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31,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七

我在我的房间里为他守灵,他现在睡在我的床上,如我上百次上千次期望的那样,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我在桌上插了几株雪白的野花,我的鬓边也插了一束,算是为他服丧。

哥,孟烦了和张立宪,他们都去打仗了,西向纵深打击日军。这就是男人,战争是他们宣泄悲哀的最好去处,他们搏杀,他们流血,然后他们炫耀他们的伤口,告慰他们逝去的亲人。我呢,只有一个心,就是要和他守在一起,什么都别想再把我们分开。于是我的床作了他的灵床,我的桌作了他的灵堂。张立宪和孟烦了帮我将他们采给我的花插瓶,我则小心翼翼地将一床干净的被单盖在他的身上,哥最后望了望睡下的他和守着他的我,挥了挥手,带着他的两员部下,逃也般地踉跄出门。

于是我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尽管阴阳相隔,我却有小小的满足感,他现在只属于我,旁无牵绊。我在他身边坐下来,呆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睡脸,尽管我无数次地期望过,给他一个踏踏实实的睡眠,可此时的我却无比怀念他那作怪的神情和贼忒兮兮的笑脸,听他讨好地叫我‘大小姐’。心中的痛如同油浸过的纸一点点的漫延,这一刻与他独处的我终于无法再忍,积压已久的泪水成串地滑落,我觉得我的泪水将永远也哭不完。

南天门方向的炮声响了一天一夜,我就这样差不多坐了一天一夜,勤杂兵又一次不识趣地轻敲我的房门,以为他不过是又一次徒劳地带来了我的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可这次他只带来一句话,“川军团的人,想见见他们团长。”

我拭干了泪,打开了房门,一地的阳光令我有点儿晕眩,阳光下站着两个局促不安的兵,那是阿译和丧门星,他们是跟第一批班师的队伍回来的,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被送进了医院的重伤的孟烦了,哥则仍然带着张立宪向纵深方向清剿残余的日军。阿译他们浑身的尘土硝烟,一见我便一脸的歉然,他们一定是一接到回师的命令就拼死拼活地往禅达赶,赶回来见他们的团长最后一面,若在往日,他们宁死也不会如此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我这个大小姐的门前,可他们的团长一贯给着他们勇敢和信念,跟着他,他们冲过刀山火海,他们敢下虎穴龙潭,如今,他们的团长死在里面,可依然带给他们勇敢和信念。

我很庆幸我已经哭了一天一夜,现在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两个哽咽的男人,阿译哭出了声,他想控制又做不到,于是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地折磨着活着和死的人,我真疑心他那死鬼团长都保不齐会给他哭得不耐烦地活过来,踢他的屁股。阿译终于止住了悲声,他的下一句话却将我推入无底的深渊——“什么时候下葬?”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了,‘下葬’,这两个字割裂了我的心,我没有想过,没有一时一刻想过,我要亲手将他埋葬。我的确在法场上逞过强,说过为亲人收殓的话,可我不能想象,放他到那冷冰冰的地下,让他再一次孓然一身,孤苦伶仃。我不信地瞪着阿译,用眼神说着‘你怎么敢?’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此时一定尸骨无存。阿译退后了一步,可还好没有放弃立场,“要……要不,我们来办,明天?克虏伯也是明天……”这个可怜人的名字将我拉回现实,是呵,我那不安分的妖孽男人也许可以不拘形质,自由自在地游离于离恨天,可随他而去的这个可怜的老实人却终归要入土为安。“那就……,”不舍地看一眼床上的亲人,“明天……”我的抽斗里还有些钱,我把它们拿出来递给阿译,“你来办……”,他躲闪,“这个,我们有……”,我再一次愤怒,“拿着,我和他成了亲了,这钱该我出。”他只好接了,和丧门星一起,向他们的团长行最后的军礼,然后他们转向我,也施了个半礼,我静静地受了,他们是在敬他们的团长夫人。

我们再次回归我们的二人世界,可我终于清清楚楚地面对现实,‘下葬’,‘明天’——永别!我狠狠心,哆哆嗦嗦地将被单盖上他的脸,演习那将近的生离死别,锥心的痛如潮水般涌来,再也看不见他,摸不到他,那世界将是多么残忍多么单调多么可怕!我被自己的狠心吓到,轻轻的,放下被单,我用颤抖的手指抚摸他冰冷的脸,又要上路了,我的亲人,聚少离多,这就是做你的女人的命运。可是,来生来世,我还是要做你的女人……

第二天,我们这一小队送葬的队伍静静地走向祭旗坡,两口最简单的薄棺,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僧侣经忏,我们就这样上路了。阿译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招魂幡,他的手上还处处留着我指甲抓出的伤痕——我给了自己一整夜的准备时间,然而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我仍是不堪一击。他们把棺柩抬进来,要把他抬走,我便发了疯般地和他们拼打,他们只得轻轻地拉开我,再木然地继续他们要做的事,我再扑上去,他们再拉开,一次,又一次……我最终耗光了全部的精力和体力,恍恍忽忽地跟在阿译的身后,象极了一个梦游人;丧门星为他的团长抬棺,不辣拄着一根木杖紧跟着,一边将满把的纸钱撒向天空,他们把狗肉也带来了,它时不时的茫然四顾,哀鸣几声,徒然地想把那睡在匣子里的人叫醒。

路边站着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他们也服着丧,女人的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囊。那是迷龙的妻儿,总算偿了他的另一个心愿,他们已经收拾好了准备北上,只欠一个最后的告别。我们的队伍慢慢地走近来,上官戒慈就迎上来,似乎要给我一个安慰的爱抚,可我冷冷地闪开了,为了我的男人身受心受的那些折磨,我现在还不能原谅她。她没表情地加入我们的行列,接过一把纸钱慢慢地撒。

阿译为他的团长选的长眠之地离郝兽医墓不远,半坡之上,面对着南天门,克虏伯紧挨着,葬在他旁边,我摘下鬓边的那株白花,放在他的棺木上,轻轻洒下第一把泥土,一路好走吧,我的亲人,我会听你的话好好活着,你不要走得太远,等着我呵……

三个月之后,仍然是烽烟不断战事如火,我却悄悄地回了重庆,上天终于眷顾我们,让我有了他的骨肉,也总算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九个月后,我在重庆医院里生下了一个男婴,随他父亲的心愿,他跟了我的姓;再后来,我随着一败再败的哥,败到了台湾。

时光如梭,我只做三件事:养育他的后代,舔拭心上的创痛,等待与他重逢。他的生气果然太重,他的子子孙孙根繁叶茂,我常常想,如果我们不是只唱了那么一出短短的新婚别,真不知他会让我生出多少他的孩子。我已做了太祖母,一家之长,孩子们进进出出,承欢膝下,有时一颦一笑,十足他的模样,我就会仰望天空,与太虚中的他会心一笑。

我的哥对他有太重的愧疚,重得不敢面对他的名字,而我心口的痛太深,也深得不敢旧事重提,我们彼此默契地守口如瓶,于是我那亲人就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湮灭了。可他活在我的梦里,生动鲜活,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接近。我不知道孟烦了他们如何接受与他相识的命运,在我,是无悔,他象一道划过夜空的流星,飞快地与你擦肩而过,电光雷火,将你的一生一下子点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毕竟,流星不会和每个人擦肩而过。

六十年后,哥终于鼓足勇气再访禅达,他最疼爱的甥儿和一大群孙男孙女们与他同行。物事全非,禅达再不是战火硝烟中的禅达,哥果然一无所获,连那个坟都找不到,他只得到怒江边祭祀,他终于写下那个躲了六十年的名字,写在他准备的最大的花圈上,两边的挽联题着“我一生愧对的挚友,我必须面对的挚友”,哥老了,人越老便越接近过去,他得准备好,去面对他一生不敢面对的人——他的甥儿不知所以地同他拜祭,花圈上的那个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我也老了,我也更接近过去,事实上,我张开双臂,迎接过去。我的泪差不多流尽了,于是我知道最后相聚的日子近了。我仍然不提他的名字,可我提着颤抖的笔,努力记下我们的过去。然后我会等着那一天的来到,我再和他在一起,看我们的子子孙孙骄傲地读我们的过去。

昨夜,我再一次梦回禅达,再一次登上祭旗坡,再次听到他的笑声,云烟缭绕中,一只有力的手伸向我,我的亲人,我就来了,快了,快了……等着我呵……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六

晨雾散了,太阳出来了,暖烘烘地照着我们这一干露宿的人,今天会是一个美好的晴天。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他不再直挺挺地拔着身子,看来竟有些佝偻了,他的眼里有着和张立宪一样的惶急,时不时的向远处望上一眼。孟烦了坐在车前座上,一言不发地发着呆,自从他们那颠三倒四的劫狱计划破产之后,他就一直不大讲话。我知道此时的他一定在想着他那将死的团长留给他的话,他在想着将来,想着他没有他的团长他该怎样活。

我踡在后座上,依然围着他们扔给我的那条毛毡,安静得没有换过姿势。也许是经过了昨夜的疯狂,那家伙真的把他的魂也过给了我,我现在平静,安祥,我的手心还握着他的温热,这给了我勇气,没有了他,我们都还得活。我举眼望天,感谢并再次乞求天上的神,我现在是他的女人,我身上有着他的魂,请容许我延续他的魂。

路边的张立宪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他们来了。” 果然的,听得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枪械的踫撞声,那应该是走在前边的行刑队。哥停下脚步,有点手足失措,他的手下意识地在衣袋里翻着什么。孟烦了和我都还没有动,只是将头转向来人的方向,我看到哥那付样子,心里有点好笑,如果那家伙现在站在这儿,看着他的师座如此失态,怕又会涎着笑脸说,“师座,节哀。” 一想到他那贱兮兮的笑脸,我的嘴角便不知不觉地弯出了笑意。

行刑队的人走近了,原地踏步了,立定站好了。在他们的队列中,我看见了克虏伯,那家伙不止一次地和我吹嘘过他那百发百中的炮手,所以我早就记住了那张胖乎乎的充满傻气的脸。那张脸依然傻气十足,不晓得他是不是知道今天要枪毙的人会是他的团长。

然后,我看见他出来了,被一群便衣押着,不紧不慢,闲庭散步般地走来了。一看见他,我的心呯然地加快了跳动,这倒和今天的处决无关,事实上,几乎每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都会如此。我的心一如既往地呯呯跳着,今天的我甜蜜,自豪,还带着一点点羞涩。眼前的这个人是我的男人,他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他那炯炯发亮的眼睛再一次将我洞穿。来之前,他一定刻意地修饰过了,衬衫仍然是昨天的那一件,卸去了军衔的军装整洁地套在外面,他的刚硬的头发一丝不乱,脸上也干干净净地不带一点尘土。见惯了他那炮里轰土里滚的团长,孟烦了一定早已忘记了,他的团长其实是清秀英俊的,就象今天这样,我贪婪地看着他,要把他整个的人囫囵吞地定格在我永远的记忆里。这个人,他是我的男人。

哥终于用发抖的手掏出了一根烟,迎着这一队人走过去,站到了那家伙的面前。还是他笑嘻嘻地先开了口,“谢师座,终于顾全到了小节。” 燃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哥递过来的那根烟,他很陶醉的深深吸了一口,转向我和孟烦了的方向,“孟烦了,” 他只叫着一个名字,可他的眼睛却紧紧盯在我的身上,什么都没说,他只轻松地挥了挥手,于是,一切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然后他转向哥,再也没有看我们一眼。

“毕竟打过几次生生死死的仗,求师座再给我摸一摸枪。” 哥没有犹豫,我想他的歉意重重地压迫着他,即使是再离谱的事他也会尽量满足,更何况,这个要求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再自然不过。

枪被便衣们截下了,“这条命是要留着以正军法的。”

“不过得在规定的时间报销吧。 给我那只枪,不然我会给你们添麻烦。”

这事儿他干得出,于是那只枪被卸开来,抽去弹匣,才装好了递还回来。

他抢过那把枪,抚摸一遍,然后走向哥,好象要亲手还枪入匣。

“师座,”

“啊?”哥还是有点儿傻。

“西进吧,别北上了。”

接下来的事情快得如电光雷火,他一下子就拉开了枪镗,塞了一颗什么在里面,然后把枪塞进嘴里,枪响了,枪声暗哑,可他直挺挺地向后倒下了。

哥仍然顿了一秒钟,终于反应过来,抱住了他向下倒的身体,便衣们一下子乱了套,“怎么回事儿?” “哪儿来的子弹?” “检查犯人。” “到底死了没有?”

一大群人纷至沓来,把他从哥的手里抢走,哥茫然地站起身,手里握着一个弹壳。没有人知道到底这颗弹从何而来,后来,他们才发现他脖子上挂着的那颗废弹不见了。这是那家伙开的最后一个玩笑,他留了孟烦了的一整盒火柴,搓下头上的硝石,于是有了一颗足以致死他自己的子弹。他们要处死他以正军法,他先行一步,自己动手了,用的还是那帮人递给他的枪。便衣头子此时一定气得要将头撞墙。

我知道他不会失手,他杀过那么多的人,从来没有失过手,这次他决定要结果他自己,那他此时一定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可他身边的那些人令我恼火,他们围着他转,在他身上乱翻,尽管他们已经确认他死了。从我的位置,再也看不见他,只看得见人缝中他的两只脚。这可不行,他睡下了,可这一大帮陌生人会搅得他睡不安稳。于是我推开身上的毛毡,从车上下来。

孟烦了也跟下来,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而不是为了再见他那团长最后一面,对于死了的人,你最好不要见那最后一面,这样你会更容易想象他活着的样子。可他现在只能跟着我,他的团长走了,现在轮到他,他得照顾还活着的人。

就在这时,又一声清脆的枪声响了,那是行刑队中的克虏伯,他的尸体没有倒下去,而是跪了下去,朝着他的团长。我很羡慕地望着他,他现在和他的团长在一起了。

我继续向前走,不管不顾地向那帮人撞去,我走过浑身颤抖的张立宪,走过死盯着那颗弹壳的哥,我发疯般地对那伙便衣们推推搡搡,他们试图阻挡,可犯人已死的事实已经让他们泄了气,于是我终于走到了他身边。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睡了,睡得很安祥,那颗火柴头攒成的子弹没有穿透他的头,甚至没有造成任何的表面创伤,他的脸奇迹般的平静,双眼合着,嘴角微微向上弯着,好象在嘲笑那些被他最后的玩笑耍得团团转的家伙。那些人把他的衣服揉乱了,他的衣领被撕开来,为了确认那颗废弹的去向。我坐下来,把他那受尽苦难沧桑的头放在我的腿上,我整理他的衣服,摘去他头上的几缕乱草,然后揽着他,试图保持他尚存的体温。睡吧,我的亲人,你现在可以安静地睡下了,在你妻子的怀抱里。再不会有任何人不通情理地将你摇醒,把一副千斤的担子扔给你去挑,你欠下的,还清了,你现在可以带着你那百发百中的炮手,去会你的那些死去的袍泽弟兄,他们一定都在等你,等得望眼欲穿,去吧,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你还是他们的团长,而他们还将追随着你,上天或是入地。

便衣们现在准备反击,“犯人的尸体要交由军法处处理。” “死了也要有个交代。”他们一点点儿地向前凑,他最后的把戏着实令他们气恼,他们说不定想再在他身上轰上几枪,造成个当场枪毙的处决现场。我把他抱得更紧些,谁也别想再把他从我手里夺走。烦啦和张立宪也走上前来,护在我左右。可是更多的人围上来,对着我们虎视眈眈。几米开外,他们的头头正和唐基站在一起,交头接耳,很显然,犯人就这样死了,他们真的很没法交代。两个家伙一定得到他们头目的授意,索性上前来要拉他的两只脚……

“师座,” 我转向还是一脸茫然,站在一边的哥,并没有提高嗓音,怕吵到我怀里的亲人,“求师座说句公道话,杀人不过头点地,犯人已死,请师座赏他的家人收个全尸吧。”哥还是一脸的茫然,他好象除了站直的力气以外,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哥不开口,我们的对手便更加嚣张,“还是快点把人交出来吧,犯人根本就没什么家属。”

“我是,我嫁给他了,他是我的男人。”虽然面对大庭广众,我也并无一丝赧然,我怀里的男人给着我源源不断的勇气,我挑战似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谁要带走他,就请先跨过我的尸体。”

“大侄女莫开玩笑了,这是哪儿有的事?我们可都不知道,”说话的是走上前来的唐基,还是一如既往,笑容可掬——经过了南天门的事,我现在已再不叫他唐叔,也许,他真的是在维护我们虞家的利益,可为了这个利益,哥牺牲了诚信和正义,得不偿失——“令兄和令尊也肯定都不知道,大侄女心太软了,编瞎话就为给龙团长留个全尸,可这军法无情,非同儿戏呀。”“就是就是,”一直跟着唐基的特务头子也走了上来,显然从唐基的嘴里知道了我的身分,“虞师座的妹妹,哪会和通共的犯人有什么关系?”他口里打着哈哈,却打着手势给他的手下,一群人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就要强行拉走他……

一个人拳打脚踢地冲进了我们这乱纷纷的一群,谢天谢地,那是我终于醒过来的哥,“唐叔,舍妹的婚事,是我的疏忽,忘了通知……”,此语一出,唐基一定气白了脸,可哥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只温和地看着我,——哥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他现在看我的眼神,是在看着一个与他平等的成年人……哥的目光也扫过本来红了眼打算上来拼命的烦啦和张立宪,然后,犹疑不决地,终于转向我怀中的他,哥的头低下了,眼里闪着惶惑,哥一定搞不明白,他用了什么魔力,会令我们有如此惊人的改变——不要白费力气了,我的哥,你现在不可能读懂他,明月的清辉此时已被权力利益的迷雾所遮掩,不知要等到哪一天,等你拨得开那些浮云迷雾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一直都在那儿,高高在上,熠熠地闪着皎洁的光——哥现在读不懂他,可做为一师之长,毕竟只有他救得了我们的急,“通共的事,谁也坐不得实,可他抗击日寇,那是有目共睹,众所周知。兰卿说的是,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有什么不是,直接冲我虞某人来便是……”说着,哥俯下身,轻轻地从我手里将他接过,转身走向我们的车。

我感激地赶上我的哥,提醒他行刑队中的克虏伯,“还有那一个,也是个跟过他的人……”,哥看了看那具跪着的尸体,目光中也有着羡慕和钦佩,“来人,”他叫过两个宪 兵,“送师部……”

烦啦和张立宪此时也赶了上来,于是,我们围护着我们敬爱的师座,全功而退,全胜而归……

Monday, March 29,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五

一切都被他不幸言中,我真恨他一贯的正确性。

哥班师了,如愿以偿,将衔在望,他自然是劳苦功高的第一人,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他和他的爱将们授勋;迷龙家的老鼠药也给他喝光了,迷龙的老婆顺水推舟地‘原谅’了他,请他再也不要登门。我以为他终于时来运转,天真地替他高兴到授勋的那一天。那一天,是他最灿烂的一天,也就在那一天,他决定将自己的生命结束。哥洋洋洒洒地讲话,讲到北上清剿共匪时,我的心就开始狂跳,那家伙他说过他死都不肯去打自己人。于是,嚷了那句大逆不道的通共的话后,他就在宪兵和便衣的拳脚和棍棒下淹没,这一次,便是哥也救不了他了。

我的哥相信舍小节而可以全大义,于是仕途坦荡,于是也注定了他读不懂那宁折不弯、高傲不屈的灵魂。出了这样的事情,哥真的很尽心地为那家伙奔走,和唐基和上峰争吵求情,逼他认罪以求改过自新。可哥永远不会懂,他最崇拜的屈大夫沉江时的心境。——众人皆醉我独醒,与其和众人一起浑浑噩噩,不如纵身一跳,只将那一片丹心和不屈的气节,千载青史留名。眼前的这家伙,象屈大夫一样选择将自己的生命完结,我悲痛却尊重他的选择,涅磐的凤凰,它不死的灵魂将在烈火中获得永生……

哥上下的奔走果然都毫无用处,命令终于来了……

我们四个人各怀心腹事地走进了他的牢房。他此时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桌边看书,看着我们鱼贯而入,他仍大喇喇地没有起身,只张了张手,‘欢迎贵客光临寒舍’的架势。我打量这间小小的牢房,他们给他的待遇不坏,有桌有椅有书有床,他只穿着件军用衬衫,一扫穿正装的沉重感,看他的表情,自然是一贯的嘻皮笑脸,知他够久,我现在会跳过他的笑脸去读他眼里的内容,读里面的沉重无奈或孤独忧伤,可今天,眼睛里也是笑意,彻彻底底地放松。他整个人象一缕午后的阳光,温暖适意,懒懒洋洋。

他那大大咧咧漫不在乎的模样自然又勾起哥的火,我那永远一本正经的哥,本来是收拾好一付悲壮的心情,来给他最知心的部下和朋友送别,实指望彼此能以诚相见,哥也可一抒报歉和惜才之情。可谁知这家伙死到临头,竟还是这样一付欠扁的模样!聚头的冤家,再一次口水横飞,唇枪舌战。哥恨他,为何一错再错,辜负我苦心一片;他劝哥,明知什么是对为什么还要错!这两个人一顶起牛来就是撖面棍对枰柁,可苦了我们在场的其他三个人!

