缭乱情丝。越来越可怕的,她现在常常是很轻易地便自作主张,而不再考虑乔治会怎样想。她变得越来越独立,这令她喜忧参半。

她过去四个月的言行已经证明了,她不再是那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年轻主妇,和那个被家人朋友赞许的贤良寡妇,她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自顾自地沉思冥想,一点儿也没注意到玛沃德走了进来,直到那仆人关切地问道,“夫人,您少了什么东西吗?纽扣松了,还是花边——”

“没有,”霍丽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以控制自己翻涌的情绪,“是我的灰色礼服惹布鲁森先生不高兴了,他想要我不要再穿得象在服丧。”

“他竟敢……”玛沃德惊喊起来。

“是的,他敢了,”霍丽平静地答道。

“可是夫人,……您是不会理会他的,对吗?”

霍丽扯掉她的手套把它们丢到地板上,接着又踢掉了脚上的银色拖鞋,余怒未消,她的心仍然激烈地跳动着,这样的心境是她前所未有过的。“我要让他看得眼珠子都爆出来,我要让他后悔,看他再敢对我的衣着说三道四。”

玛沃德惊讶地望着霍丽那愤懑不平的脸,“夫人,”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您看起来都不象您了。”

霍丽转身到了那个锁着的衣橱前,转动门上的钥匙打开了门,她拎出那件红衣服来,飞快地将它抖了抖,“快,玛沃德,”她转向使女,示意着自己背后那一排需要解开的纽扣,“快点帮我将这件衣服脱掉。”

“可是……可是……”,玛沃德惊呆了,“您要穿这件衣服呵?可俺还没得时间好好把它熨烫一下呢。”

“它看起来足够好了,”霍丽检查着手里的红色绸缎,“就算是它到处都是褶子皱纹我也不在乎,我穿定这件该死的衣服了。”

意识到女主人下定了决心,玛沃德一肚子不赞成地走上前来,帮她脱下那件灰衣服。接着她们又发现一个新的问题,霍丽的白色胸衣根本不配那件低胸的红衣裳,于是她索性将那件胸衣也脱了下来,“您,您要不穿胸衣去参加舞会吗?”玛沃德如遭雷击。

尽管那仆人服侍她脱换衣裳多年惯了的,霍丽还是红了脸,连她赤裸的上身也变得粉红,“可我没有一件胸衣是开得这么低,可以穿在这件衣服下面的,不是吗?”她便忙着将那衣服套上自己的上身,玛沃德连忙上来帮忙。

等到她们终于将这件裙袍穿起来,红色的天鹅绒腰带也整齐地扎起来,霍丽就跑到桃花木框的穿衣镜前审视自己。三幅椭圆的镜子完整地呈现出她的倩影,连霍丽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样火红的富丽的颜色,恰如其分地映衬着她雪白的皮肤。她从来没有穿过如此艳丽的颜色,连乔治在世的时候也没有过,紧身的上衣暴露着她完美的胸线和肩胛,下身的裙子如流火般,随着她的每一移动而窸窣不停。她为自己过多的暴露而担心,同时却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轻盈,这正是那种过去常常出现在她屡禁不止的白日梦中,当她厌倦了困守已久的枯燥生活,渴望摆脱现实的时候,想要穿着的衣裳。

“上次我参加舞会的时候,”霍丽仍然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看见有些女士穿着比这个还要大胆,有些人是干脆露出全部的后背的,相比而论,这个还算得上保守的。”

“问题不在式样呵,夫人,”玛沃德轻轻地说道,“是颜色……”

望着镜中的影子,霍丽意识到这衣服的颜色太过耀眼,已经不需要附加任何饰物了,她于是除去了所有的首饰:她生孩子时乔治送的钻石手镯,结婚时父母送的闪亮的耳环,还有那些别在发际的亮晶晶的别针,就只留着那只简单的婚戒而已。她把这些首饰一件件地递给使女,“楼上的会客室里有一个花篮,我记得里面应该有新鲜的玖瑰的,你可以帮我取一只来吗,玛沃德?”

玛沃德执行命令之前停了一下,“夫人,”她喃喃地说道,“俺快要认不出您了呢。”

霍丽深吸了一口气,绽放出一个微笑来,“那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呢?玛沃德?我的丈夫会怎么说呢?要是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俺想乔治先生也一定会喜欢您穿这件红衣裳的,”玛沃德心事重重地回答,“毕竟,他也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