好在那家伙惯会火上浇油,也会釜底抽薪,哥再次给他气得火冒三丈,他却不慌不忙,一句话给哥刹住了车,“师座,赏根烟抽吧,消消火。”哥赌气地将一颗烟扔给他,一腔的怒气就这么消了,“孟烦了,替个火吧,火柴,你肯定有。”是呵,孟烦了,该你了,哥的戏唱完了,到你了。我静静地等着,等谢幕的那一刻。

孟烦了一瘸一拐地上前去,慢得不合情理地掏出一盒火柴来扔给他,他孩子气地接了,摇摇,“归我了。”然后,他含起那只烟,擦燃一颗火柴。孟烦了便在这时冲向了哥,手里多了一把刀,他把它架在哥的脖子上,他当然不会害死哥,他只是要换他的团长的命。一分钟后,孟烦了在哥的脚下挣扎,哥轻尔易举地制服了他,他这一出儿唱得不错,可惜唱砸了,我有点儿泄气。

张立宪倒成了这出戏里的黑马,哥忙着对付孟烦了的时候,他下了哥的枪,对准了他的师座。劫法场的好戏一波三折,我心情大好,一点儿也不同情气炸肺的哥。

孟烦了嘴里吼着,我在心里吼着,“走啊,先活下来再说!”可那家伙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那根燃尽的火柴。然后,他要了张立宪的枪,走到哥身边缴械投降,“我路已走尽,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我不死,您清不了,我跑了,您顶罪,西线就要没了头脑。您还能分善恶,知道敬人。换了个更糊涂的,只怕会死更多人。”于是,这出好戏草草收场。他说没地方去的时候,我心如刀割。

哥终于决定走了,他已经无法再面对这个使他自己渺小的人,他走向了门,那家伙唠叨着给孟烦了的最后几句话,张立宪则朝他行了个大礼,我的心开始通通跳着,我的时间到了。

“哥,求你留步,我有话说。”哥没有转过身,只是停住了脚步。

“爹娘不在这里,长兄如父,哥你又一向宠我,我想求一件事,哥你无论如何得答应我。”

“有话回去再说。”

“不行,哥,就得在这儿说,我……给自己找好了男人,今天晚上……我要做他的女人。”我说得自己面红耳热,不敢看他。

哥好象给枪打了,他车转回身,面色铁青。

“兰卿,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他上前一步,准备拖我出去。

我退后,身子抵到墙,最难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后面的就容易得多了。“哥,你可以拖我出去,或者打晕我,可我向你保证,你今天不答应我,我绝不会活到明天早上!求求你了哥,你比谁都清楚他有多不该死,我想留下他的魂,他的根……我求你,让我做他的女人。”

我的天真,一定使哥和他都哭笑不得,可我眼里的火,却让哥止步不前,哥只好瞪他,一腔无明,统统迁怒在他的身上,他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向我走来。

我不让他走近,他比起哥更危险,“你不要过来,也别说话,别想动歪脑筋来骗我,”——很好笑的我,他是我选中的男人,我却时时怕他骗我——我只盯着哥,“哥,我是认真的,你不答应我,我就死在这里;他不要我……”,我这时才敢正眼看他一眼,他一付‘这又何苦呢?’的表情,——“他不要我,明天我会陪法场;如果天不佑我,不能让我传承他的血脉,三个月后,我会去黄泉路上赶他……哥我真的不想死,想活,让我做他的女人,让我延续他的根,这是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二哥已经死了,你忍心再看你的妹妹血溅当场?”我把头抵上了墙。

哥咬着他的下唇,好象快咬破了。他望着我,这一刻他一定不认识他的妹妹了,他也一定恨,为什么这里每个人都比他有种,每个人都有勇气做他想做又做不到的事。是的,我,烦啦和张立宪,我们今夜都熠熠放光,好象行星环绕着太阳,太阳,是他们几小时后将被处决的团长。

“好吧,你的生死,他定!——两个小时,我们外面等。”哥在咬牙切齿。

“三个小时,哥,我真的不想死。”

哥没再说话,忿忿地瞪了一眼他的冤家,带着孟烦了和张立宪走出了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我依然抵着墙,在积蓄力量,我只过了哥这第一关而已,第二关是他,会更难……

“我现在可以过来了吗?”他一定在看我的笑话,他一定要笑掉大牙,我闭起眼睛不敢看他,对付哥我还自认有点儿办法,对于他我全无把握。

他过来了,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我终于面对着他,他没有笑,一点儿都没有,他凝视着我,好象要记住我脸上的每一条纹路,然后他抚摸我的头发,动作轻柔,“谢谢你,大小姐,你是最好的离别纪念。”他的热气直接吹进我的耳朵,因为他就是在我耳边说的,我的身体有了过电的感觉。我努力透过模糊的泪眼,想看他的眼,看不清,他的眼里一片雾气。

他现在开始抱紧我,他的体温烫着我,一切就这么开始了吗?这么简单?我几乎不敢相信。他的唇吻上了我的,先是细腻温柔,如春风拂栁,慢慢的,狂热而渴求,他滚烫灼热的唇压着我的,一轮轮发起强有力的攻势,这是个我没见过的男人,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正经,比任何人都温柔,也比任何人都狂暴,他就这样依依不舍地吻着我,每一下他都仿佛在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而我则说,‘他是真的,真的真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腮边滑落,我颤抖着在他的怀里,迎合他的吻,神呵,请化这一刻为永恒!

他终于放开了我,我们都重重地喘着粗气,我浑身没了半点力气,只努力让自己站着。两个人先说话的还是他,“好了,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了……”他半拥住我的肩,将瘫软的我推向门边,“走吧,不然我要后悔,再让他们来一次劫牢反狱了。”他的声音变了,又变老样子了,又嘻嘻哈哈了,我狐疑地抬头要看他的眼,可他低下了头,躲着我的视线。我的血一下子凉了,我狂怒地推开他的手,身子抖得象风中的落叶,他又在耍花样!“你就是想这么把我打发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着我,你干嘛不看着我对我说你不要我?!”——他勉强地抬起头来,犯错的孩子般眨巴着眼,使我更火,“我的话你不信,我死我活你都不稀罕!那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我冲着去撞墙。傻乎乎地把自己当成最珍贵的祭品,却怎料人家根本不稀罕!我确已放下了自尊,可我还有虞家人的高傲,这样的折辱真使我绝望得不想再活,于是我的头几乎触到了墙上。他飞快地扑上来抱住了我,我反抗,发疯般地反抗,我踢他,抓他,咬他,他不管不顾地抱紧我,抖得比我还厉害。

我终于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我好象就要虚脱了,他拖我坐在床边,仍然不敢放脱我,我虚弱地哭着念叨着,象个负气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不信我?没有你,我是真的不想活,你告诉我,心碎的人怎么活……”,他搂紧我,理顺我的头发,哄着我,“别哭,我要你,我信你,不能死,我要你活。”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现在让自己在他的怀里躺得舒服一点,尽管他的手还抖得象筛糠,他的心也跳得象打鼓,我却觉得自己躺在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他低下头来直视着我,“大小姐,你这是何苦?”他再次尝试与他自己的心挣扎,我不再说话,只抱紧他,贴紧他发烫的皮肤和狂跳的心。神呵,请做我们的见证,今夜,我要做他的女人,请你眷顾我们,让我留下他的根……

他体贴温存,于是我知道我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激情澎湃,于是我知道我是他唯一在意的女人,这夜,我以死相胁,终于逼得他释放真实的身心,我们贪得无厌地向对方索取,我们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奉献,我们将彼此点燃,暗夜中,他的双眸象最闪亮的星星……

我们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宠孩子般地帮我系好每一颗纽扣,整理好衣裳,用手指轻轻梳理我的头发……他慢慢地做着这一切,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心情,我绝望地随他摆布,痛苦慢慢地重新占据了我的心……“走吧走吧,”他硬起心肠来挂出他的招牌笑脸,泪水立刻模糊了我的双眼,“再不走,我的老命今晚就要报销,明天他们没法儿交代了。”我不听,只想再将自己投入他的怀抱,他推开我,“要不然,就是师座冲进来剐了我……”我笑,泪水却不停地从我腮边滚落,一步步给他推着,我到了门边。他飞快地凝视了我一眼,再一次匆匆地将我抱紧,“真的有了孩子,随你姓吧;没有,别来烦我,小的尽了力了,大小姐是我这辈子最怕的人,求你好歹让我清静个百八十年……”他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打开门,将我推出去,等我回过神的时候,门已经重重地关上了……

一向不耐烦等人的哥,这次倒没说什么,挥挥手,带着我们离开了这所戒备森严的牢房。荷枪实弹的哨兵们向我们敬礼,犯人好好地呆在里面,他们做到了尽职尽责。我们走进浓浓的夜色,走向张立宪开来的吉普车,可谁也不想坐进去,连哥都不得不承认,他情愿在这里等,等到天明。他然后看看面色苍白的我,“你,车上等!”,我默默地服从了,张立宪则从后座位下抽出一条毛毡来丢给我……于是我们四个自怀心事的人,静下来,等待那家伙最后的黎明。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四

哥现在配合集团军开始进攻西岸,我被留下了,负责后勤联络,走之前哥特别交代过,要好好照应那家伙的起居生活。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做起来却难。

他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可他的精神却一直消沉,什么都不能融化他眼里的寒冰。祭旗坡现在由主力团进驻,而他的团已无建制可言,我于是将剩下的十几人安排进了收容站,对他,我倒是特别在师部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可他并不住,大部分的时间,他和他幸存的同袍们一起挤在那个狭小的收容站里,无所事事。我懂得,他现在最怕独处,南天门上,他又牺牲了一个团,留下了更多朝夕与共的弟兄,一个团,在哥、唐基和上峰的眼里,只是加加减减数字的伤亡,可在他,每一条生命的失去都在添加着他还不清的债,死者的魂灵缠着他,一时一刻也不放松。他的苦难之杯已将近盛满,而迷龙的事件则成了令他崩溃的最后那根稻草。

经历南天门一战奇迹般毫发无伤的迷龙,最热爱生命,最割舍不下这条生命的迷龙,躲过了日本人的枪林弹雨,却躲不过死神注定的命运。因为枪杀了一个无耻的临阵怯战的炮长,他被军法处以死刑。他的团长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却也无法保住他的命,于是,在那个凄凉的早晨,乐观豪放的东北大汉迷龙不甘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开枪为他送行,为他合上双眼的是他的团长……

处决了迷龙,他更加无所事事,用孟烦了的话说,他是一条活鬼,吃了睡,睡了吃,他现在又开始对我敬而远之,我呢?也躲他远远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偶而的,惊鸿一瞥地,你会看见他胆怯惊惶的表情,又或者,他环顾四周,默数着他周遭屈指可数的弟兄,他这样看你一眼,你的心就会痛。这个人,他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一场大战,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他现在迷失了方向,而枪杀他心爱的属下的断腕之情则彻底地倾斜了他心灵的天平,他的心碎了……

我本已对我的哥失去了希望了,可此时,我却盼着哥能早些班师,毕竟,只有哥有权力有能力再寻新的事情给他做,一个新的团,一个新的任务,也许能在他身上注入新的活力。我于是热切地盼着哥的归期,可我忘了,真正能给他找事做的人一向就只有他自己……

这一天傍晚,孟烦了鬼头鬼脑地来敲我的房门,我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大小姐,能不能请您帮个忙,还有,保守秘密……”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惊惶,一定关乎他的团长,“可以,不过,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那个,是我们团长,他,那个,吃错了些不该吃的东西,大小姐能不能帮忙搞点儿催吐剂……”,“他人在哪里?”我拔了脚准备出去,“在,那个……你安排给他的驻地。”他有点迟疑,显然,来我这里求救不是出自他团长的授意。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他气喘吁吁地倦在床上,好象一条砧板上绝望挣扎的鱼,桌子上的杯子已经喝空了,床边放着一只水桶,房间里弥漫着劣质农药的蒜臭气,看得出,洗胃,强制呕吐,他已经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看见我们进来,他虚弱地瞪了孟烦了责备的一眼,不过烦啦如常地不买他的帐,“要命还是要脸啊,这时候?要脸,那就干脆甭折腾了,再说,您反正也是个厚脸皮。”我不理他们的官司,直奔主题,“他吃了什么了?”同样的问题,我同时得到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酒,”这是那个躺在床上气喘吁吁的厚脸皮;

“大概是老鼠药,”孟烦了一不做二不休。

我于是直盯着孟烦了,对那个虚弱的骗子瞧都不瞧,“他在哪里,怎么会吃了老鼠药?”我威胁的目光警告他我只要听真相,而且是马上,否则,休想我帮他的忙,他也就立刻出卖了他的团长,“下午,他去了迷龙家还债,喝了一杯迷龙老婆准备的茶……”我立时就要发作,床上那家伙便哆哆喽喽地要爬起来,打着杀鸡抹脖子的手势求我,以至于烦啦不得不帮他说话,“他不让声张,也不能去医院,不然,迷龙的老婆就完了。我们不能再出事了,我们经不起……”我很想问他,息事宁人地磕药,他的团长是不是经得起,这又是那一门的鬼逻辑?可事态紧急,我只好欲言又止。

我直奔医院,找我要好的一个护士姐妹,那骗子说谎倒也有说谎的好处,此时,我便用上了他编的借口,——酗酒,酒精中毒。这个好心的姐妹,帮我配了一大堆催吐剂,洗胃剂,还给了我一根洗胃管,她很同情我的麻烦,“真没想到,战乱之秋,还有人这么醉生梦死……”她很不齿,我应和着,飞快地帮她搅拌着溶剂,我真的怕他‘一醉不起’,他们真的不能再出事了,我也经不起……

现在,我在他的房间,帮他们打开窗子,换进新鲜的空气,病人终于昏昏睡去,我在他身上加了一床被子,烦啦在打扫我们战场般的一片狼籍,至少他现在可以肯定,后半夜醒来不会面对一具尸体。我瞧着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的病人,回想着我们手忙脚乱的洗胃手术,我东倒西歪地插着胃管,一忽儿戳到他的气管,一忽儿戳到他的喉管,而帮我灌液的烦啦更是没有轻重,洗液一半进了漏斗,一半则泼到了他的身上……什么人能挺过我们这样二百五的手术还真是命硬,我现在瞧着他,他的喉咙肯定都被我戳破了,可毕竟,他的命算是保住了,我的手此时此刻才开始大抖特抖……

孟烦了说过他的团长是铁打的蟑螂,果然不错,第二天,他哑着嗓子,可已经把自己撑得象个正常人,好象昨晚经历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酗酒者的噩梦。我看着他的面子,没有去找迷龙老婆的麻烦,毕竟,是他结束了迷龙的性命,冤冤相报何时了,迷龙的魂魄还未走远,我但愿这一页噩梦早早翻过。

可第三天晚上,恶梦重温,同样的孟烦了,同样的表情,同样地来敲我的门,“完了,那贱货,他,又去了,磕药上瘾了……”,贱?怎一个贱字了得?!幸好上次用的东西还现成,我和烦啦也有了默契,我们机械地做着实验室里的实验,对我们的实验品漠不关心,完全是死马当成活马医。那实验品也心怀歉疚,尽量静悄悄地,不敢给我们多找一丁点儿麻烦……如是者,三番,一连三次,一个女人只轻轻地动了动手指,倾出来的却是刻骨的恶毒和仇恨,那个男人呢,如飞蛾扑火,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脑袋心甘情愿地伸进她的套索。他们各自很投入地演着自己的角色,终于将我的耐心推上了极限!

又一个折腾人的夜晚过去,第二天的早上,我照例去敲他的房门,应门的照例是烦啦,他有点儿吃惊地瞧了瞧我空着的双手,照例,我应该带来他的早饭,和特意熬给他团长的粥。“孟烦了,你去伙食班吃饭吧,我叫他们安排好了。”烦啦便转转眼珠瞧了瞧床上的那一个,“那货,怎么办?”“还没咽气吗?一会儿你吃饱了,干脆挖个坑活埋了算了。”“不错,不过坑得挖深一点儿,省得害死了无辜的老鼠。”烦啦于是笑着出门,笑里有着对他炮灰团兄弟般的信任,几天以来,我们合作愉快,一直对那个自作孽的家伙连挖苦带损,推推搡搡,甚至偶尔给他几脚尖,烦啦现在当我是炮灰团的‘哥们’,他就这样笑着移交了照顾他的团长的重任,放心出门。

那家伙躺在床上,醒着,听着我们的对话,忍气吞声。我现在走近他,语气不祥地变得温柔,“要不要喝点水?……”,他只不安的点了点头,预感告诉他下面肯定是什么新花样。桌上就有现成的杯子,我拿了两个,倒了两杯水,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抖进了这两杯水里,那东西的味道是几天以来我们都熟悉至极的味道,拜他所赐,连鸡都不敢杀的我现在也做了投毒犯。“……还是,喝你最喜欢喝的饮料?放心,大家没赔没赚,我陪你一起喝。反正,我也受够了,我也不想活了,干脆一了百了,一起死了算了。怎么样,要不要我先喝?”他不说话,也许,是不敢说,可他脸上的表情明明写着‘你真是我的剋星’这句话,然后,他费力地爬起身来,拿了那两个杯子到屋角小心翼翼地倒掉,再踉踉跄跄地爬回床上,我忍心地看着,不动声色。

他喘了半天把气喘匀,然后才开口说话,他的语气平静温柔,他的眼神望着我,也平静温柔。“不该讲这些死呀活呀的话,大小姐是最不该讲这样的话,我们打这么惨烈的仗,为的不就是象大小姐这样的人?这么心甘情愿地做炮灰,还不就是为了我们最美好的东西……”——我现在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了,并且拿干净的水来给他喝,他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他缓慢的调子令我感到伤心和凄凉……

“大小姐也是生不逢时,女人不应该来打仗,受这份委屈。要不是生在这个年代,大小姐早该嫁人生子,舒舒服服地做豪门少奶奶,夫婿封侯,举案齐眉。”

“那你呢,不生在这个时代,你会是什么?”,我听他描述着我未知年代的婚姻生活,并不着恼,只急急地问他的角色。

“很可能是谁家的看门狗,也许,就是大小姐门外的看门狗。”我笑,想想他真的象狗,上上下下的,他真是见人就咬……

他很陶醉地看着我的笑,“年青,美丽,女人就该象花一样被娇着宠着,不该受这战乱之苦,离乱之痛……”,“那么你呢,你就该死,你是受难天使还是涅磐凤凰,什么苦都得你来尝?”

他苦笑,“没有人该死,可活着得有个想头盼头,”他指指头又指指心,“这里和这里,都空了,没东西了,我现在是羞见活的,怕见死的,只能赎得一分算一分了。”

“你现在是没事做,才会这样想,等哥回来,他会重用你,他会再给你一个团,甚至一个师……”他摇头,“垂老矣,打不动了,本钱都输光了,师座回来,说不定让我们去打共党,自己人打自己人,那就真走到尽头了。”他的口气象足了垂暮之人,我拼命帮他找活着的念想,“你不替自己,也替烦啦他们想想,他们还指着你呢。”

“烦啦他早就不需要我了,也许他自己还不知道,没有我,他一样可以做得很好。烦啦也是个喜欢和自己较劲的家伙,可大路数,他不会走错。最宝贵的东西,你们都还有,他有,你有,所以你们的前途无量。蛹儿破茧化蝶,有好大的天空等你飞翔,你再拿那破的茧儿做何用处,织不能织,补不能补?”

我思前想后,真的无话可说,这家伙总是正确,正确得令人肝肠寸断。

门口有毕剥的叩门声,然后是一声轻轻的‘报告’,那是我安排的勤杂兵送来了他的早饭。天知道,要真的毒死他,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开门,把饭摆到他桌上,他悠悠地叹气,“这也是大小姐的委屈,娇滴滴的少奶奶不该整天对着一条龌龊的看门狗。”我懂他又在暗示我离开,于是我走开,走到门边时我回头,“有件事你说的不对,生在这个年代,我并不觉得委屈,事实上,我很欢喜,因为,可以这样和你认识……”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三

两天后,大雾弥江,这是他们选定的出征之日。哥一早就去了横澜山江边坐镇,张立宪何书光参加了突击队,余治带着着他的炮队进驻了祭旗坡,余下的师部的下上人等也都是一派紧张气氛。

我是一半担心一半期冀,这是他和哥第一次联手合作,这两个终于化干戈为玉帛的冤家,以哥的勇气他的智计,我但愿他们能够珠联璧合,一举拿下南天门。哥将得偿夙愿,他呢,我知道他视军功如粪土,可至少能得之其所,尽其所用,不用再委委屈屈穿炮灰团的小鞋,可以大展手脚做他想做的事情,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走下南天门……我没有想过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至少,在我拿到上峰那份紧急电文的时候,我还这么一厢情愿地想着他们的命运,电文注明是加急,我按密码把它译出来,上面只有四个字,“攻击立止。”我看着这个四个字,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这不可能,我正要起身去验看原码,却看见了刚刚走进来的笑嘻嘻的唐叔……

虞家人向来不乏傲气和傲骨,于是我们不甘流于世俗,我是这样,哥更是如此,因此哥一向只把精力投于操练军马,排兵布阵,而把其他上上下下的琐事俗事人际关系一应托付给了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唐叔。唐叔跟随我们的父亲戎马一生,虽然不懂打仗,可并不影响他的步步高升,父亲的军阶越高,似乎对唐叔就越重视,而这次唐叔之来禅达虞师,也完全是父亲的主意,虞家的长子要成就一番事业,自然离不了唐叔的照拂。唐叔总是笑脸迎人,春风满面,对上恭顺对下体恤,有这样一个好后勤,哥自然乐得只操心他的实事军务,他可能从没想过,他是虞师的旗帜,虞师的风标,而真正一砖一瓦将这座大厦垒起来的却是他背后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唐叔。

“大侄女,有没有上峰的电报?”唐叔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手里的文件,我无言,只好将电文奉上。他满意地接过,看了一眼就小心地放进了口袋,转身出去了,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此时,对面的南天门上响起了枪声和爆炸声……不可能!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咀嚼那四个字和唐叔可亲的笑容,心头一阵冰冷,错了,全错了,这一定是个恶梦,我得去找哥,哥会纠正这个错误,他会用他的号角他的铁骑证明这只是一个恶梦。

恶梦在继续,我在浓雾中追随着哥的足迹,我远远地看着他和唐叔争辩,唐叔苦口婆心推心置腹,哥暴跳如雷却手足无措,哥的虞师散了,笑容诚恳的唐叔带着他的尚方宝剑拆掉了哥的进攻,理直气壮信誓旦旦地保卫着所谓的虞师和集团军的整体实力,哥终于象泄气的皮球坐下去的时候,我绝望地将目光转向南天门,那里,枪声爆炸声依然不断,不知此时此刻,他身处何处,不会有进攻,不会有后援,十二道金牌锁住了哥的虞师,也把他和他的炮灰们送上了风波亭,他们将葬身南天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渡日如年,三天,五天,我们始终没有等来进攻的命令。他的突击队倒是按照既定计划成功地攻进了竹内连山的树堡,切断了日军的指挥中枢,千眼千手的妖怪南天门现在失明失聪了,可他的师座许诺过的四小时内的进攻却迟迟没有来,四小时,被哥和唐叔的口水战无情地延成了两天,又由两天变成了无限期的整装待命,张立宪在每次的电报联系中都苦苦地追问着他的师座,什么时候开始进攻?哥也每天都苦苦地追问着唐基,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又是一个大雾天,虞师依然按兵不动,整个东岸静悄悄的,听着南天门树堡下的激战,枪声响了几乎整整一天,然后我再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透过南天门上的扩音器,他贱忒兮兮,戏谑怒骂的声音响彻了东西两岸,激怒着日军一次又一次的发动着进攻,也终于崩溃了我的神经。

我冲进哥的房间,“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进攻?”我的眼睛一定血红。“兰卿,打仗的事你不懂,别在这个时候来烦我!”“没错,打仗的事我真的不懂。我是应该说,我来请教哥如何做人,忠义诚信,这些都是哥你打小儿教我的,哥你再教教我呵。”哥眼睛不看我,“兰卿,我再说一次,别在这时候跟我胡搅蛮缠!”我不答,径直走过去推开窗,窗外,他难听至极的声音还在折磨着日本人的神经,“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哥,这阙词也是你教我的,国难当头,岂能坐视,这些统统都是你教我的……”,“闭嘴!”哥彻底火了,我惨笑,“哥,我恭喜你,你一定会步步高升,可惜的是,你做不成你想做的岳爷爷,因为就在你瞻前顾后进退失据的时候,岳爷爷早义无反顾地上了风波亭!”我指着对面的南天门。“啪!”我的脸上重重了挨了一掌,可我并不退缩,连麻木的脸也不握一下,“我现在愧作虞家人……”“来人,关她禁闭十天!”哥忍无可忍,我接着笑,“十天之后,我再来陪哥你坐视……”

我被关了禁闭,事实上关不关又有什么区别呢?之前我每天做的事情也不过是频频失望地等不到上峰命令,然后听树堡周围的枪声,我食不甘味,卧不安枕,在哪里还不是一样?五天后,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一连几天的不吃不睡使我休克,哥不得不把我送进了医院,可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让他们送我回禁闭室,至少在那里,我听得见对岸的声音……

对岸的枪声渐渐稀了,最终归于沉寂,日本人显然不想再对他们这一小队瓮中之鳖浪费子弹,我们与他们的联络也彻底中断,这一晚,哭肿了双眼,终于坠入沉重的睡眠的我又看见了他,我们好象是在祭旗坡,他军装整齐,笑嘻嘻的在等我,我迎着他跑过去,可他却轻飘飘地飘远,他飘过了怒江,飘上了南天门……我醒来,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清晰,我于是告诉我自己,他死了,他一定是死了,刚刚是他的魂来向我告别,蚀骨的心痛向我袭来,我团膝而坐,审视我不再有任何意义的人生……

第二天是他们坚守南天门的第三十九天,等待已久的命令终于来了,海正冲的主力团冲过了怒江,这些天早被树堡中的顽强抵抗拖垮的日军不堪一击,他们的攻击十分顺利,更重要的,他们的救援队发现了树堡里的幸存者,他,还活着!工兵团在赶修渡桥,他和他幸存的炮灰们终于可以回家。

哥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桥边,拉开了一个很大的阵容来迎接他的英雄,可惜却等了个空。南天门上派回的传令兵只带回一个消息,川军团龙团长请求原地待命,待体力恢复将加入友军向敌方追击。“待什么命,追什么击?他还有几条命?”,哥回头看看,身边亲近的人就只剩下了我和李冰,于是他向着李冰,“你去,接他过江,告诉他现在就只要做一件事——休养!他不听,你绑也把他绑……”哥居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上次渡江侦察回来,他束手就范自投罗网,他不喜欢绳子……是呵,哥,你总不能连好意都要用强!哥叹了口气,“兰卿,还是你去吧,多带几个医务兵,务必请他回来。我就在这江边立等。”

我权衡利弊,虽然明知道他不想见哥,可哥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拦,我总好过李冰甚至其他的生面孔,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们于是跟着来的传令兵过江。此时的南天门上,大部队已去追赶残敌,只留下一小部分打扫战场,照顾伤员。硝烟战火仍然弥漫在整个战场,绿树已失其青翠,树叶上满是焦土,地面已失其本色,鲜血将其染成了红色,到处都是尸体,日军的,我们的,腐烂和焦臭的空气令人作呕……我们在炮弹炸出的坑坑洼洼中艰难地走着,努力地不对脚下的障碍物做任何与人类有关的联想,这是我第一次亲临战场,而我已经开始憎恨战场!生命在这里瞬间化为焦土,连路边的牛粪都不如!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运筹帷幄,谈笑用兵,那只是将军们的潇洒,而普通的士兵们,他们只简简单单地灰飞烟灭,客死异乡!战争,如此的恶毒和疯狂,也使得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恶毒疯狂,我走在这一片恶毒和疯狂制造出来的恐怖,心底充满了对战争的憎恨和绝望。

半山石下,一片环形的沟堑,曾是日军一个最为顽强的堡垒,此时已炸飞了半边,几个人,不,确切地说是几个人形的东西躺在那里,旁边有几名哨兵在为他们站岗。我迟迟疑疑地走近前去,泪水一下子弥漫了我的眼眶……我认不出他们了,他们完全脱了人形了,个个眼窝深陷,面颊消瘦,嘴唇干裂,胡子头发一大把,脸上身上都熏得黑黑的,破旧的军装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只有偶而眼珠的转动才证明他们还是活人……我努力透过朦胧的泪眼将他们辨认,孟烦了、张立宪、迷龙还有阿译,还有中间的,我最不敢看的,他们的团长——他憔悴得只剩下一对眼睛了,眼睛依然明亮,可却什么都不望,过去的这双眸子里总是燃烧着热情的光芒,如今,象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泛着寒意……我任由泪水流淌,挺直我自己,敬了一个最庄重的军礼!这些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怪物,是我认识的最宝贵最可爱的生命!

卫生兵们开始忙碌,检查包扎伤处,分次分量地喂给他们水和食物,他们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我有点儿胆怯地走向他,先把哥的意思说了,“师座就在对岸,等着为你们请功。”他就只用他那干裂的嘴唇弯出一个苦笑,“哥说……他会亲自主持后面的攻击,让我接你们回去休养……”我看着他的眼睛,有点儿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你们的仗打完了,跟我回家吧……”,他只轻轻摇着头,实在没力气说话,他们都没力气说话,可他们全都跟着他们的团长摇着头。

我也只好用强了,能搀的搀,能架的架,实在不行的上担架,毕竟,家总是要回的,那个满是愧意的师长也总是要再见面的。

他们在我的生力军的攻势下无力挣扎,很快的,两个卫兵走上去,搀起最后的他,他反抗,用他最后的气力反抗,两个兵不知所措地松开手,他便再次滚落到地上;我们再努力,他再反抗,……直到他用尽最后的精力,我们成功地把他放上了担架。于是我们上路,我刚刚来得及心酸地检阅一下这个凄惨的队伍,就听到队列最后吃惊的一声喊,然后我就看见,担架上的那个人已经将自己再次摔到了地上,扶他起来,几步后,他又一次摔下……泪水再次不争气地迸出,我走过去跪在他身边,哽咽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你……不要这样,我知道,哥……对你不起,可是仗打完了,你身边还有活着的兄弟,你总得带着他们回家吧……”于是一滴泪静静地从他的面颊流下,他合上了眼,算是默许。

我们一行人终于走近了渡桥,哥为迎接他的英雄们赶造的渡桥,对岸,所有的士兵都持枪肃立,站在最前面最笔直的,自然是我那英姿飒爽的哥。我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他后来没再找我的麻烦,都一直乖乖地躺着不动,我心中叹了一口气,哥,你要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尽管违背他的心意,我还是给你带回来了……他忽然动了动,好象要说话,于是我弯下身,知道他早没力气大声说话,“要什么?”“水,给我点水喝……”他近乎耳语,我腰间的挂包上就挂着一个军用水壶,我于是解开它,拧开盖子,准备喂给他,他好象渴得太厉害了,一双手抓住那水壶,同时挣起半个身来,我就示意担架先停下来,我想他可能是要在见哥之前补充一点点体力,“慢点喝,不要太急。”他慢慢地喝着,慢慢地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然后,他将那只水壶飞快地砸向自己的前额……

他成功地将自己砸晕了,不用面对他不想面对的师座,于是哥精心策划的仪式也砸了,看见我们这里的骚动,哥那边也有小小的骚动,我如果不是太过注意他的伤情,就会看见哥很失身份的向前跨了一大步,又猛地站住,然后才黯然地挥了挥手,亲兵们涌过桥,将我们这一队的老弱残兵护送过江,上了卡车,直奔战地医院……

Sunday, March 14,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二

接下来的二十几天里,哥和他都踪迹不见,不单是他们两个,还包括师部和祭旗坡的所有作战骨干。我知道他已下了决心,他们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训练了,因为尽管他们都不在,军备物资却源源不断地应哥的要求在运出。我猜他的打法,一定会是奇袭,以少量精锐深入敌腹,配合主力部队渡江总攻,而这个奇袭队长,一定又是非他莫属。哥现在放下架子,礼贤下士,问计于人,但愿他们俩在一起,不会再吵翻天,而从哥失踪了这么多天来看,他们一定在享受彼此心仪已久的默契配合,否则的话,哥在他身边绝呆不了这么长时间。

没有他们的日子很平静,可我的心境却无法平静,上一次他过江,差点送掉自己和孟烦了的性命,这次要打的一定又是艰苦卓绝的恶仗,我怎么都不能说服自己放下心。

这一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带着勤杂兵准备去河边洗衣服,师部的门口,意外地看见了久违了的哥的车,哥回来了?!我立刻拉住擦车的司机要问个究竟。没错,哥一清早回来的,从哪儿来,不能说,其他人呢?不能说。可如果哥回来了,他也一定回了祭旗坡,我立刻做什么其他事的心情都没了。于是洗衣篮子扔上了车,我开着车直奔祭旗坡……

我刚要转上通往祭旗坡的叉道,迎面就开过来一辆车,两车交会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刹住了车……车上的人军装整洁,懒洋洋的笑着,看起来要多轻松就有多轻松,连我们这样的狭路相逢,都好象是件好有趣好可笑的事情。我如痴如醉地望着他,真希望时间就此停驻,他这样朗朗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比阳光更温暖,千金不换。第一次的,他不再回避我的眼睛,他温热的眼神里也含着似笑非笑的笑意。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欢乐和适意,这一刻,我们心念相通,再无隔阂……

“大小姐,去哪儿?”他这是明知故问,这路只通往祭旗坡,我避而不答。“你呢,龙团座?”

他挠了挠头,“本来打算进城去还债的,没想到被债主儿堵城外了……只好赶上谁先还谁了。”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那么说,他是特意进城来看我!“亏你还想着还!不过,你打算怎么还?”他苦笑,“我这种人身无长物,就只能做苦工。做一天的苦工行不行啊?司机兼勤杂兵?”“那是不是说,我说什么都行?”我的笑令他惶恐,“只好……唯命是从。”“好极了,”我得意地笑,“本小姐正要到河边去洗衣裳……”

于是我们去了河边洗衣服,我很快就发现,这种婆妈小事他也做得十分在行,团座大人动作利落地包揽了篮子里几乎所有的衣服,我开始疑心他是否也会缝缝补补,唉,可怜的孩子!他一定是从小儿就只有自己照顾自己……然后我们回我的驻地,他将洗过的衣服晒上绳子的时候,我拖出两个大大的背囊,扔在他的车上,“这干什么?”他扎煞着两只湿手问,“跟班不要多话,现在我们要去买东西,别跟我说你没有钱。”

我们去了禅达的东市,我逼着他买了一大堆的小吃和水果,饵丝、米线、松花糕、香蕉、芒果,还有北方人喜欢的包子,他说不清自己的籍贯,可按道理他应该算是北方人……我空着两手喜滋滋地走在前头,他跟在后面大包小裹地苦着脸……

终于把他婆婆妈妈地折腾够了,我才让他开车,找了个安静靠水向阳的小山坡。我的背囊里有一个小小的帐蓬,他拿出来稍加研究就驾轻就熟地把它撑了起来。这是一次野营,和我在美国时野营很相象,帐蓬,烧烤,饮料,一大帮年轻人吵吵闹闹地渡过一个睛朗的下午……野营是美国大学生很重要的社交生活,彼此心仪的青年男女常常会在野营的时候擦出火花,那时的我,身边也总不乏年青英俊的护花使者,可我却只装着一脑子的金戈铁马。此时,偷眼看看忙忙碌碌的他,我儿女情长,他,英雄气短……

我们席地而坐,享用禅达的美味小吃,他果然还是喜欢吃包子,我于是一脸坏笑地想起孟烦了和林译他们讲过的故事,“喂,是不是真的?你们从南天门打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劫禅达的包子铺?然后,你又被个老人家狠狠地灌了一大碗酒?”他差点儿被包子噎到,“谁?谁这么编派我?肯定又是烦啦那死小子!”我笑得有多灿烂他便有多懊恼,“完啦完啦,我是彻彻底底地晚节不保……”我把个水壶递给他以茶代酒,“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可惜,此时有酒无花……”有这一点提示就够了,他就起身,拿了我盛芒果的篮子,走向那漫坡的野花……我现在真的疑心他还会有什么事做不好,他拿那小小的篮子,先饰以青松翠叶,再错落有致地插上各色的野花,等他再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最美丽的花篮……

他走回来的时候,我正打开第二个背囊,展开里面的一张睡袋,我把它铺开在树阴下,用柔软的枯枝树叶垫起一个舒服的枕头,然后向他招了招手……“今天全是我说了算,对吧?”,他有点儿尴尬,迟疑着不肯上前,“这又干什么?我,我可是卖艺不卖身啊……”一下子,我也羞红了脸,“想得美,狗肉都比你值钱!”——然后,我正色说,“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就好,我想看着你睡……你,你总是太累,我就老是想,能让你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便不再说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乖乖地脱了鞋子躺下……我帮他拉好睡袋,把我的遮阳帽轻轻盖上他的脸,这样守着他,是我的理想。

我们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他一开始还故意假装打着酣,慢慢地,进入了平静的真正的睡眠,我静静地看着他,想着他马上就要去打的仗……不用问,问他也绝不会说,明天或者后天,他会带着他的弟兄们去打南天门。那势必是一场凶险无比的恶战,只消想想哥和他沙盘上的推演已足以令人惊心动魄!今天的他,越平静轻松就越反常,于是我不能不想,他也肯定这么想,这也许将是他的最后一仗!合上眼睛,我仿佛看见他静静地躺在南天门的堑壕边,正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景象如此可怕,我几乎恨不能立刻摇醒他。

今天一定是他们每个人最后探望各自亲人的日子,孟烦了有他的家人和喜欢他的小醉,迷龙有他的妻儿,张立宪也好象有了他心仪的姑娘……只有他,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没有慰籍,没有温情,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卸不下的重担!也只有在这最后一刻,他才小小地放纵自己,还他所谓的债。而我在这一刻,恨不能一下子给他世上所有女性亲人的温情——母亲、姐妹、情人……

相信所有怀春的少女都玩过这样的游戏,拈一片草叶或花朵,将上面的叶子或花瓣一片片撕去,“他爱我,”“他不爱我”……此时的我,守在他的身边,也玩着同样的游戏,“他会死,”“他不会死,”就算他这次大难不死,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那一千个魂和更多即将加入他们的魂在等待着他,召唤着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他的宿命,他一定会为了那沉重的使命耗尽他的心力,而我能做什么?唯有心痛……我玩着手里的叶子,潸然泪下。

他醒来的时候,日已西斜,他一坐起来就失惊地看见我满眼的泪,“怎么了?怎么了,哎,大小姐啊,你翻脸可比翻书还快呵。是……是你让我睡的,我……小的可全是听你的吩咐。”他拼命地赔小心要哄我笑,可我笑不起来,“什么时候,你告诉我,明天?还是后天?”我哽咽着,他继续装傻,顾左右而言它。“什么明天后天的,对啊,明天的明天是后天啊。”“你别在这里东拉西扯,你心里明白的很,我说的是南天门……”,“南天门,这里看不见南天门啊……大小姐是要看南天门吗?小鬼子挖的老鼠洞有什么好看?”他这样编下去能把话题扯出好远好远,可此时的我,已近于崩溃的边缘,“你不要再说话!转过身去!别看我!”,他听命转身,这一瞬间,我的泪水冲破了闸门,我于是倚到他的肩上痛哭失声,“你,你要活着回来……你答应我,你要活着回来。”

幽谷寂寞,唯有鸟鸣和我的啜泣声,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敢动,直到他的肩头变得僵硬;我让自己哭个尽情,泪水洒满他的肩膀。我向天上所有的我的保护神祈祷,神呵,我已把我的心系给了这个男人,求你把一向给我的祝福也统统给他,什么我都可以不要,只求你让他平平安安,走下那可怕的南天门……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一

天明的时候,我回了师部。我的病人表现很好,没有一点儿发烧发炎的迹象,点滴中加了镇静剂,他一晚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安静地睡着。天亮后,我去看过孟烦了,他也被注射了盘尼西林,枪伤也重新做了处理。我于是留这对难兄难弟彼此照顾,自己则放心地回了师部。

师部静悄悄的,我想是因为哥还病着,没人敢要高声。我轻手轻脚地回了驻地,洗漱更衣。自我来了,除了日常的换洗衣物以外,哥的衣物也是由我打理,我于是捡出几件哥不大穿的衬衣,还有一件宽松柔软的毛线衣,准备带到医院去给他换洗。然后,我去了伙食班,不要任何人帮忙,我打算为我的病人做一锅鸡汤。虞大小姐自美国回来就没再下过厨房,我一向讨厌婆婆妈妈柴米油盐的家事,巾帼不让须眉,什么张立宪何书光之流,他们能舍生取义,保家卫国,我也一样。可认识了他,我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他让我看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看虚怀若谷,忍辱负重,他让我懂得简简单单地舍生取义,那是多么的愚蠢而又不负责任!上上下下的担子他都一并挑着,他任重而道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面对这样的男人,我只能放下我的骄傲,甘愿做他身后的女人,他说过他惜命,他要好好地活着,我但愿他能信守诺言,也但愿他能容我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好好地活。

鸡汤做好了,我先只盛出一碗来,请个勤杂兵帮我端着,我要去先看看哥。

哥的驻地只有两个仓惶四望的勤杂兵,一见我,立时好象看见了救星,“虞小姐,您来的正好,师座他出去了,张营长他们都不在,我们俩说什么也拦不住。”出了什么事?我请他们慢慢说。“师座今天早上,差点儿开枪自杀……张营长他们拼死命才把枪下了,好容易给师座打了镇静剂睡了一会儿,他现在一醒了就要车出去,张营长他们都不在,我们……”我一下涌上心头的,是对哥的一千个对不起,守着哥,夺他枪的不正应该是我吗?可是,等一下!张立宪他们出去在先,哥紧随而去,他们的目标只能是一个,张立宪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禅达街头已有前车之鉴,至于哥对他将会如何,我也全无把握!我飞快地跑出去,跳上我开回来的车!

我本打算直奔医院,可哥的座车在禅达狭小的街道中实在无法忽视,于是,在张立宪他们的驻地门口,一连串的螳螂捕蝉,我做了最后的黄雀。这一切果然几乎是禅达街头的重演,憋了一肚子气的张立宪他们不敢去医院捣乱,就找上了那个小醉姑娘的麻烦,然后再送信到医院,只为打完这场禅达街头没打完的架。他们是剑拔弩张,孟烦了和正好到医院探望的迷龙不辣等人自然也当仁不让,若不是团座师座两位大人的及时出现,这场大战真是在所难免。我赶到时,师部精锐和川军团炮灰的火拼已被平息,孟烦了和迷龙吃了他们团座的巴掌,张立宪他们也要回去挨师座的军棍。此时我已无暇顾及他人,我只盯着那两个生死赌赛后重行见面的冤家……哥的脸色还是很不好,手里仍然提着他的那把刀,他呢,穿了件显然是从医院里随手抓到的病号服,我简直不敢想他是怎么把自己挪到这里来的。

哥也不看其他人,只盯着他一个,“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办法。”,他苦笑摇头,“没办法,师座,我真的没办法。”于是我那骄傲严肃的哥,慢慢地拄着他那把砍人无数的刀,跪下……这一刻我看我的哥,真的比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勇敢。伯牙子期,惺惺相惜,我只盼他们能尽弃前嫌,精诚合作。他呢,转身,不敢看哥,表情就象昨晚一样的颓然,一瘸一拐地,他从哥身边逃开……我也只好从哥身边逃开,这样的哥,我真的无法面对,更何况,我的病人正从我的身边逃开,麦考文老头肯定又在大发脾气了!我追出去,启动车子,赶上那一队不出我所料正准备回祭旗坡的人……

麦考文老头儿果然大发脾气,尤其针对那个听不懂一句英语的病人,他要求我逐字逐句地翻译,我想,他现在终于明白,他的这个病人有多难管。老头儿后来承认这棘手的病人真的很难缠,同时,却也对祭旗坡上的那位同行非常赞赏,对于两个病人的快速康复,他谦虚地归功于兽医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的处置得当,也正因为有这样一位同行,他才最终放心地移交他的病人。几天之后,估计他的耳朵早被出院的请求聒躁得再也受不了,他把病人叫到他的办公室,千叮咛万嘱咐的,又给了一大堆外用的药膏,这才放虎归山。

归山的虎却更象病猫。一连多天,祭旗坡上毫无作为。我上山几次,团座大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山的炮灰们得意洋洋地坐享安逸,可看得出,他们并不真正享受这份安逸;孟烦了时不时地找茬来和他斗口,只为给他开开心解解闷,他也爱理不理……哥倒是很亢奋,每次我上山回来,哥都会详加盘问。“他在干什么?”“他有没有问起我?”……“没有没有!”,这一天,我终于给哥不厌其烦的问题惹火,“他什么都没干,他在给他的狗捉虱子,他在用他的鞋子拍苍蝇……”我喊完了才意识到我在和谁喊,我现在也传染了祭旗坡上一山人的烦燥。

烦燥归烦燥,我懂得他矛盾的理由,一边是与他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袍泽兄弟,另一边是哥和民族大义。南天门上,他们已经留下了上千具的尸体 ,他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再来一次?上次打南天门回来,哥把他送上了军事法庭,这次呢?于是他继续矛盾着,我们则一如既往地烦燥着,直到那一天,传来了兽医的噩耗……

兽医,炮灰团善良的老人,如果说他们团长是个招魂的人,兽医则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没有失了魂的人。他用他的成熟睿智,静静地审视着他身边的这些娃儿,燃尽他们的青春,流尽他们的最后一滴血,然后他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在他们的灵床上安上一个最舒适的枕。炮灰们个个都很安慰地相信,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天,会有这个老人,守着他们度过生命中的最后的一天,可他们没有想到是,这可怜的老人已经伤透了心。一封迟到的书信,带来他独子的最后的音信,也彻底粉碎了老头儿善良的心!于是,他走了,被一发日本人的流弹炮带走了,老头子终于如愿,可以重返家乡去会他死去的亲人,而他撒手留下的是一团失魂落魄的炮灰们……

南天门上发这枚流弹炮的日军绝没有想到,他这一发盲目的射击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它不仅仅带走了一个无辜老人的生命,也给炮灰们和他们的团长一记当头棒喝。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在我们患得患失,计算我们活下去的机率的时候,侵略者并没有放下他们的屠刀,他们并不给我们机会苟延残喘地活。

祭旗坡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激战,一山的人都疯了,他们用尽所有的子弹和炮弹,把他们的怒火向对岸宣泄。第二天天明的时候,战事稍歇,他们找回了兽医的尸体,哥带着我们和一车弹药上山的时候,他们正在为老人举行简易的葬礼。葬礼给他们办的吵吵闹闹的,炮灰们抱怨着彼此对方的不周到,昨天他们的怒火射向了日本人,今天,他们的余怒发泄给了自己人,他们中唯一擅于唱安魂曲的是兽医,他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土里,他们中还有会念安魂咒的,当属他们的团长,可此时此刻的他,正在痛苦的矛盾中纠结……

我向着兽医的墓三鞠躬,希望炮灰们的吵闹不会打扰他的安宁,然后,我瞥向那个躲得远远的家伙,是的,他在躲,躲我们活着的和死了的每一个人,毫无疑问的,兽医的死又重重地记上了一笔他还不清的债,他一定又陷入深深地自责,为他的无所作为,当断不断,进退失据;可认真要打这场战,以他一人之力又谈何容易,他只能也只有和我那心比天高的哥精诚合作,他必须要把他卑微的炮灰们和虞师骄傲的精锐们融和在一起;他能否信任他的师座,他会不会辜负炮灰们对他的信任;满盘筹措,最终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只能是欠上更多命负上更多债的输家!他矛盾,他痛苦,可他的时间不多了,步步紧逼的哥正走向他,他掏出口袋里的一颗手雷向哥掷过去,“师座,有件不怕死的,要和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别哭 我最爱的人

王菲 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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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March 4,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

虞师的天塌了,在哥倒下去的那一霎那!我们抢上去扶住他,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回了驻地。我用颤抖的手拨着战地医院的电话号码,请美国军医麦考文医师尽快赶到师部。医院的急救车风驰电掣地赶来,麦考文医官检查过哥,认为只是疲劳过度,精神紧张而导致的短暂晕厥。我才稍稍放下了心。看着苍白的一动不动的哥,我真的说不出有多心疼,我懂得,哥今天受的打击可以说是致命的。一个人可以忍受各种折磨,饥饿,疲劳,痛苦……精神上的,肉体上的……可理想和信仰的倒塌,那才是最沉重最致命的一击。哥一直站得笔直,站得顶天立地,可今天他的立柱塌了,他没了根基!

今天倒下的也绝不止哥一个,哥一向是虞师的根基,虞师的旗帜,那么一向以他马首是瞻的亲信们,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这些人又将何去何从?而我,一向最崇拜哥的我,本来也该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如果不是另有一个家伙,给了我别样的心境……

那家伙!天啊,我居然忘了那家伙!“麦考文先生!”我一惊一乍地喊着,我那老朋友,老好人的绅士医生麦考文先生,一定以为今天是世界末日,否则他认识已久的温文尔雅的虞小姐绝不会这样的歇斯底里,我白着脸拉着他拼命地向作战室跑,“还有两个重伤员,请,这边……”可他们不在那儿了,我找遍整个师部,不单他们不在,连张立宪他们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师部的门口,停着一辆血迹斑斑的车,那是他们开来的车,车钥匙还插在上面,于是我跳了上去。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没有松开那可怜的医生,现在,我一边努力启动这吭吭哧哧的老爷车,一边看见坐在身旁的小老头医生偷偷地划了个十字,他一定以为我疯了。车子终于启动了,我们象弹簧一般弹出去,命运女神一整天都在捉弄我,逼着我演各种各样的角色,从联络官、翻译官到情切关心的妹妹,各种角色都残忍地撕扯着我,把我从他身边拖开,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现在我的心智归一了,我得找到他,无论如何我得找到他!

于是在禅达的主街上,百姓的团团围绕下,我看到了一出热闹非凡的闹剧。脸被画得乱七八糟,前额还带着一个日本膏药的好象是孟烦了,没错,是孟烦了,他显然遭到了失去理智的张立宪一伙的欺辱和围攻,他现在正握着一把手枪顶着自己的额头,他的身后,好象是一部手推车,人围得太多,根本看不清车上有什么;和他对峙的是张立宪李冰他们几个,张立宪好象刚挨了一顿饱打,头上顶着一个菜篮;余治和几个卫兵正合力对付一个愤怒的老人;再后边,摩拳擦掌,预备冲上来的,是迷龙不辣和蛇屁股,看来他们一定是担心他们的团长,从祭旗坡找来的;何书光正在对付一个哭闹不休的小姑娘,她哭叫着“他是川军团的人,不是日本人……”,很可能张立宪头上的菜篮原本属于她;我扫视四周,唯一看不见的人是他……

我冲进人群的时候,何书光正揪着那个我后来知道名叫小醉的姑娘,“来,你再打我个耳光试试,我知道你家住哪儿……”“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个耳光是我打的,然后我看见捂起脸惊愕万分的何书光,和陆续围拢来的一脸不信的张立宪等人,“张营长,何连长,余连长,李连长,……你们好威风!欺负这一班老弱妇嬬,你们真是虞师的骄傲!”张立宪他们也面带羞惭,显然事态如此失控,并不在他们意料之中,“兰卿,我们只想教训一下那个垃圾团长和他的垃圾副官,替师座出口气……”“垃圾副官?”我的声音高八度,自己觉得象泼妇,“孟烦了,能不能请你上前一步?”——看到我,孟烦了才放下手中的枪,他现在跨前一步,闪出他一直庇护着的那辆手推车,车上躺着的,一动不动的人,应该是我拼了命在找的他?——“垃圾?你们是不是指的这个人?那你们干嘛不一枪毙了他,日本人只要了他半条命,你们干嘛不帮帮日本人,直接送他上西天?”“兰卿,师座平时坐都少坐,现在躺下了,你干嘛还要帮着他们说话?”“我倒想帮你们说话,可惜你们个个都神智不清醒,你们现在都应该去跳怒江,清醒清醒头脑,再回来好好谢谢这两个人,他们刚刚救了你我的性命,一整师人的性命!”我喊着,同时看着手推车边正查看他伤势的兽医,兽医在不停地擦着眼睛,不知是泪还是汗,天啊,但愿,我们来得不晚!我身旁的麦考文医生也终于看到了我们一直在找的伤员,他向那辆车子跑去——“现在,如果你们耍够了威风,就请你们让个道,让我们救救伤员!他们不是日本人,他们是你们的袍泽弟兄!”

张立宪他们终于悻悻地退了,我直扑那辆车,车上,他直挺挺地躺着,早已失去了知觉,事实上,哥倒下的时候,他就倒下了,他也没了支撑!医生在快速地验看着他的伤势,“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他需要立刻去医院!”迷龙几个把他抬上了我开来的车,我没等孟烦了和医生坐稳就疾驰而去,禅达的路很颠簸,身后那晕迷的人不停地呓语着,“疼……疼……”,是呵,我知道,因为我的心也在不停地叫着“疼……疼……”,我们一路飞奔!

他现在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几个护士围着他,对他的伤口的创面进行清理。老好人医生麦考文终于结束了对他的检查,走出急救室,一脸严肃来找我的茬。“虞,能不能请问一下,这个人是怎么受的伤?”老头子一向颇有教养,今天问起话来却很唐突,我转向孟烦了,也想知道他是怎样受的伤。“那个,”孟烦了结结巴巴地开了腔,“我们在西岸侦察,我,中了鬼子的黑枪,晕过去了,两边在交换炮火,团长,背着我,从江滩上蹭回来的……”老头子兔子般地跳向孟烦了,飞快地看了一下他的伤口,然后举眼向天,好象听到看到最荒唐最不可信的事——“你是我下一个病人,再给我十分钟,回答我的下一个问题——你是几天前受的伤?”“那个,他们,哦,我的同僚们说,我晕了有三天半……”老头儿看似很满意地点着头,很得意地把他的无名火越烧越旺了,“那就是说,你们两个人,受伤在四天以前!”一有了结论,他开始向我发难,“虞,我看过里面那个人的军阶,他是不是少校团长?”我点头称是,“你们今天召开了很重要的军事会议,这两个人也有出席?”我再点头,老头子现在有了突破口,“我不懂,请你解释,为什么你们的军官要做这样危险的事?为什么受伤这么久不到医院治疗?我知道,你们一向不太重视你们的士兵,可他是个高级军官!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还要参加那么紧张的军事会议?那个会议,让你那可敬的哥哥,一个健康的正常人都体力透支!”若在平时,老头儿一本正经的样子会让我觉得可笑,可今天,对他这一连串的为什么,我只能沉默无言。我不能说,他虽然是军官,可领的是最不受待见的炮灰团;我不能说,所谓的会议,其实是二十几个人对二的生死相搏;我更不能说,张立宪他们折辱孟烦了,就是想让他失去知觉的团长,在禅达的街头,再躺足一个钟头!面对这老好人的愤怒,我只能选择沉默,因为一开口,我将再也忍不住情感的渲泻……

医生总算饶过了我,带着孟烦了去检查他的枪伤,护士们也终于完成了她们的清理包扎工作,把他推进了一个单人病房,“安静,请你保证,这个人现在需要绝对安静的休养!”这是医生临走时扔给我的最后的嘱咐。他现在还没有清醒,为了避免清理创面时的痛苦,医生给他使用了麻醉剂,另外,为了防止伤口的溃烂感染,正在给他点滴注射盘尼西林。我看着毫无生气的他,看着那凉冰冰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注入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刚刚换过的绷带又一次渗出了血,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嘴唇苍白干涸,我学着护士们拿湿棉球给他擦着……这一天真够他受的,忍受着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他最后完成的壮举,是让一整师的军官们都恨他入骨!我一忍再忍的委屈满腹,此时再也控制不住,在这个别无一人的病室,独对失去知觉的他,我一任自己泪如雨下……

他的呼吸开始加重,看来不久就会苏醒,这很好,他很配合,因为护士刚刚帮我打来了饭菜。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并没有往日的明亮,那是一双梦游人的眼睛,在房中一件件物件间游离,最终固定在我的身上,他定定地看着我,好象是从一个遥远遥远的距离看着我,我相信,他一定以为自己此时还在做梦。终于他干巴巴地涎笑了一声,游魂附体,“怎么是大小姐啊?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医院,你已经昏迷几个小时了,孟烦了应该就在下一房间。”“师座安好?”他一定以为我是哥派来的特使,“哥没事。”我已经几个小时没想过哥了,天知道,这两个冤家折磨得我,左右两难。“请代属下向师座致意,属下掂念师座,枕席难安。”他居然用他唯一能动的右手敬了个马马虎虎的礼。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想我走,可我偏偏不走,我舒舒服服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于是真的“枕席难安”了,“大小姐,请回吧,师座需要你照顾。”——他原说的也不错,我是应该留在哥的身边的,可我不能走,哥自有一整个师的人去照顾,他呢,我走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我已经没事了,大小姐尽可放心。”他总算说了句人话,还知道让人放心,不过,这话怕也大半是敷衍,只是为了哄我,起我的驾。

我指给他看头上的点滴吊瓶,“这是抗生素,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完,得有人看着,不然,空气进入静脉,有性命危险……龙团座既然已经没事了,那就干脆请起来用饭吧。”我纯粹故意刁难。他无奈地看了看插着吊针的左手,又抬了抬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只得苦笑,“今晚什么饭啊?包人肉粽子吗?”我只笑不答,拉动床边的一个机关,使床缓缓地仰起一个三十度的角度来,再拉出床边附带的一个小桌,横在他面前,把饭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感谢我在美国接受的军训,医务护理也是我们很重要的一课。

我的举动使他不安,很不安,而且他一直小声地嘟喃着,“折寿啊,要折寿的呀……”,我于是重重地将一只碗放下去,发我上次没发出来的火,“你又想说什么老鼠玉瓶的话,是不是?”他胆战失惊的样子装得很逼真,“你不要再说这种无聊话了,我现在想的就是要好好地活着,也看着你—你—你们,好好活着。我以前不懂这些,只知道勇敢牺牲,壮志报国什么的,认识了你,我才知道我们都应该好好活着,做更多我们该做的事情。——你的人情债还清了,你不欠了,倒是我们,虞师上下,一整师的人欠你一个大人情……”,他调侃的神色没有了,可我看得出我的话并没有宽他的心,他的神情又变得凝重愁苦,我不由得想,在法庭上,哥逼他招那些死去的弟兄之魂的时候,他就一定是这样的表情……过了好久,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没完,还不完,不死就还不完呵……”他现在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趁着他魂不守舍的时候,我服侍他吃了一碗饭。

我收了桌子,又在他身边坐下来,他还是有点儿愣呵呵的,不过我的满脸坏笑,不由他不加万分的小心,“哎,要不要去卫生间啊?”他如遭雷击,如果不是伤得这么重,他肯定会滚下床去……我才得意地笑着,指给他看叫护士用的拉铃……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九

老麦走后,祭旗坡再次杳无音信,只有几天前,几声炮击从祭旗坡方向传来,既而引起了日军的火力反击,于是横澜山也加入响应,敌我双方交换了一阵久未交换过的火力。我于是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祭旗坡的指挥官应该早回了他的阵地,否则,他们不会又玩这好久不玩的的把戏。连哥恐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也一如既往地对他们置之不理。

哥现在在临阵磨枪,一次次的渡江演习,一次次的实地巡视,一个个沙盘前的不眠之夜,我们看着我们不眠不休的师座,每个人都不知不觉地加快着工作的节奏,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都期冀地望着我们的师座,——让这一天快点到来吧,虞师的铁骑将攻克南天门,光复我们这最后的失地!

这一天终于到来,哥召集所有团营以上的作战会议,包括英军美军的最高指挥官,于是我们每个人都明白,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我将作为翻译官列席会议,忙碌地准备会议资料之余,我倒还有点儿时间沾沾自喜,好久没看见那家伙了,虽然他长了一副那么可人恨的嘴巴。今天哥召集的是全师的会议,那么说,我一定可以见到他。

我就带着这样的心情,陪同着我们的盟军朋友,走进了哥的作战会议室,扫过一整列戳立正的校官尉官们,找那个让我又恨又惦念的家伙,可我却扫了一个空,川军团的位置上,站的是受宠若惊的阿译,阿译的身后是老麦!我如五雷轰顶,他没有来?出了什么事?这样的军事会议他怎么可能不出席?我求助地看了看哥,希望他也有我一样的好奇心,可是即使哥有好奇心,怕是也早被满足过了,因为哥到得比我早,事实上,因为我有外国人要应酬,他们每个人都到得比我早,我于是无助地意识到,他的缺席将只是我一个人的悬念。

万幸的,我的这个悬念并没有维持太久,我有点儿心不在焉地介绍了美军的赫尔特林上校,英军的劳伦斯上校,和其他的军官,再将我方的团营官长向他们一一介绍,哥走近那幅高高张挂的作战地图,正打算致开场白的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我要见虞师座!我有紧急军情,日本人打过江了!”我的心开始嗵嗵地跳,因为那个破锣嗓子只能是属于一个人的,是他,他来了!哥的脸冷若冰霜,对着张立宪使了个眼色,“请!”还好哥加上这个字,否则,张立宪也许会把这个在最不恰当的时机哗众取宠的人立毙于门外。

张立宪很快就回来了,身后一前一后跟着两个一瘸一拐的人,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后边的那个是孟烦了,他本来就是瘸着的,此时走得更慢,透过他的军装,看得出他的右肩负了伤,他慢慢地走着,既要顾着自己的肩伤,更要扶持着前边那个比他更瘸的人。而他前面的这个人,军装不整,上装的袖子和长裤的下摆全部被截掉,他浑身都裹在绷带里,所有看得见肌肤的地方都裹在绷带里,绷带渗着血,他满头满脸也都是血!看得出他的身体要多虚弱有多虚弱,可他的气势却不弱,他用他可能的最快速度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站在我们一干二十多个人面前,站在哥精心布置的作战沙盘面前,他的眼睛咄咄逼人的喷着火。不再卑微,不再谄媚,他,身躯残破,可此刻挺立起来的是他不屈的高贵的人格。我身边好奇的美国人英国人在提醒着我的责任,“川军团团长,龙文章。”我努力抑制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我就是日军联队长竹内连山,我特地来歼灭你的虞师!”“我来守南天门,如果守不住,你砍我的头!”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完了,这家伙疯了,哥也给他气疯了,这是生死的赌局,他又一次押上了自己的性命,和他那最高傲自负的师长,赌他手下一众炮灰的性命。我看着哥脸上的青气和已出鞘的寒气逼人的刀光,近乎绝望。

他虚弱得没有力气久站,颤巍巍地,坐进沙盘边的一张竹椅,把那怯怯的一脸错愕的孟烦了推上了前阵。哥凶恶的眼神似乎可以直接杀人,他也调兵遣将,攻打沙盘上的南天门——何书光,主力团团长海正冲,以至于心腹爱将张立宪,他们轮番上阵,可怜的孟烦了,左支右拙,殚精极虑,只为保住他的团长那颗惹事生非的头……当张立宪最终向他的师座报告,歼灭敌首孟烦了,虞师的第一主力团已尽没,第二主力团也伤亡过半,而这一切是张立宪消耗了无以计数的巴祖卡火箭筒、六零迫击炮、火焰喷射器和上百公斤的炸药换来的。孟烦了担心地望着他的团长,沙盘上的他已死了,再也没人能帮他的团长。

我机械地做着翻译,目光却一时也没有离开竹椅上的那个人,看得出每喘一口气都会带给他痛苦,不知多少次,我要狠狠咬住嘴唇,抑制住向这里所有人愤怒的歇斯底里,“你们的同情心在哪里?你们的人道主义精神在哪里?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们需要的是休息,他们需要去医院,他们是你们的同袍兄弟,不是你们恨之入骨的敌人竹内连山!”可我不能,我现在懂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整师的性命攸关,看着沙盘上倒下的一面面旗帜,仿佛一个个真实的生命殒落!何书光阵亡,海正冲阵亡,张立宪也损失惨重……南天门好象一个张牙舞爪的千手千眼的妖魔,随时随处地喷播着毒雾和火,扼杀所有它可能扼杀的生命。对于这场战争,我们真的象哥想的那样,准备好了吗?

他费力地站起身来,面对走近沙盘的哥,“小孩子们已经让几千人尽成飞烟。”现在到他们。哥一脸的凶狠和怨毒,他一脸的自信和执着。我一直疑心,他前世一定是我们虞家的冤家,所以他才会逢哥必吵,每吵必翻。既生瑜,何生亮,这一定是哥心中的慨叹;而我,也注定前世欠他,要用今生的眼泪来还。此时的我,连泪都不能流一滴,我只能郁闷无比彷徨无计地站在那里,左牵右挂,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死不休的绝杀……

午间休息,社交的责任并没有放开我,我们还有盟军的客人,生平第一次,我恨自己为什么要懂英文,我强迫自己陪着那些人去了饭厅,心不在焉地听他们用各种口气评论着那个“疯子”,被逼不过才勉勉强强地解释几句,我不想讲话,我不想做任何事,我的心早已飞去了那个他存在的角落……一向不多话的麦今天倒一反常态地活跃,无视他那几位不懂中文的上司,他操着流利的中文和我聊天,“虞,你今天很沉默,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不理他,他继续说,“一定是为了你那个狂热又迷人的哥,年青的凯撒,完美的作战计划,现在都被那个死啦死啦搅混了……”“我知道,你们都崇拜你们的凯撒,可老麦我崇拜那个死啦死啦,他做的事,需要更大的勇气,更有意义。”“你的哥哥今天一定会砍了他,其实,他和你的哥哥一样狂热,也是一个战争狂,只是,他的部下是他的兄弟……”他停下来,等我反驳或争执,我仍然无语,他一次又一次地提着死啦死啦,我的心碎了!

我终于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他们,可作战室里已空无一人,我只看到他坐过站过的地方,隐约可辨的血迹。“跑吧,离开禅达,不管去哪里,离开禅达……”即使要我付出一生都不能再见他的代价,我还是希望他现在离开禅达。哥的刀不轻易出鞘,出鞘就要见血,更何况哥早失去了理智,在他和他手下人充血的眼睛里,那个人比真正的竹内连山更可恶更可杀!

他注定不会听我心头的祈祷,我们再回作战室时,比上午更虚弱更萎靡不振的他已等在那里,他垂着头,眼睛不看任何地方,连那一点点装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消失殆尽。他呆呆地愁苦地站在那里,好象服刑认罪的犯人,等着刽子手的屠刀。哥有点儿得意,虽然已搭上了最后的资本——特务营和可有可无的川军团,毕竟他的三道防线都被哥炸成了粉,可他仍然呆呆地,毫无作为。绝望之极的孟烦了舍命顶撞起他的师座,企图争辩理论和实战的差距,警卫上来要带走孟烦了的那一霎那,他才蓦然惊醒,提醒哥反斜面的两道防线,“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结,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驽之末,只是我这枝箭对着的是你的脑门心。”——他很忠实地演着他日军的角色,每句话听起来都那么恶毒,可我听起来,却是那么伤心,他已心力交瘁!

哥输了!现在我倒更担心哥,我几乎听得到哥心中信仰轰然倒塌的声音。十年磨一剑,哥把他全部的心血全部的精力寄托在这一战,现在被人挥挥指头就毁于一旦。“解散!”哥解散了所有的人,可他的苍白的脸让我们这些身边的人分外担心,他注目那个他精心制作的沙盘,完全忘了沙盘后的那两个人,然后,他转身,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就在那一瞬间,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八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晴朗天,我和张立宪他们在师部的简易篮球场上打篮球。

篮球当时并不普及,但在虞师却很受欢迎,张立宪他们在蓝伽的时候迷上了,而我在美国的时候也还打得不错,于是我们技痒的时候就经常一起切磋。今天,天气好得不能再好,我们在灿烂的阳光下再次绽放我们朝气蓬勃的青春……张立宪他们是一色的军衬衫,很放松地卷着袖子,我则把长发梳成了马尾巴,我们你来我往,左传右调,引得一干的禅达百姓们都为之驻足……

我们只打了个半场,居然意外地看到了场外的哥,也只穿着一袭白衬衫的哥……

哥近来越发的消瘦了,他常常通宵达旦地守在地图和沙盘前,第二天再满眼血丝地出现在作战会议上。身为一师之长,我深深地理解哥的不易,——他激昂,为了虞师那怕一点点的利益,他和英国人吵,和美国人争;他隐忍,为了上峰的信任,他不得不学着和唐叔一起虚以委蛇;对他的敌人,他专心研究,知己知彼;对他的兵,他军法严厉却又呵护有加……哥是做事情的人,做大事情的人,一直都是,永远目的明确,现在,越来越频繁的军事会议告诉我,哥苦等的那一天近了,秣马励兵,运筹帷幄,哥已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着,“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今天的哥,一脸的轻松,笑容可掬,我们邀他入局,他也全不拒绝。我自豪地看着我那场上举手投足都潇洒的哥,也许,就在明天,进军的号角就要吹响,我们将随着我亲爱的哥,我们的师座去流血去牺牲,可今天,我们且快乐,我们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年青人,我们快乐着。

我追逐一个滚出界的球,球停在一个人脚下,被拾了起来,递回给我,于是我看见一张与我们的欢乐格格不入的愁苦的脸,我的欢乐便顿时打了折。

“龙团座,是来见哥的吧?”我故作轻松,看了看皱起眉头的哥。

他若有所思地只点了点头。

“要东西去找唐副师座!”哥只想将他快快地打发。

“师座,我还有话说……”

“还是昨天那话?那你就不必说了!”哥转向我们,“继续,继续。”

我不忍看他的愁眉苦脸,“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玩?”

“洋玩意儿,不会……”他的愁苦之上又加了卑微。

我们只好继续,可每个人的兴致都被败坏了,哥终于一挥手将球打出了场外,“你们继续吧,你,跟我来……”

哥带着他走了,仿佛也带走了灿烂的阳光,我们强打精神继续,可每个人都变得兴味索然。唉,这个晦气倒霉的家伙,他又要和哥说什么?

中午的时间,我回到师部,这两个人又凑在一起,我有一种哥会需要我的预感。我知道,哥是惜才爱才的人,而他,应该是哥心里最为倚重的人,所以才一直对他的胡闹一忍再忍。哥说过他是短兵相接的天才,如今大战在即,用将之时,而他,刚刚深入敌腹,渡江侦察,正是大展鸿图之志之时。我真的希望这两个冤家能够握手言和。

哥房里的咆哮粉碎了我的希望,“……你就惜你的命吧,等老子打上南天门,你就乖乖地蹲在你的祭旗坡!”哥打开门,从里面冲出来,见我在外面,倒不由给了我个赞许的目光。“兰卿,你在,正好,拿这个条子去军需处,我虞某人说话算数!”再转头向着里屋,“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施舍,老子的刀枪都是要用到刃上,不是给你保命,做缩头乌龟!”里屋的那一个跌跌撞撞地跟出来,手里还无奈地握着一幅地图。

“兰卿,还有没有没分配下去美军联络官和军械师?”

“还有一位,麦克鲁汉,可是……”

“没可是,我虞某人一碗水端平,只要你有诚意抗日,只要你还对得起中国军人这四个字!兰卿,通知那个联络官,带一个军械师到祭旗坡报到!”哥吼完这句话便夺门而出,好象再也不想看见身后的那个人。

“你又把哥怎么了?”哥冲出来时,我正拿着面小镜子在整理我打球打乱了头发,我直到此时才顾得上将它放下。

“也没……怎么。”他挠了挠头发,小心地叠起手里的地图,看着我追问的表情便急急地转了个话题,“哎,大小姐这面小镜子不错呵,可不可以借用两天?”

我真是哭笑不得,“你用这个干什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大小姐。”他又在胡扯。

“你又借我的东西,我的人情债,你什么时候还?”

“大小姐又说笑话了,我们烂命一条,身无他物,难得大小姐待见我们,不过是菩萨心肠,赏个施舍,我们哪有什么东西真入得了大小姐的眼呢?”

他的口气又是卑微得很,可不知为什么,今天那口气使得我分外恼火。“我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施舍。人家若是不领情,我宁可砸了它!”

“那又何必呢?大小姐,不值得,为打蟑螂老鼠伤了玉瓶儿,不值得不值得。”

“既然是蟑螂老鼠,还老掂记着好东西!”

“没法子呵,外面来的蟑螂老鼠都泛滥成了灾,总得先把自家的地盘夺回来啊。”

“反正已经成了灾,那还分什么老鼠玉瓶?”

“洪水总会退的,退了之后,还是真金是真金,黄土是黄土。哈哈,大小姐,莫在镜中看世界了,雾里看花,看不真哪!”他打着哈哈,厚着脸皮收了我的镜子,结束了我们的辩论。

这是我们的又一次“争吵”,而且又是他挑起来的,他好象在赌气,又好象伤透了心,我努力想看他的眼,“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空气里有我无声的问询,他不看我,空气里有他的回答,“没什么,本来就没什么。”

“大小姐的球打得真不错。”他的阿谀听起来酸溜溜的,我们就这样离心离德地一起出了门……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在祭旗坡,哥以诚相见,把总攻的计划向他和盘托出,哥确实是对他寄以厚望。可他却认为时机未到,我军准备不够,对敌方了解不足……哥对他大失所望,而他忧心忡忡,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哥的盲动。我后来也知道了我的小镜子给渡江侦察的他派了什么用场,他后来还真的把它还了我,并且珍而重之地擦拭过,可那时以他那不灵活的手指,没能擦干净,因为我还是在上面看到了血……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恼恨他的风凉话,决计不去想他,大战在即,师部忙碌不堪,我的计划本来大可行得通,如果没有那个美军的联络官麦克鲁汉……

阿瑟麦克鲁汉,美军上尉联络官,精通汉语,参加过上次的滇缅之战,麦为人刻薄古板,极难相处,去川军团之前,他已先后被派驻了几个不同的团营驻地,可都不欢而散。麦走到那里,牢骚话就讲到那里,好象在专计同他的上司和我的哥唱反调,于是我对他这次去川军团本来就不看好,再后来又听说配给他的军械师柯林斯是个从没上过战场的家伙,我就扳着手指在数他们的归期。

听说麦回了师部的驻地,要求见我的时候,我真的毫不惊讶。果然,我一跨进麦的驻地,就面对他一连串的逼问。

“虞,请你告诉我,你那个师长哥哥要拿祭旗坡这样的阵地干什么?收集日军的炮弹壳吗?”

“我见过最坏的,可他们比最坏更坏,他们个个都象是乞丐,你的哥哥要用他们这些乞丐兵去打仗,那他真的没有什么责任心。”我得感谢他的用辞委婉,我想他真正想说的是“没有良心。”

“请你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离那见鬼的进攻的日子还有多少时间?我真帮不上他们什么,更何况时间不多。他们真的不应该去打仗,可我知道,他们的那个死啦团长,和你的哥哥一样疯狂,他一定会让他们打这场仗,唯一不同的是,他会和他的弟兄一块儿死……我真不知道我该祝福他还是诅咒他。”我现在才发现,尽管牢骚满腹,麦手里却在收集着各种工具电池之类,好象打算把它们带上祭旗坡。

“对不起,虞,我又在讲牢骚话,我今天请你来,只是想请你转发这几封信,还有,我们今后的信件,也请你转来祭旗坡。”

“没问题,麦,不过,请你告诉我,他们那个疯团长又做了什么疯狂的事?”

“他又和他的副官过江去了,第四次了。我想不通为什么指挥官要做这样的事?也许,上帝原谅我,最好他们现在死在那里,那对他的那些乞丐兵们倒真的是一件好事。”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七

虞师上下一片欢腾,盼了将近一年的美械武器终于随着挂星条旗的军车坦克到来了,而去了蓝伽训练营的张立宪和李冰也在这时回来了,师部的每一个人都乐呵呵的,就只除了我一个——刚刚听到的消息:川军团的孟烦了做了逃兵,被抓了回来示众。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我怎么都不能相信,他的人不可能做逃兵,孟烦了更是绝不可能做逃兵!一合上眼,我就仿佛还能看见他们欢乐地在草地上翻滚,他,含辛茹苦,既做爹又做娘,撑起他们的一片天;他们,唯他马首是瞻,生生死死也会舍命相随……他是他们的团长,他们是他的团,一切就是这样顺理成章,循乎自然。我更知道孟烦了在他心中的位置,从缅甸一路相扶相守生生死死的弟兄,有着不需言传的默契,平时没事时他们拌嘴咯牙,有事时,他护着他,他罩着他。不,这不可能,孟烦了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幸灾乐祸的何书光指给我看那一片祭旗坡和横澜山交界的空地,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吊在树上的人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孟烦了!我心好象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到底怎么了?答案无关紧要,我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心一定碎了,这无疑是插到他心口上的刀,是最致命的毒药。我恨恨地望着孟烦了,恨不能一枪毙了他!

三天后,我受命上了祭旗坡,新到的美械已几乎分发完毕,各团也都分配了美军联络官和军械师,换下来的武器要不然也得入库,于是哥终于想起了久被遗忘的川军团。三天了,吊在树上的孟烦了应该已是奄奄一息,而祭旗坡上的气氛也是奄奄一息,一山的人安静落寞,连苍蝇飞起来都觉没有力气。看到了我,阿译兽医他们才有了点儿喜色,却仍然不敢高声大气,几十张嘴巴向着同一个方向示意,兽医小声地咕叽,“坐了好几个钟头了,他也失了魂了……”循着他们示意的方向,跨过一条壕沟,我看见他孤零零的背影,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他显然下过明令,不许任何人靠近他,只有狗肉百无聊赖地守在他身边。我只走了几步,便再没有勇气上前,我宁可去面对咆哮的哥,也不愿面对背转过身的他,他孤寂的身影看上去要多疲惫就有多疲惫,此时此刻,我只想不惜任何代价,给他一个舒舒服服的睡眠,可我也知道,他那颗沉重的脑袋里装着太多愁人累人害人的想法,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睡得安稳。我怔怔地看着他,真不懂为什么他该承受这么多的愁苦?我也实在不知道怎样的言语才能带给他安慰。

我的观众们继续向我示意,我想起我的使命在身,只好鼓足勇气向前走,“我说过了,别来烦我……”,听到脚步声他连头都不回,“是……我,师部的命令,明天上午,给你们分发枪械……”我悲苦的语气好象在宣布一个坏消息,若在平时,这个消息绝对会让他欢呼雀跃,可此时的他静了许久,才轻轻地答了句“知道了。”我知道他下一句没出口的话就是“你可以走了。”可我的脚象被钉住了,胸口的痛在蔓延,我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你就想开点儿吧,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再怎么说,也是他对你不起……”,我近乎哽咽,悲伤得大概使得他都不忍赶我离去,又过了许久,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一直都在逼他,我一直都在逼他们,是我欠他的,是我欠他们每一个人……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已经在南天门上欠了一千座坟……”

我赶在自己崩溃前离开了他,全不顾他的兵们责难的眼神,兽医又在唠叨着,希望我回心转意,“这咋好地嘛,都三天了,就只吃了一个馒头,一个还要搭上一个……”,迷龙昨晚曾企图给孟烦了送饭,他跟去了,赌气夺了就快送到孟烦了嘴里的馒头,这也是三天里他吃的唯一的食物……我逃一般地下山去了,却逃不过眼前纠缠不清的他落寞的身影,和他那一群落寞的兵,我知道,这是他的炼狱,这也是他的宿命,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心痛……

我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又见了他,还了魂的他。中午的时候,他肯定是盯着哥带着张立宪他们出去了,就鬼鬼崇崇地来找我,要借哥房里的一张地图,他又有点儿“得瑟”,可能是因为刚到手的美械。一看他那贼忒兮兮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就肯定他又要闯什么祸,又要倒大霉,可我还是心软地拿给了他,因为我情愿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也看不得他落寞。他作揖拱手,还没等得我开口问孟烦了的事,就一脸阳光灿烂地走了,我叹了口气,预感大祸临头,却也是一脸的阳光灿烂。唉,这个妖孽!

等到第二天早上,两个被绑的看守终于被人发现,大发雷霆的哥派人去兴师问罪的时候,才发现劫法场的强匪已经带着犯人逃之夭夭,神通广大的唐叔立刻动用他在川军团的眼线,那个脆弱的阿译根本不经推敲,也不需推敲,就立即全盘招供:他的团长带着十二个人过江侦察去了!包括那个逃兵孟烦了。——阿译总算留了点儿脑子,没有说孟烦了父母在江那边的事,我也是事后几经盘问,才明白孟烦了为什么会选择做逃兵。——侦察?哥听了,是一脸的不信,我则懊悔不已,恨不能砍下那只拿图给他的手,可就算没有图,又有什么能挡得住那妖孽!哥若有所思,我忐忑不安,我们一起望着对面的南天门……

江边,哥带的一卡车宪兵正跳下车来,持枪荷弹地包围了那一小队蹒跚走来负重累累的兵,哥的吉普车也飞弛过去,扬起一片烟尘。

我注目这一小队人马,今天他们个个都收拾得干净利落,十三个人,几乎人手一把刚刚配发的美式汤姆逊手提机枪,大概整个川军团的家底都用上了。很显然他们和日军交手过,而且是占了便宜的,因为他们虽然负重累累疲惫不堪,却没见有人受伤。队伍的最后,是一对老夫妻,想来应该是孟烦了误入敌占区的双亲……以区区十三人,渡江侦察,深入敌腹,营救难民,打击日军,最后又能全身而退,应该说是收了全功,可他们却不带一丝一毫的张扬,一队满载而归的猎队也会比他们更喧嚣些,而他们只带着超脱生死的平静。我注视着他们,心头涌起的是钦佩和骄傲……

宪兵们缩小了包围圈,几十只枪口对准了他们,同时拉起了枪栓,他们终于有了点儿惊惶,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的团长,他于是苦笑着,开始卸下他浑身的装备,然后他迎着哥走了上去,问了一句我一下子没懂的话:

“绳子还是铐子?”

“你喜欢什么?”哥问。

他有一双坚强有力的手臂,尤其是握枪的时候,手臂几乎与枪浑然一体。他忙碌起来总会不顾军容地把袖子卷起,而他大部分的时间又总是在风风火火的忙碌着,于是他遒劲有力的手臂早已晒成了古铜色。他现在就把这一双刚刚打击过敌人,刚刚搏斗过汹涌的怒江的手臂伸到了哥面前,我才恍然大悟他刚才的问题,他给哥的答案是铐子,他更喜欢的是铐子。——哥要军法从事,他束手就擒,天大的事,又是他一个人扛上肩!不错,以他现在闯的祸,再上一次军事法庭也并不为过。我心酸地看了看他身边的孟烦了,不错,那是孟烦了,又在他三米之内了,现在正全身零零碎碎地挂满了他刚卸下的装备,于是我略感安慰,至少,他的心境平和。

哥没理他伸过来的双手,“过江了?”“嗯。”“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早知道你的人这么有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也该给一些的。”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评语,看来哥的心情确实不错——哥心情不错是有原因的,美国空军刚刚作出承诺,将在我方攻击西岸时给与一切可能给与的协助,万事具备,上峰已对哥的作战计划有首肯之意,哥只需在各环节细节上推波助澜,大计将成!虞师如同绷紧弦的弓,即将射向西岸!他们此时有胆有识的过江侦察只怕正好暗合了哥的心意。

哥的下句话却让我和孟烦了都大为失惊,“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劲做的,有些地方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地图现在正背在孟烦了的身上!他赶着跑过去,忙一顿地从那人架子身上解下了地图包,诚惶诚恐地捧给哥,再诚惶诚恐地打开来,哥只瞧了一眼便再也不能转开视线……

后来我们随着哥去了祭旗坡,哥亲自开车。一整晚,我们逗留在祭旗坡,随行的人们除了我,都有点窝火,蹲在这湿乎乎的坑洞里,吃着盐水煮芭蕉拌杂粮饭,最可气是他们敬爱的师座,居然和那个鬼团长和他的副官,猫在他们那个炮弹炸出来的鬼窝子里聊了近一晚的天!我倒是自得其乐地也去找兽医他们聊天,问他们过江后的情景,只可惜孟烦了此时被征用,别人谁也不能讲得象他那样绘声绘色……

可我高兴得有点儿太早,那天晚上哥最终还是气愤愤地拂袖而去,带着重新得了意的那帮随行,我不情不愿地跟着,天知道,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吧,能将心情大好的哥又气成这副模样,那家伙真是要多晦气就有多晦气!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六

东岸日军的事沸沸扬扬了三个多月,才慢慢地淡了下去,日军再没有任何进攻的企图,双方都把精力用到了脚下的土层。从横澜山上放眼一望,整个西岸整个南天门好象一个巨大的蜂巢,暗堡地堡林林总总,比比皆是。有过一次强渡失败的经验,竹内这次是下决心和我们打阵地战持久战了。

哥对于川军团的经济封锁也终于有了解冻的迹象,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一次又一次出于“人道主义”的劝说,还是哥最终咽下了“安逸”的苦药,总之,对于他们的军需控制不再那么严格。军需官们再次开门纳客,他们和龙团长的黑市贸易再次蓬蓬勃勃。事实上,看到我这个师座的妹妹也一直在向祭旗坡走私军需——当然,被他骂过以后,我再没有亲自去过祭旗坡——他们就觉得拿他的贿赂尽可以拿得安心。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是我们发饷的日子,何书光带了几个人要开车去主力团送饷,我好说歹说的,他终于答应把川军团的也带上,我于是高高兴兴上了他的车,直奔祭旗坡。自那一次以后,我和那家伙再没有正儿八经地见过面,即使在军需处偶而碰面,也只是敬礼还礼,略尽人事。我偷偷留给他们的物资,也总是扔给他的司机。哥仍然不召他参加任何作战会议,所以他除了跑跑军需,其他的时间也只能在祭旗坡上啃泥。事实上,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现在想见他,却又怕见他,上一次怒火填膺时吼出的心里话,自己想想都不敢相信,但愿他也不要相信……有时,我会伸直我的右掌,让它迎着太阳,变得透明,我会不停地观望,因为那是他曾经握过的地方……我的二哥死了,大哥忙于国事,再没有人操心他们小妹妹的心事,可偏偏这个时候,我有了我的心事……

何书光根本不屑于下车,对车下的两个军阶高于他的人也不理不睬的,只是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扔下车,我跳下车来,请他回来的时候再来接我,他询问地望了我一眼才示意司机开车。我走过去向这两位川军团的最高长官敬礼,“龙团座,今天是上峰的公事,可以上你的祭旗坡吗?”“啊哟大小姐,您这是贵步踏贱地呵,快请啊,啊,阿译!”他推搡着身边的阿译。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我怕见他,他更怕见我,我们之间有了隔阂。

他把我推给了阿译,好,那我就跟着阿译去分饷,这里识字的识数的人实在是不多,我们把花花绿绿的票子分好,按着花名册点名分发,领饷的兵们一下子就排成了长长的一行。阿译终于叫到了他们的团长,他眉花眼笑地走上来,我将那叠显然最大的钞票递到他手里,我们再一次有了轻轻的接触,他是否有感觉我不清楚,因为他立刻就背转了身,要离开我们这队欢乐的队伍。“龙团长,请留步。”我把手里的活交给兽医,赶上了他。他站下了,我从挂包里掏出一叠信件来交给他,——这是我这次公事的真正借口,这些信件全部都是寄到师部的川军团家书——他接信,一封封地翻检着,还是不看我,却也不敢久久地保持沉默,毕竟,为上次的事他欠着我一个谢意,“大小姐呵,我替这里的兄弟谢谢你啊,你积德行善,有恩于我们炮灰团,你以后但有所求,只需一声令下,这里的弟兄尽你吩咐!”“那龙团座你呢?”我不依不饶,想替上次报仇,他只好看着我,“那更没得说,大小姐一句话,这百十多斤随便割!”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算了吧,我对狗肉没兴趣!”——他真的有一条狗叫狗肉,那是一条凶猛无比的狗,可不知为什么它见我从来不咬——东北大汉迷龙正向他走过来,听到我最后一句的挖苦,“哎呀大小姐,您这可说太对了,真狗肉比他要阔气,人家那身肉上东市怎说还能卖两子儿,他呀,撩街上只能臭大街……”,转向他的团长,“那啥,发饷了不是吗?还钱还钱。”他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大把欠条来。

迷龙是他们团的黑市大老板,他倒卖军火和节衣缩食省下来的口粮,去换取一些紧俏物资,以供他们的团长去贿赂军需官和他们的老婆,一开始还是现金交易,可自打他们被贬上祭旗坡,哥对他们经济封锁,军饷也一拖再拖,一来二去的,他的团长已经是债台高筑一文不名了。迷龙大老板讨债,那家伙只好老老实实地掏光了口袋,“这还不够,差老远了!”迷龙在吼,他于是盯上他身旁的那一干人。看样子这不是新把戏了,所有的人一见他那副求爷爷告奶奶的德行就一哄而散,他扑上去抓到谁算谁,跪在地上强借钱……

我看着他们在草地上翻滚,笑意充盈着我的脸,真的很奇怪,在这个贫困潦倒的地方,我感到了幸福的温暖。我看着那个孩子气一样在胡闹的人,猜他也许故意这样来躲着我,可我并不在乎,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他,我已足够。这个负重太多的人,作战时当爹,驻守时当妈,偶而放纵一下,也是一种不错的解脱。我就这样看着看着,忽然间我发现,我嫉妒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哥最终将这被贬之人收归了帐下,这一切也是源起于他孩子气的“得瑟”,——借用迷龙的话说。经过了和军需官们不知多少次的软磨硬泡,他终于为他的团搞到一门破旧不堪的三七战防炮,而一门炮到了这个对于武器痴迷酷爱成癖的人手里,不异于淘气的小孩有了新玩具……

我这一天去了保山,盟军许给我们的大批军械物资终于落到了实处,不仅仅是军械,美方还将提供联络官和军械师对我方官兵进行实战训练,我此行的目的是确定物资的运输路线,协调机场与地勤,保障美械运输畅通无阻。里里外外忙了一整天,傍晚时我们才上路匆匆地往回赶,一路上就远远地听着炮声轰鸣,难道日军再次发起了进攻?我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踏入禅达。

我一路颠狂,四小时的车程被我缩短到三个半,我们终于赶到禅达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炮声也平息了下来。一踏进师部,何书光和两个愁眉苦脸的勤杂兵就好象看见了救星,张立宪和李冰此时去了印度的蓝伽训练营,哥跟前儿的心腹就只剩下了何书光。“兰卿,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去劝劝师座,天都这时候了,饭没吃水没喝,我们每次进去都被他骂出来……”我不知就里,“哥在开作战会议吗?白天的炮是怎么回事?”何书光便又是一脸的不屑,“什么会议,师座在里面骂人呢!又是那倒霉的炮灰团长,专门惹祸。”我的心不由得一紧,他又惹什么祸了?何书光几个七嘴八舌的,我便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本来好好的中日大对歌,给他一颗小小的三七炮弹,引来了日军整个炮群一整天的报复反击。唉,还有什么可说的,盼了那么久的战防炮总算到了他的手,不弄出点动静来,只怕他的龙字该倒写。

“报告!”还没走近房门,我就听得见哥的咆哮,倒真难为何书光他们,哥这么吼着的时候真的没几个人敢劝。“哥我回来了,听说你还没有吃饭……”

“不吃,气饱了!”里面什么东西被哥摔在地上。

“哥,饭我拿来了,你还是吃点儿吧,我——我进来了——”我真的很心疼哥,不过,我也在假公济私……

房间里只有哥和他,哥铁青着脸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转,他,戳得笔直地在那里听训,表情是做错事的孩子的,眼珠儿却不停地叽哩骨碌转。我只看他一眼就不敢再看,怕忍笑不住,他的滑稽搞怪和哥的一脸严肃倒真是绝配!“哥,吃点儿吧,何书光他们叫热了好几次了……”,“不吃!”哥继续背着手在转,“那至少喝点儿水吧,都好几个小时了……”我继续打圆场,哥吃饭喝水的时候总不能再骂人吧,可哥偏不上我的当,一股气儿绷着,只一个劲儿地冲我摆手,“不要不要,你出去休息吧。”好歹给了我点儿面子,如果是何书光,只怕早被踢出了门。不过,我进来就是捣乱来的,师座大人你不放人,可没那么容易摆脱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某些人真的学了不少坏!

我索性赌气似的把那个饭盒向戳立正的他递了过去,“那,你吃……”他退后一步,瞧了瞧哥,“我不敢……”,哥再次咆哮,“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天你都敢捅个窟窿出来!”哥边说边劈手夺过那个饭盒,“你,没饭吃!”“本来就没预备他的,哥,你吃吧,我再拿点儿水进来……”我现在已拿得准哥不会为这事儿毙了他,说不定心底里倒很欣赏他,可不管怎样,我得给哥找个台阶下。我还没走出房间,就听见哥在说,“饭怎么就这么点儿啊?再添点儿来……”我忍笑出了门,知道哥这算是消了火。再拿饭进去的时候,我只听见那家伙嘴里含着食物,含混不清地在对哥说,“……炸的是个九五步炮阵地,多过五具尸体……”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五

怒江湍急的水流是造成竹内连山此次突袭失败的重要原因。他派出的两个强渡中队大部都葬送在了怒江的激流当中,只有极小部分到达了东岸,而这一小部分中的大部又很快成了横澜山主力团的点心。到将傍晚时,哥已经开始打扫战场,虽然双方的炮击仍此起彼落,却已是强弩之末了。师部在炮击中有不小的损失,张立宪他们赶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忙于对受损营地的重建和整理。

哥的亲信们向他汇报战情,各部都已歼灭登岸之敌,哥似乎还算满意,他将步兵团的团长海正冲调往主力团,加强那里的战备防御;又命令炮兵连连长余治,加固炮位,补充物资;哥正在这里一一点将,张立宪走上来小声耳语了几句,哥的眉头立刻挽成了疙瘩,“来人,备车,去祭旗坡!”上了车我才知道,日军的两个小队,强渡过江之后,被江水冲到了祭旗坡下,回西岸已无可能,只好做最后的困兽犹斗。这是几十个精疲力竭的日军,而驻扎在他们头顶上是几百号人的川军团,天时地利占尽,可这一小股日军至今仍未被歼灭……

我想哥此时的心理倒是欢迎这个坏消息的,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踢某个聪明人的屁股。几个小时之前,那个聪明人还神气十足,将好意栽培他的哥一通讽刺挖苦,又一通大吹大擂,将他的宝贝破烂团吹上了天。如今,这个短兵相接的天才居然在几十个疲惫的日军手里阴沟翻船,报应如此之快,以至于跟在哥身后的何书光张立宪等人个个兴致勃勃,幸灾乐祸。我已赌咒再不管他们川军团的事,可如今我倒也很好奇地想看看,那家伙还讲得出什么歪理。

哥气势汹汹地进了他们的交通壕,得理不让人,直扑他们的团长。那家伙难堪地上来敬礼,厚脸皮如他,这个礼也敬得很心虚。哥厉声质问为什么到现在还拿不下那几十个日军,得到的回答竟是,要留着他们训练新兵!哥于是把早就许给他的那个耳光赏了,那家伙滚到地上找了一通牙,爬起来却还是跟哥硬挺——

“我们就是爱安逸,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多少年的死穴,叫人家一打一个准……”“东岸有了日本人,我们就不敢再睡,禅达不敢再睡……”

他也许又在强词夺理,可他说的又似乎有点儿道理,天知道,他讲道理为什么总用这样违背常理耸人听闻的方式!更何况,他讲道理也不看看火候!雷厉风行,令出如山的哥今天刚刚砍了自己的亲兄弟!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让你收拾日军的残余,你转身去打就是,他却啰里啰嗦地在这里讽古喻今,考验哥的耐心,真是死不拣好日期!我现在有点儿相信孟烦了对他们团长的评价,“那货,是个疯子。”

“师座,这是苦药,你白天说过,谢我苦药,有了错,认不认没关系,可要改……”他这下可捅到了他自己的死穴,哥积压了一天的怒气终于爆发了,轻轻的,哥摘下了他头上的钢盔,甚至顺便掸了掸他脸上的灰土,“中尉,”愣在一边的孟烦了被一脚踢上前来,“给我毙了这颗想太多的脑袋,”哥转向直直站着的他,“我让你的手下毙了你,这样你可以想得再多一点儿”……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头向后仰着,好象真的是因为想得太多,为里面装满的愁苦而不堪重负了,嘴唇张着,翕动着,却不再有话,任何的话语也都将是多余的无助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又不能不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谁都没有看,可眼中的光芒不见了,好象星辰被云翳遮住,有的只有深深的绝望、无尽的孤独和沉重的疲惫,沉重得无以复加的疲惫,沉重的似乎只有死才能解脱的疲惫……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泪从他的眼中滚落,那一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彻骨的心痛……他沉默,他坚持,宁可舍却他的性命,只为这个几乎全民族人都选择忘却或无视的理由——“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他喃喃,不是求饶,是临终的告白。

“我看你是失了魂了,上弹……”不要呵,哥!万一,他是对的,万一他是对的我们又当如何?我的记忆中又闪现出他庭审时那个半膝跪地的仪式,逝者的躯体将得以安息,可是魂呢?我们的魂呢?金瓯已缺,半壁江山残破,难道命里注定,我们都将找不到我们的魂,我们将……“永世不得安宁……”孟烦了完成了我心里的话,同时拉动扳机,枪,响了……

他再爬起来的时候,又是平时那只跳踉的猴子,孟烦了的手抖得一塌糊涂,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子弹只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何书光的枪口立刻指上了孟烦了的头,“师座,我不再胡思乱想,现在就去解决他们!”,他嚷着,并且立刻转身付诸于行动,他刚刚用自己性命坚持挣扎着的原则,如今就这样一句话放弃……他可以自己死,可他不能看着他的弟兄在他面前死。

天明的时候,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阵地时只击毙了五名日军,“你自生自灭吧。你和你的虱子们。”哥此时已出离了愤怒,杀他都懒得,对于这个只会惹事生非的部下,对于这个日军都不屑于打的破烂团,哥终于选择了放弃,彻彻底底的放弃……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没有听到关于川军团的任何消息。东岸有了日军,禅达上下人心惶惶,哥的兵们也自然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上峰对于哥这次平乱的镇定和反攻的迅速还是相当欣赏的,禅达的重要战略位置也受到了肯定,于是更多的战备物资被运往禅达,有哥这个主心骨,虞师上下一心,壮志城城,誓与禅达共存亡。——当然,他们也上下一心,忽略那个后娘养的川军团。祭旗坡,可有可无的阵地,几百号炮灰只当他们上山打了游击。没人会再在哥面前提起他们,提了也是自讨没趣。

我这天假公济私地去了军需处,哥已经明令过,不得再配给他们任何武器弹药,正师不疼,副师不待见,连一切发给他们的生活必需品也减到最少。我不知道那些人趴在雨季湿乎乎的坑道里,缺衣少食的会怎么活。一连几天,每晚我合上眼,就会看见那个人绝望孤独地站在我面前,身心都疲惫不堪,“我累了,我累了……”他的眼神折磨着我。——军需处里,来来往往的官兵络绎不绝,工蚁筑巢般的热闹,孙赵二人对我自然又是热情周到,我打着哥的名义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才有意无意地扯到我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怎么没看见川军团的人?”孙赵不由得对视而笑,“应该正在祭旗坡上啃草根吧?哈哈,听说这几天挖到横澜山上去了,老海他们的人还和他们打了一架。”“挖什么?”我不懂,“芭蕉根哪!盐水煮芭蕉,川军团的特色菜,哈哈……”我恨不能抽他们,再也听不下他们的笑话。

我独自驾车去了祭旗坡,车上丢着匆匆忙忙之间凑起来的几袋食物药物和衣服,我有点儿疯,明知道有哥的军令,可我不管,在哥眼中他们是不值一提的炮灰,可他们也是人,一群有血有肉的人,还有,他们的团长,不知为什么,想起他,我的心会疼……

短短几天,祭旗坡完全改了样子,战壕挖出一人多高,山脚下搭出了临时营地,设了哨卡,每一个兵都脚步匆匆,如临大敌,如履薄冰,战事的紧张气氛和生活的凄苦贫困笼罩压迫着这里面无菜色的每一个人。哨兵很显然没想到此时会有访客,我开门见山地要见他们的团长,其中的一个便跌跌撞撞地跑进去送信。不久,他出来了,风风火火的,第一眼看见我时的表情应该是喜悦,可等他走近来时,却绷紧了一脸的严肃,“大小姐您这是天气好了出来逛逛?”他的破锣嗓子比什么时候都难听,语气是调侃,却毫无笑容,“您这是上山来打打猎兜兜风?知不知道林子里有日本人呵,还是您这儿特意地给人家送点心吃去?上山的道不少,您怎么单选祭旗坡呵,我们这座小庙哪儿容得下您这么大一尊神?还是,大小姐成心要让师座剐了我?”

我的血凝住了,没人对我如此恶毒过,从来没有!怒火一下烧昏了我的头,我转身回车,抓起最近的那条袋子狠狠地朝他砸过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真是白效力!反正你也不领情!”他一跳躲过了,可我的攻击并没有结束,我再抓第二个,“你们死不死活不活,与我何干?本来就是个什么都不是的炮灰团!”第二个袋子份量不轻,他现在上来想帮帮我,我推开他,使足蛮力拖起来,也摔向他身上,他这次没有躲。我于是一通暴风骤雨,所有的袋子都击中了他,他不敢躲……“我真是糊涂,干嘛顾念象你这样的烂人!”吼过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可愤怒真的使我一时一刻也不想再多看这个烂人,我跳上驾驶座,用发抖的手去启动车,他飞快地跳上了我身旁的座位,用同样抖作一团的手抓住了我的。几秒钟后我们同时停了下来,因为我们同时意识到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同时松了手,他却顺手拔走了我的车钥匙。

我泪雨滂沱,真的很没面子,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好象还想抓住我,可我象一块发红的炭,让他不知从哪儿下手,慢慢地,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于是我们静了下来,我抬起泪眼看他,他胆战失惊地看着我,抬一根手指想擦我的泪,没敢,半路缩了回去……“对不起,大小姐,可林子里有日本人呵,你是背着师座偷跑出来的吧?”他拼命赔小心,我不说话,我刚刚把力气都使完了。他于是转向哨兵,“看什么看,看老子笑话你们高兴是吧?我看你们谁敢提一个字儿!滚回去,把不辣、蛇屁股还有丧门星给我叫来!全副武装!再叫那个孟瘸子带几个人来抬东西。”

等他的那个小小的敢死队站在我们面前时,我已外表上恢复了平静,而他已经人五人六地下了车,“今天天开眼了,也让你们坐一回车!虞大小姐亲自驾车呵,你们祖坟上都冒青烟了。”他这时才把车钥匙还给我,没直接递到我手里,放在了副驾驶座上,“进了禅达你们就往回撤,别让师部那帮人看见你们添堵!”他真是心细如发,哥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有我的好瞧,我现在又能冷静地思考了,我也终于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他再回头看了看我,突然想起似的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放在车钥匙旁边,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手势请我登程。

我领情地带上了他的头盔,带上我的护卫队启程,身后,他的兵们一阵哄笑声,他拌在一个袋子上,摔了个嘴啃泥……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四

日军开始炮击的上午我正在横澜山上。

最近没早没晚地忙,忙得我连在师部见到二哥也只能匆匆忙忙地打个招呼而已,这两天终于闲下一点儿,我于是抽空来看我的二哥。对二哥慎卿,我觉得比大哥更亲近,对大哥我是敬畏有加,而二哥则更象个朋友,可以随时随地说说心里话。二哥是虞家子女中最为斯文的一个,他的性情温柔,善解人意,如果不是战时,二哥一定不会从军,他会早早地安家立业,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当然这并不代表他打起仗来不英勇,二哥跟随大哥多年,硬仗大仗打了不少,有勇亦有谋,形同大哥的左右手,于是大哥才会如此信任地将主力团横澜山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

我一跳下搭乘来的物资车就直奔二哥的阵前指挥部,要给他一个惊喜,二哥果然又惊又喜,立刻打发掉一桌子和他正开会的人,“好了,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让我和我妹妹好好聊聊。”

我接过二哥递过来的一杯水,瞧着他笑嘻嘻的脸,很知道他想要和我聊的是什么事,果然,我们只拉了几句家常,二哥便又扯到那个话题上,“哎,说真的,师部那么多青年才俊,就没一个进得了你的心?张立宪哪点儿不好?兰卿呵,你可别太过心高气傲,天下哪有几个男人会象大哥呢?”他又在拿我说事儿,大哥和二哥在这件事儿上还颇有共识,他们都认为相貌堂堂的张立宪是最理想的人选,而我每次回答这个问题都是一贯的白眼……今天,我将那白眼照例翻了,不光是翻给哥,也是翻给我自己,因为哥说青年才俊的时候,毫不相干的,居然有一个猥琐不堪的身影浮上了我的心……真是活见鬼!

我正要换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话题,就听到外面很沉重地响了一声闷雷,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旱天雷,接着是雷声不断,哥的脸变了,“是炮击,日本人的炮!快防炮!”他边喊着边抓过一个钢盔来戴在我的头上。这时他的手下们也一涌而入,“团座,日本人打过来了!”哥也有点儿手足无措,“先别慌,派旗手去先和师部联络!其他人就地固防,进壕沟!”

事后证明这是日本人的一次突然袭击,全面的袭击。他们在西岸修筑工事,使我们误以为他们暂无攻意,于是一师的人息兵卧马,休养生息,连大哥最近的军事布属也多侧重在未来的攻击上,万想不到,自己的攻击圈尚未成型,对方却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日军先行发动炮击,目标对准禅达的师指挥部和横澜山主阵地,既而出动两个中队的兵力,强渡怒江,真个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二哥刚拉着我进了防炮沟,去联络师部的旗手就回来了,“报告团座,无法与师部的旗手联系,师部好象也遭到了炮击。”我一听也不由得慌起来,我走之前,哥正与余治张立宪几个人在师部开会研究炮火布属,不知会不会已遭不测……“二哥,我得回去,打起来哥可能需要我同美军联络。”“不行!”二哥死命地拉住我,“现在不行,太危险!”他转过身去下命令,“快调机枪手上来,还有我们的战防炮……”“团座,有一个机枪手被炮弹伤了,有几个去了禅达未回,炮手们还在师部培训……”,“团座,日本人开始强渡怒江了,炮击又这么猛烈,江防看来保不住了……”二哥正犹豫,又一个兵冲进来,“团座,从禅达回来的几个兄弟说,师部被炸,师座……下落不明。”我的心一阵痉挛,难道哥他……二哥此时真的有点手足无措,情切关心,他决定派一个班赶回禅达去确认哥的下落,我要随行,他说什么也不肯。

这一班的人一去不复返,更糟糕的是,动摇了二哥的军心,没有人相信他们是去与师部联系的,而事实也是,他们一进禅达,就加入了其他的溃军。走掉一个班,不久就又是一个班,十个,二十个,五十个……很快的,几乎每个人都相信他们的师座已经殉国,江防失守已成定局……兵无战意,于是溃不成军,二哥急红了眼,却已无力回天。他手下的几个亲信建议整团撤兵,至少先撤到禅达,去保护师座……

我们于是乱纷纷地准备后撤,这时远处飞驰电掣地开来了一辆吉普车,那是哥的的车!一梭子子弹被车上的什么人打到了天上,然后车子就到了我们眼前,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车上的哥!谢天谢地!哥虎着脸跳下车,推开兴奋地冲上来的二哥,“虞慎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部队现在在干什么?”“哥,还好你没事,所有禅达回来的人都说师部被炸毁了……”二哥有点哽咽,“我在问你,你的部队现在在干什么?”“我们打算回去保护禅达……”二哥的话没说完,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身为军人,不战自乱,临阵失惊,擅离职守!死罪!何书光!”接下去的事快得我无法看清,我只听到刀出鞘的声音,寒光一闪,血光迸现,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我已失去了我的二哥,可主力团的军心已定,余治和李冰接管了剩下来的一个半营去组织反攻,哥连哭的时间都没有给我,就将我拖上了车,我们一路追赶着溃军的脚步,追进了禅达……

禅达,百姓们早已关门闭户,大街上的全是四处乱窜的溃军的黄流,“虞师座死了!”“师部被日本人占了!”三人成虎的谣言满大街传,兵败如山倒,面对这样疯狂的景象,我不得不原谅了我的哥,不使用暴力,没有流血,溃兵将如一泻千里的山洪。

我们继续向溃兵最密集的地方追去,直到我们听到一个嘶哑的嗓子在喊:“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虞啸卿死啦!你们掉过头!川军团担任反攻!”接着是几声枪响,和一具尸体倒地的声音,那倒霉鬼的破锣嗓子又在响,“虞啸卿指挥不当,死不足惜。可你们这么乱哄哄跑散了编制,是要再来回野人山吗?掉头回去。川军团死顶,你们看我们打得怎样再决定上与不上。”我们的车子从人胡同里冲了进去,张立宪又将一梭子子弹射上了天,于是乱哄哄的兵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在这条禅达的主街道上,溃兵们塞满了整条街,而在对面与他们对峙的,是那个人渣组成的川军团,老兵全部站在最前面,全副武装,持枪携弹,枪口对准着那些逃兵,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很显然刚刚武装起来的新兵,他们的最前面,站着他们的团长,仍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他对面的溃兵群里,直挺挺地躺着一具他刚刚制造的尸体。他们今天全都不一样了,不是我认识的那些人渣了,或者,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握着的那把枪?他们个个看起来平静又自信,勇敢且镇定,他们构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令人生畏的气场,而中心就是他们的那个团长……我呆望着他,不知道什么使他看起来不同,我只知道,如果此时此刻,我站在他的身后,也会带着他的兵们一样的表情。

可他看起来再不同,我也知道他又要倒霉了,他刚才那几句瞎嚷嚷哥肯定一句不落地进了耳朵,唉,这家伙,怎么就不能给他讨厌的嘴装个刹车?我不敢看哥的表情,即使看了哥此时也是面无表情,他用最平淡的声调命令张立宪他们去组织溃兵回头反击日军。

那倒霉鬼又变涎皮赖脸了,他有点儿尴尬地走上来东拉西扯自圆其说,哥倒很沉得住气没有立刻发作,可他却越说越多,越说越不象话——他说过孟烦了的嘴巴损,可他自己的嘴巴比孟烦了还要损,——我忐忑不安地听着他用他那一贯慢悠悠的语调挖苦他的师长,只图安逸,不思进取,兵精粮足,却军心溃散,“虞师是纸搭的房子,禅达的雨水多,冲冲就散了。”他真是狗胆包天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哥还是没有发作,反倒跳下了车。我可怜的哥,一天经历了那么多事,已经没力气更没心情和他斗嘴皮子了……

“放弃川军团,来我主力团。”哥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每个人都以为听错了,哥只向着他一个人,“前主力团长虞慎卿,疏忽职守,临阵失惊,我刚去把他砍了,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你是大叫反击的唯一人,到我的主力团,你可以专心作你该干的事。”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错愕的脸,‘快答应呵,傻瓜……’我在心里喊,可那家伙却偏偏 晦气得非让你失望之上加绝望,他小孩捧着个泥娃娃当宝贝似地轻轻地说,“……可我,还是信得过川军团。”

哥好象挨了一巴掌,我恨不能抽他一巴掌,“好,川军团,祭旗坡,你就和你的川军团共存亡!”哥再一次拂袖而去,我跟着哥,心里对自己发誓赌咒再也不管他的事。

Wednesday, March 3,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三

三天后的早晨,我在哥的指挥部里忙碌。哥一早出去了,做兼职秘书的我于是趁机洒扫筵除,把他本不太乱的办公室收拾得窗明几净。有几封上峰的电文,不是很重要的急件,——上峰此时并无战意,给我们的命令总是据江驻守——所以那几封电文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函电,我把它们放在哥的桌上,然后坐到我自己的桌边,准备起草一份哥吩咐下来的文件。

门外响起一片立正敬礼声,穿马靴的脚步声,我于是知道是哥回来了。哥一向起的早,闻鸡起舞,十年如一日,他每天早上习武练剑,然后各处巡视一番,才会回来办理公事。哥走进来了,精神抖擞,看来心情不错,我敬礼,他还礼,照例不坐,倒很兴奋地在屋里兜着圈子。我回头去找他的亲随们,哥阴晴不定,不轻易喜形于色,我的通常习惯是要看看他身边张立宪的脸,才能猜出个八九分。可今天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张立宪,而是那个让我感了两天兴趣才刚刚丢到脑后的犯人,他还是破衣烂衫的,虽然手上没了手铐,还是很象个犯人,他痛苦地捂着胃,一副苦瓜脸,张立宪站在他旁边,不屑和鄙视写了满脸。

“兰卿,把这人拾掇拾掇再带来见我!实在没个人样!”哥指着那个‘没人样’的家伙,好象他越愁苦,哥就越开心——那么,他们和解了?我后来才知道,哥一早出去,带着犯人和一队行刑队上了横澜山,演了一出执行枪决的好戏,以下犯上不敬官长的的小老鼠终于在猫爪下颤抖,他告饶,发誓赌咒会第一个杀上南天门,哥重整威严,勉勉强强地将这员孬将编入帐下,总算许了他个破破烂烂打没了的川军团。

“校军服,少校衔!认识一下,最新任命,川军团团长,龙文章。”哥一定以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转向那人,勉勉强强地敬了个礼,这家伙还是一脸的愁云惨雾,那副猥琐佝偻相怎么看也不象个团长,“少尉联络官,虞兰卿!”我只好自报家门。那家伙点头哈腰地回礼,眼睛却叽哩骨碌的全无敬意,好象他看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在研究一件好有趣的东西,“虞大小姐,您的胞妹吧,师座?满门皆忠烈呵!”他的阿谀听起来都象讽刺,让人有想抽他的冲动。

“马屁少拍,管好你自己项上寄存的那颗脑袋!滚滚滚!”哥倒没动气,可见他心情大好。

我于是带那家伙出去,找了个勤杂兵带他去洗浴,我则去了军需处,掂着他的身量和哥差不多,寻了一套校官服回来。二十分钟后,站到我面前的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军官,可他再怎么腆胸叠肚,那身新军服穿在他身上还是象是偷来的,怎么看他都还是一名伪团座。再见哥,哥并不多话,“滚回去收拾你的那些人渣,三天以后,祭旗坡下,物资交接!你给我好自为之!”我为了熟悉虞师的所有辖区,于是跟了哥的司机送他回川军团的营地,那家伙一下车,立刻神气活现,一副小人得意的气焰,人渣们呵,你们的头儿回来了,真是物以群分,人以类聚……

祭旗坡下交接的那天,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早晨的雨,哥又一向习惯于早起,于是累得我们一师部的人都早早地站在山坡下淋雨,包括上了年纪的唐叔和上峰派来的那个陈主任。哥最不耐烦等人,更何况等的是一帮扶不上墙的烂人,这种不耐烦也传给了我们,因此尽管规定的时间没到,我们已经在心里将这班贱人烂人骂了个遍。

哥终于从望远镜里看见了那一个小队人,可气人的是,这班人没有直奔正等待他们的师长,而是转身爬起了祭旗坡,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身边的张立宪何书光等人则简直是怒不可遏。

现在那一小队人终于排成两行立正在我们面前,他们的团长侧立在一边。这是我见过的最凄惨的团,只有二十几个人,个个破衣烂衫,即使加上我们身后那百十号新丁,和雨布下准备分发给他们的物资,我也绝对不会对他们抱以任何幻想,我再一次对余治讲的故事感到怀疑,真的是这帮破烂打退了日军的十几次攻击?可仔细看今天的这些破烂们又有些不同,他们还很消沉,可不再颓然,他们眼里有着一种慢慢燃烧着的沉默的悲哀,这使他们不再看上去象活死人,一种神秘的力量改变了他们,这我倒可以肯定和他们的那个团长有关。

哥问那家伙为什么要爬祭旗坡,他只是耳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他又在使左性子,于是我心中对他的最后一点同情也化做了怒火。我现在能够理解哥,对于这个不按牌理出牌,行事出于意表的属下,哥势必要多花不少的心思,付出多少,回报又会是什么,难以预料!哥只是在试探着下一步新棋,能走多远,于全局有利有弊,全无把握。

我们做了最短促的交接,没有临阵动员,也没有慷慨陈词,哥简单地讲了讲那张寿布做成的绘着无头刑天的川军团旗的来历,想着“哀兵必胜”,或可鼓舞一下他们的士气,可对方仍然是闷头葫芦哑着,于是哥终于意兴阑珊,拂袖而去。“物资能给你们的,就这些了,看你做的如何,再补,你不用太给我长脸,我已经很得罪人了!”我们跟着哥拂袖而去,和这伙人呆久了会感到无比郁闷,真奇怪他们也叫做军人!

之后的二十几天里,我倒是时常听说那个破烂的川军团,他们现在成了最臭名昭著的团,他们倒卖军械物资,再以好吃好喝为诱饵,明目张胆地从各兄弟团里拉兵,各团营里几乎每天都有逃去川军团的兵,他们上门去讨人,当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于是械斗群架不断,天天闹得鸡飞狗跳的。几个团长营长已经不只一次在师部会议上对那个龙文章拍桌子,可每次都被他或嘻皮笑脸或妆疯卖傻或可怜巴巴地解了围。

哥对于他这种挖墙脚的做法倒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哥是做大事情的人,没时间也没精力在小事琐事上婆婆妈妈。哥最近一直在积极地与美军盟军联络,希望得到他们更多的物资和军事援助。雷厉风行的哥已经修好禅达周边的公路,以便于盟军物资源源不断的输入,一个中美合建的战地医院也已告竣,他此时正着眼于加强阵地炮击和引进渡江设备,我的英文于是大有用武之地,几乎每天都要和美国人打交道。

这一天的中午,我开着哥的车再次去了这几天几乎每天都去的军需处,准备核实我方的炮弹贮存,以提交一份新的军需报告。军需处的孙处长和赵副处长对我一向必恭必敬,我每次到军需处探访,总意味着更多更好的军备物资,他们敬我如他们的后台大老板。可今天,我却没时间听这两人阿谀奉迎的唠哩唠叨,报告今晚必须完成,我于是特意挑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要来所有我需要的资料之后,我就打发所有的人去吃饭,这样我就可以独自一个儿静悄悄地完成我的报告。

报告写得差不多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这时门外的哨兵在喊‘报告’,紧接着外面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见我,先是错愕,既而是涎笑着叫‘大小姐’,我于是瞄了瞄堆在墙脚的那堆破烂,想起了孙赵二人临走时的嘱托——虽说暂时无战事,可哥对于各团营连的军需配给还是毫不掉以轻心的,粮饷弹药全都按时发放,于是跑军需处跑得最勤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为了源源不断的供给,另一个则是不折不扣的讨饭叫花子,就是此时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川军团长,为装备他的新丁壮丁们,他也几乎每天来军需处打秋风,能拿到手的东西什么都要。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里所有说得上话的军需官都吃过他的贿赂,同时也包括他们的大小老婆——

我现在哭笑不得地打量着他,其实我昨天早晨还在师部见过他,穿一身脏得不能再脏爬满虱子臭虫的破军装,给哥泼了一身喝了一半的茶,不准他进师部的门,站在门口哭穷,说什么新军服扒给了打摆子的新兵,哥才刚刚打发叫花子一样许了他五十件军服和一千个半开。此时的他,倒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军短外套,腰上别着手枪,腋下夹着一顶钢盔,看来也有几分干练精明,可一开口还是不例外地哭穷。“大小姐,又在申请美军支援吧?可怜我那帮兄弟呵,连衣服都穿不上。我这趟就是来领师座昨儿批给我的军服和半开……”他在说谎,军服和钱是哥明里许给他的,墙脚那堆破烂却是他涎着脸和孙赵两个人讨的,主力团淘汰下来的几枝中正步枪和几箱子弹。我于是忍着笑吩咐卫兵把早准备好哥答应他的东西拿给他,收了哥的批条,让他在签收条上签收,然后看他还讪讪地该走不走,才呶呶嘴,让他看孙赵交代给我的那些枪弹。

那家伙真个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验看过东西以后居然还赖着不走,“大小姐,门口的车是你开来的吧?能不能劳您的大驾送我一程?”我气结,他继续,“我最近人缘不太好,总让别的团的人惦记着,要是我光棍一条,单打独斗呢,我倒不怕他们,可我今天要是让他们劫了财,那师座可就得又破费了……”想想看他说的倒确是实情,我也只好答应了。

我们于是叫哨兵们帮忙将所有的物资搬上了车,他最后又扛上来一部破得没有车座的脚踏车,“这车怎么骑?没有车座。”我好奇,他于是拍了拍已戴到头上的钢盔,我不由得笑了。我启动了车子,那家伙则舒舒服服地将自己扔进了副驾驶座,我边打方向盘边又问起了另一个早想问的问题,“那你出门怎么不多带几个手下?亲兵什么的?”“我哪儿有什么手下,他们都是我的爷爷,我是他们的灰孙子,我得捧着他,哪儿敢使唤他们,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吗?——死啦死啦!”我再次忍笑不住,而他便确认找对了话题,“我就只有一个传令兵,还是一个瘸子,死啦死啦的名字就是他起的,那小子呵,一肚子的坏心眼,好几次他都要串通那帮人整死我……”我再一次笑,同时想起来我们审他的那一天确实见到过一个瘸子,“那家伙就叫烦啦,我呢就叫死啦,我们俩凑一块儿,烦死了……”我笑得快握不住方向盘了,我们就这样笑着到了他们的营地。

看得出他劳我的大驾还真的是不无道理,一路上确有不少别团的官兵们对他侧目而视,而他们的营地外面更是剑拨弩张,一片紧张气氛,可我开着哥的车,活象出巡的钦差大臣,于是我们一路通行无阻,安全到达。自打他们这个破团搭起架子来,我还是第一次来他们的营地,果然如他所说,一大半的新兵没有军装和武器,愣呵呵地在门口站着,我知道他们都是些新近抓来的壮丁,要扛起锄头来种地是把好手,至于拿枪打仗,只怕枪没响人就瘫了。我把车子开到最里面,他跳下车去招呼人来帮忙卸车,东拉一个西扯一把地央求,这里果然没人向他这个团座立正敬礼,帮忙的人好大不乐意地凑过来,一边对他讨来的破烂挑三拣四……

我于是再次对他和他团有了浓厚的兴趣,再跑军需处的时候,我会特意收罗一些食物衣服之类,然后开车给他们送去。一来二去的,他们也渐渐地和我这个车里总是装着美国罐头或饼干的大小姐混熟了,尤其是读过书的孟烦了和林译,更是喜欢和我接近,我于是作为交换,请他们讲和日本人打仗的故事。在孟烦了的故事里,他们的团长是个活脱脱的小丑,他讲他怎样扮山魈妖精,怎样在士兵哗变时被脚下的迷龙暗算,怎样和英国佬谈判,骂人家娘,怎样被迷龙老婆赶上了树,怎样在南天门上对着哥磕头长跪,还有在庭审的时候跳大神(他们并不知道庭审时我也在场)……他的同僚们也会聚在一起听,听罢便是开心的一通的哄笑,看样子他们真是上下一心,盼着他们的团座出糗。相比之下,少校副团长林译的故事则很没有听众和市场,大家总是一哄而散,毫不给阿译面子,更有甚者,他们那个忙里忙外很少顾及我们的团长也有时会趁便给他一下子,“少在这儿编派我!”我后来发现阿译经常去师部找唐叔汇报工作,于是讲故事的场地换到了师部。阿译的口才绝不能与孟烦了相比,他讲得很平板很严肃又很悲壮,更时不时地煽情得自己怆然泣下,可在他的故事里,他们的团长是一个绝对的英雄,“我就是要象他那样子,不能象他那样,吾宁死乎。”他每次都是这样文诌诌地收场。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二

哥他们回驻地休息了,那帮垃圾证人们也被何书光他们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是中间休庭,负责值勤任务的宪兵队还不能解散,于是他们三俩一伙地站在祠堂外的树荫下休息,犯人呢,余治他们自然懒得把他押来押去,于是他也留在祠堂外等着,四个持枪荷弹的哨兵围着他。余治安排完一切便转向我,显然,他想劝我也回驻地,可我正带着一肚皮的问题等着他。

“余治,你来的正好,快坐下来好好告诉我,关于这个犯人的事,所有你知道的。”

“大——,兰卿,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晚上再见师座。我吩咐伙食班做了几样家乡菜,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我根本不想什么家乡菜,旅途的颠簸扼杀了我的胃口,我现在感兴趣的就只有那个生死未卜的犯人。“他名字是什么?他真的和日本人打过仗?”

余治叹了口气,“那我叫人把饭菜送过来吧。”看我不置可否,他转身命令一个传令兵去取我的饭,同时,也去传门外这些兄弟们的饭。

于是他大概给我讲了讲这个叫龙文章的家伙的罪,身为一个小小的中尉军需官,被派赴缅甸,居然冒认中校军衔,把赴缅的残兵真的差不多收罗了有一个团,然后在撤退的途中,与日军主力在南天门遭遇,顶住了日军的十七次冲锋,也把这一个团差不多消耗殆尽,最后师座命令他们死守南天门,以防日军乘势强渡怒江,他骗得师座的炮火支援,却违抗军令,在日军发动十八次冲锋的时候,带着二十几个残兵败将逃回了禅达……我默默地听完,最大的感受竟莫过于遗憾——功莫大焉,可惜于虞家人无份!于我的哥无份!我并不怀疑哥的勇敢,可惜这样的奇功一件竟与他无干!我曾为我的哥无比的骄傲,听说他以坚守东岸,拒敌西岸,上峰本欲授与少将之衔,而哥力拒,不取西岸不受将衔!那么所谓的拒敌西岸,只不过是在这个什么龙文章和他的溃兵们顶住了敌人的十七次攻击后,半个基数的炮火支援!我的脸有些发烧,为了受损的虞家人的骄傲。

我转过头去看坐在一旁的犯人,现在我终于可以从正面看清他,他靠在一棵树下,很适意地合着双眼,闭目养神。他的脸庞轮廓分明,额头很宽,鼻梁高挺,眼角嘴角都刻着笑纹,可见他平时一定常常挂着笑容,即便是现在,他合着双眼好象睡着了的时候,也好象在笑着,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舒适,很惬意,尽管他的军装破烂,尽管他手上带着手铐,尽管他被四个哨兵看押着,尽管几小时后他很可能被宣判死刑……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哥一向是严肃的,惜字如金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浑身充满紧张的张力;而这个人讲起话来慢呑呑的,东拉西扯的,仿佛生死都是那么漫不经心,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余治的传令兵带回了我的午饭,同时两个宪兵也抬来了他们这队人的午饭。于是大家开始吃饭,连哨兵也轮换着休息。没有动的只有没胃口的我,和没饭吃的犯人,——没有人也没有必要为这样一个犯人操心,说不定很快上峰就决定赏他一粒子弹,对这样人的又何必浪费粮食呢?我掂掂手里的饭盒,轻轻捅捅身边的余治,朝犯人那里努了努嘴,余治一脸的不快,可我一脸的坚持。于是他去了,踢了那家伙一脚,把我的饭盒递了过去。

他家伙一惊一跳地醒过神来,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副‘干吗扰我清梦’的表情,看到余治手里的食物,却没有接,只是炫耀似的举起那带着手铐的双手,余治于是恨恨地拉起那双手,故意弄疼他地打开了手铐。他于是做了个鬼脸,接过这盒食物。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睁开眼睛,他整个人就看起来很不同。那双好象会说话的眼睛,精力四射,熠熠如星,变换着不同的表情——他茫然地吃着手里的东西,眼睛却向着四下里觑巡,他的目光扫向我的时候,我躲开了,那眼神好象能把我洞穿。

午间的休息好象并没有带给哥好心情,当我们再次押着犯人走入法庭的时候,哥面沉似水地坐在里面,开门见山地问起来他那颠沛留离的家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招魂,”犯人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和哥都哑然失笑,在一个接纳西方教育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我们对于民间的招魂师并不了解,我想哥和我一样,对这个职业有一定的好奇,而更多的则是鄙视和不信,可犯人好象并不在意哥‘老太婆敲铜盆’的嘲弄,他耐心地解释,他们家是为死人招魂,而说到他自己‘没魂根,生气太重,不能让死人还乡,还搅得活人不安宁’,更带点儿自嘲和遗憾。

“招来我看。”

“我不会,不光招不来死人,还扰得活人不得安宁,不会……不会……”,他嘻皮笑脸,想蒙混过关。

“招!”哥又拍了桌子,我觉得哥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那家伙于是抽筋似地抖起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我真是哭笑不得,一听他开口吟这个,我就已经知道他要糟糕,因为从小到大,我不知听过多少次,一个朗朗正气的声音吟诵过这篇《楚辞》,那个声音从少年到青年,悲情慷慨,壮怀激烈……果然,哥火冒三丈了,他乒乒乓乓地把桌上所有他抓得到的东西摔到犯人的身上,“我一生最敬屈原,你在这里给我背楚辞啊你!。”

“招!”

从我的位置依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猜他此时一定是严肃的,被他一顿乱蹦乱跳搅得乱七八糟的法庭再一次安静下来,接着他慢慢地单膝跪了下来,伸直他的右臂划了一个小小的弧形,然后他保持这个姿势,口中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低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我分明地看见他的那些垃圾部下们,在他挥起手的那一刹那,都仿佛被强有力的电波击中,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身子……这是他们都懂的仪式,这难道真的是他们呼唤死人的仪式?一千多人的战斗,最后的幸存者如今都在这个小小的祠堂里,他们逝去的袍泽弟兄是否也在这里望着他们,望着他们的冒牌团长?死人们会对他们说什么?是控诉还是辩护?他们的表情映射着他的表情,他们的眼里有尊重有思念有悲伤有欠疚,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这一刻,他们不忍面对又不得不面对,……忽然间,我觉得哥很残忍。

“打住打住,这什么玩意儿?”可惜我的哥看不懂。

“就是,这啥玩意儿这是!”他跳起来,恢复自嘲的口气,可我听得出他的伤感。

“你在我的部队里搞这一套?”哥在‘欲加之罪’。

“没有。”“从来没有。”“真的没有。”……他的那些刚被电击过的部下们现在在替他说谎,这些人一直都畏畏缩缩的一副倒霉相,象足了他们的冒牌团长,可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们畏畏缩缩,却在为他们的“团长”辩护。

哥转了个话题,审起他的从军史。这家伙真是烂得可以,好象他从军的那个什么七一四团也是个出了名的烂地方,“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他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哥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庄严的法庭再次被他的嘻嘻哈哈搅得一塌糊涂,小老鼠在扯猫的胡子,我从没见过哥这个样子,我想他一定肺都要气炸了。

他终于讲到自己的“罪”,一伙伙散兵游勇在缅甸群龙无首,一个副团长被流弹炮打死了,他便穿了他的衣服四处去集合四散的队伍,然后,就有了南天门上惊天动地的那一战……

哥似乎准备结案陈词定他的罪:“你是想保自己的命。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他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我想那一团死去的人将永远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他这次倒是坦白的很。我的哥相信舍身取义,杀身成仁,所以他崇拜岳飞崇拜屈原,文死谏武死战,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哥理想中军人的不二之选。过去的我对此曾不容置疑,而今,几年在美国的生活却改变了我——生命是比什么都宝贵的,也许真的象哥说的那样,‘中国军人再无无辜之人。’可军人,他们也是人,他们有权利保护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们同袍弟兄的生命……

哥步步紧逼,他不为自己辩护,他只承认他不想死,也认为自己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都不想死不该死。可一团的人死在南天门上了,这是他的罪,这是他欠下来的债,还不清的债。抗命什么的他想必真的不在意,穿死团长衣服的时候一早就想过了,他不是不敢面对他的师长,他是无法面对那些和他出生入死的死人和活人们……
  
哥挥了挥手,余治和何书光便会意地走上来给他重新带上了手铐,带下去了。下面的时间是聆讯证人的时间。

他的属下们和他一样的糟糕,他们有读过书的,可却愤世疾俗;有上了年纪的,倚老买老;有胆小怕官的,磕头喊冤;有粗野彪悍的,满口脏字;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证人席,鼓足他们全部的勇气,用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证明他们的“团长”无罪,可他们的努力徒劳无功,他们全都被哥一一喝了下去……最后上来的,是一个身材纤细的青年少校,上海口音,他一站上证人席就只是哭泣,再三劝慰之后,他才抽抽噎噎地说“他有罪……”,他幸好背对着他的同僚,否则他会被他们的目光吓倒,“……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也能犯下他那样的罪行,吾宁死乎。”

案子审到这个程度,哥也只好不了了之,草草退庭。我若有所思地走出法庭,余治和何书光在外面等着我,何书光向我敬礼,我漫不经心地还礼,然后漫不经心地跟他们回驻地,他们会等我换好衣服,带我去见哥,可我已不再欣喜若狂,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有趣的犯人……

“报告!”我现在在哥的师部指挥部的门口。

“进来!”

我走进去,哥光着头没带帽子,正俯身于案头,在研究桌上的什么卷宗,张立宪一个人站在他身旁,“少尉虞兰卿,向师座报道!”我立正敬礼。想象中的兄妹相见全然不是这样的,可哥依然故我的一脸凛然正气,阻止了我扑上去拥抱他的勇气。

哥还了礼,很赞赏地将我上上下下的打量,“小麻雀变凤凰了,吃了好几年洋饭,吃得吃不了这里的苦?”“报告!绝不给虞师丢脸!”哥很满意的和张立宪交换着眼色,后者也带着惊喜的目光看着我。我确实自信满满,在美国接受军事训练整整一年,主攻专业情报信息,再加上英文流利,事实上人还未到之前,哥已经给我安排好了联络官的角色,负责与盟军联络。“还有,我刚升了张立宪做特务营营长,今后我的文书管理和军需内务也要你负责。”“是!”我再次立正。

哥终于从师长变回哥,“路上累不累?下午休息好了?”——口气还是象长官关怀下属,我可不敢说我偷看了他的庭审,“让张立宪陪你,一会儿去看看二哥和唐叔,各处转转。明天开始让张立宪和你交接工作。”然后他的眼睛又回到那份卷宗上,于是我和张立宪会意地出了房门……

这一天就是我漫长而兴奋的禅达的第一天,张立宪带我到师部各处熟悉环境,又带我去见了唐叔,去前沿阵地见了驻守在那里的二哥,等他终于送我回营房的时候,夜幕已然降临,仰望满天星斗,我问了最后的一个问题:“张立宪,你说,哥会怎样处置那个犯人?”……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一



凌晨五点钟,我搭乘的军用飞机准时在保山军用机场降落,从这里到我的最终目的地禅达还有大约四个小时的车程。

再有几个小时就能看见我的哥了,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我,虞兰卿,以家事背景而论,可说是个大家闺秀,以所受的教育而论,可说是知书达理。而如今刚刚从美国回来几个月的我,在父母的眼里,却只是不折不扣的虞家第三根反骨。我那军功显赫的父亲,一直希望我们三个孩子能够从文从政,换个法子救国,可人算不如天算,他的两个儿子还是从了军,上了前线,而他这个宝贝疙瘩般的倔强女儿将成为第三个。

我自小就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我一直不喜欢我名字里的‘兰’字,直到我读了木兰从军的故事。从小儿我和哥哥们打架上树,无所不淘,长大了,家里人要培养我淑女气质,于是硬送我留洋去读文学。可我一向崇拜的只是我的大哥,二十岁投笔从戎,不靠父辈,只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拼出自己的军阶,所以我刚读完家里人硬派给我的文学,就立刻又上了一个一年期的军事训练学院,“国难当头,岂容坐视。”这是我大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我写在枕边案头最多的话。我崇拜我的哥,我立志要追随我的哥。哥现在刚刚荣升禅达守军的一师之长,我的二哥,慎卿,也在他麾下,而我,要做这虞家的第三个。——抗日,抗日前线,抗日前线的指挥首脑是我最崇拜的哥,八匹马也别想把我从这儿拉开,禅达,我来了。

透过拂晓的晨雾,我看到了来接我的车,余治一早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确认这个穿着尉官军服的女兵就是他要接的大小姐,他立刻笔直地打个立正,不含糊地向我敬了个军礼。余治是我们的湖南同乡,他比我大四岁,是我二哥幼时的同窗和玩伴,家境贫寒,一向受我们家的周计,他又实在不是块读书的料子,于是在我大哥做到上尉连长的第二年,他鼓动着我的二哥一起吃起了军饭。在余治的心里,我自始自终都是大小姐,所以尽管我们现在的军阶相等,先敬礼的还是他。

“大小姐,一路平安?”

我还礼,“请叫我名字,我现在是军人,不是什么大小姐。”

“是,——”他还是把名字跳过了没有叫,“我们现在可以上路了。”

我跳上了车,几年不见了,我和余治有点儿生疏的隔阂,不然的话,我说不定会要求自己驾车,在军校作训时,我迷上了开车。

“哥一切安好?”“禀大小姐,师座一切安好!”

几年不见的哥,真的好想马上就见到。两年前哥寄给我的照片,曾被我的室友们传了个遍,仰慕为‘最英俊的中国校官’,我常常疑心,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我那英勇神武的哥,同时我也坚信,很难再有什么男人会进入我的心,取代哥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们一路颠簸一路飞车,九点多钟天光大亮时,我们到达了禅达。余治一跳下车,师部门口的两个哨兵便低低地向他耳语几句,他于是回头失望地看了看我,“今天师座有紧急军务,大小姐先回营地休息,晚上见吧。”他知道我有多想立刻见到哥。可我不想休息,一点儿不想,终于踏上这块可以和我两个哥并肩作战的土地,我现在心情亢奋,一点儿都别想安定下来。“紧急军务,可不可以带着我啊?我现在也是军人了。”我并不太关心军务,我只想见到哥。

“不是打仗,是……唉,怎么单单是今天呢?今天上峰派了大员陈主任来听审,师座得审犯人,怕得审一天。”

“审判?军事审判?审什么人?”这勾起我的兴趣来了。

“嘿,别提别提,冒充官长,违抗军令,那家伙死定了,只是,干嘛单是今天……”他替我遗憾,“大——兰卿,你先回驻地,师座有令,我得去提押犯人,现在就去。”

我拦住他,“是哥亲审吗?在哪儿审?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觉得这会很好玩,看哥哥审犯人。哥一向很有辩才,且有大决断——杀罚生死的决断,自小就有,我和二哥余治他们扯不清的芝麻烂蒜,常常给他一句话,一个动作或眼神,消磨于无形,他瞪着你的时候,似乎可以看穿你的灵魂;他身上的凛凛正气,会令你自惭无形。

我的要求显然使余治很为难,他负责的只是安排宪兵队去提押犯人,要安插我参加庭审,没有师座的直接命令怕难,更何况,今天还有上峰派来的陈主任。我于是就帮他想个办法。“我可以穿成你手下人的模样,哥肯定不会发现。”“这……,”余治挠了挠头,“能行吗?”可虞家的人他注定一个都斗不过。十分钟后,我的行李进了早安排好的驻地,而我换了一身宪兵队的衣裳,带着一个大一号的钢盔,操起一枝步枪,站进了余治的宪兵队里。

临时法庭设在一个旧祠堂里,我们报告后齐刷刷地列队而入,余治亲自去提犯人了,走之前他给我安排了一个不太靠前的位置,但愿可以蒙混过关。我们步入祠堂,分立两厢,持枪伺立,哥和另外两位上年纪的校官已等在里面,那两位,其中的一位,是父亲过去的亲随,从小儿见惯的唐叔,另一位,想必就是上方特派的陈大员。我把目光只盯在哥身上,他现在正脸朝里背着手站着,看背影就不会错,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可能站得比我的哥更笔直。久违了,这个亲切的挺拔瘦削的背影,我的鼻子有点儿发酸。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又有一小队兵走了进来,说他们是兵实在是客气了些,他们和这里列队的兵的全然不同,邋里邋蹋的军装,脏兮兮的身体和脸,最糟糕的是他们颓然而消沉,看起来全无士气和斗志,这不可能是哥的兵,不可能!他们被宪兵们赶着,催着,慢吞吞地走进这个临时法庭,他们被安置在祠堂的一厢,应该是所谓的证人席。然后,我看见另一个熟人,跟哥跟得最久的张立宪,他走进来站到了一部打字机的后面,看来他今天的角色是书记员。

哥终于转了半个身,示意那两个老家伙入座,然后不理会他们推来让去的客套,果断地坐到中间的那把椅子上。我崇拜和仰慕的器官再一次令我只注目于哥一个人,虽然坐着,哥的身子依然挺直,他身着整齐合身的校官军服,风纪扣结得一丝不苟,目光凛冽,不怒自威。看到哥,我想到了自己为什么会羡慕军装,为什么会毅然从戎,因为哥在那里,站在一个永远的高度上,他,就是刀剑的化身,他,是每个中国军人效仿的楷模。

“带犯人!”哥一声喝,我才想起来自已此时身处何地。

犯人带着手铐被押了进来,由余治和哥的另一个亲随何书光亲自押解,我没有留意,继续端详我久违了的哥。

“姓名?”唐叔开始发问,张立宪坐下来开始用打字机做记录。

“XXX。”犯人答了个名字可我没听清,哥看起来瘦了好多……

“年龄?”

“光绪三十四年生人。”这下我留了神,因为那是个不断被我的老祖母提起的年份,那一年虞家有了长孙。犯人和我的哥同庚。……

“籍贯?”

“不知道。”我哑然失笑,居然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籍贯!我不由自主地向他瞧过去,只看得见个背影,穿得和那些邋里邋蹋的兵油子们差不多。

于是他啰里啰唆地解释他的童年流浪史,讲得很有趣,如果不是在这个法庭上我会听得更有趣,可我听了一半已经意识到,哥一定不会喜欢有人这样在他面前鼓唇弄舌,我再偷眼去看哥,果然,他的脸上积压着阴云,他扬起一个薄薄的档案袋,提醒他的犯人回到正题,“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这提醒了我,犯人的罪行,余治先前也大概说过,冒领团长之职,违反军令,这样的人犯到哥的手里怕是休想得活。

他仍在慢慢地絮絮叨叨,哥脸上的阴云越发厚了,转眼就要雷电交加了。哥突然又抛出一个问题,“在哪儿学的打仗?”——那么这人很会打仗么?如果连哥也这么说?

可不管他会不会打仗,这家伙终归是个欠扁的家伙,因为他好象永远不会正面地回答哥的问题,他只是慢吞吞地讲起他见过多少死人,气得我想踢他屁股,不知他是蠢还是真的漫不在乎,这种态度对哥是绝对的亵渎!同样的问题,哥连问了三次,仍然得不到一个正面的回答,哥于是应我的心愿将一发子弹赏给了他,子弹打在他两脚之间的石板地上。

那家伙只嘟喃了句“跳弹会伤及无辜”,继续说着死人的话题,“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我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这是怎样的一种坚持?我不懂,于是我开始更认真地听他说话,想知道他是痴是傻,哥也不懂,他再次举起了枪,这次他对准了犯人的脑袋瓜……

有一只手哆里哆嗦地从证人席里举起来,“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那是脏兮兮的兵油子中的一个,那么,这些是他的部下,怪不得……

哥收了枪,这个正面的回答竟是个如此沉重的回答,败仗,死亡,很多很多的败仗,很多很多的死亡!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犯人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哥素不喜言败,他会吟‘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他会说‘马革裹尸,幸也!’再激发起部下的万丈豪情!可今天,这两个人一明一暗的回答,才令我意识到,尽管壮怀激烈,尽管豪情万丈,我们还是在不停地打着败仗,不停地付出更多的死亡。那个人那样慢慢地说着他的心很痛很痛,而他的部下认为,正因为面对太多太多的死亡,他的官长学会了打仗!我感到一种深刻彻底的绝望。

哥又讽刺他和日本人打的绝户仗,油腔滑调的绝户仗,他歪头看了看证人席上那些破烂,那么,真的是这些垃圾和日本人打了一场什么什么的绝户仗?怎么看都不象!

他开始讲他过去去过的许多地方,民俗小吃,名川大山,然后他用痛心疾首的调子说,“没了,都没了,……我没涵养。”

哥回了句“我也没涵养。”我想哥又要发作,一向暴燥的哥,那里耐得下性儿来听他胡扯!

他还是不紧不慢地接下去,“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没涵养,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我这次完全听住了,我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心痛而发急,他接下去数了有三十分钟的地名,从北到南,全都是我们一个接一个的失地,然后他说,“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我想让事情是它原来该有的那个样子……”我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我们的失败,我们的绝望,我从没有过如此沉重的急迫感和负重感!我看了看沉默下来的哥,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审判是不成功的审判,我们好象都在被这个犯人审,审我们每一个失去了半壁河山的中国人的良知。

“休庭!”哥听起来有点儿气急败坏,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序



这一夜,我又一次梦回了禅达。

雾气沉沉,我缓缓地驾着车在熟悉的禅达街道里穿行,安静的禅达人一个接一个表情各异地从我身边走过,好象一部放着慢动作的无声的老电影,……我在雾中等待,我在雾中寻找,我可以感觉到我的亲人离我是那样的近,说不定他正在浓浓的雾色里望着我……

然后我感到我又一次在爬祭旗坡,雾中传来隐约的笑声,那是他们,几乎是他的炮灰团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在那儿,好象又排成了欢乐的一列,一个接一个地从我的手里领着饷金……我看见迷龙蛇屁股阿译兽医克虏伯和豆饼,甚至还有何书光和张立宪,和我从未谋面的要麻康丫李乌拉……他们统统都在,统统都笑着,或坐或卧,或在我身边的草地上打着滚,我努力走近他们,想要问问我要找的那个人,可他们视我于无形,自顾自地欢乐着,而我也终于发现,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于是我继续前行,在那棵几十年如一日的树下,看到那个几十年如一日的背影,——还是背影,包裹在重重的雾气中……我止步,不敢高声,因为他象那团雾气,轻轻一呵就会随风消散,我只原地站着,凝望那个亲爱的熟悉的背影——那是他,我在几十年如一日的梦中一直在寻找的人,他在等我,在这个几十年如一日的相同的梦境里,他一直都在这棵树下等我……慢慢的,雾气在消散,太阳开始升起,他的身边环着温暖的光晕,他缓缓地飘起来,飘向对面的南天门,散开的雾气在我的身边缠绕着,那是他喃喃的低语,轻轻的笑声,还有,重逢的邀请……

我随着他飘去,不舍的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我的亲人,等等我呵,我就来了……”他不停,空气中弥漫着他的笑声,我追着他,追到悬崖边,滚下,醒来……再次回到没有他的现实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