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4,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七

虞师上下一片欢腾,盼了将近一年的美械武器终于随着挂星条旗的军车坦克到来了,而去了蓝伽训练营的张立宪和李冰也在这时回来了,师部的每一个人都乐呵呵的,就只除了我一个——刚刚听到的消息:川军团的孟烦了做了逃兵,被抓了回来示众。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我怎么都不能相信,他的人不可能做逃兵,孟烦了更是绝不可能做逃兵!一合上眼,我就仿佛还能看见他们欢乐地在草地上翻滚,他,含辛茹苦,既做爹又做娘,撑起他们的一片天;他们,唯他马首是瞻,生生死死也会舍命相随……他是他们的团长,他们是他的团,一切就是这样顺理成章,循乎自然。我更知道孟烦了在他心中的位置,从缅甸一路相扶相守生生死死的弟兄,有着不需言传的默契,平时没事时他们拌嘴咯牙,有事时,他护着他,他罩着他。不,这不可能,孟烦了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幸灾乐祸的何书光指给我看那一片祭旗坡和横澜山交界的空地,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吊在树上的人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孟烦了!我心好象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到底怎么了?答案无关紧要,我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心一定碎了,这无疑是插到他心口上的刀,是最致命的毒药。我恨恨地望着孟烦了,恨不能一枪毙了他!

三天后,我受命上了祭旗坡,新到的美械已几乎分发完毕,各团也都分配了美军联络官和军械师,换下来的武器要不然也得入库,于是哥终于想起了久被遗忘的川军团。三天了,吊在树上的孟烦了应该已是奄奄一息,而祭旗坡上的气氛也是奄奄一息,一山的人安静落寞,连苍蝇飞起来都觉没有力气。看到了我,阿译兽医他们才有了点儿喜色,却仍然不敢高声大气,几十张嘴巴向着同一个方向示意,兽医小声地咕叽,“坐了好几个钟头了,他也失了魂了……”循着他们示意的方向,跨过一条壕沟,我看见他孤零零的背影,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他显然下过明令,不许任何人靠近他,只有狗肉百无聊赖地守在他身边。我只走了几步,便再没有勇气上前,我宁可去面对咆哮的哥,也不愿面对背转过身的他,他孤寂的身影看上去要多疲惫就有多疲惫,此时此刻,我只想不惜任何代价,给他一个舒舒服服的睡眠,可我也知道,他那颗沉重的脑袋里装着太多愁人累人害人的想法,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睡得安稳。我怔怔地看着他,真不懂为什么他该承受这么多的愁苦?我也实在不知道怎样的言语才能带给他安慰。

我的观众们继续向我示意,我想起我的使命在身,只好鼓足勇气向前走,“我说过了,别来烦我……”,听到脚步声他连头都不回,“是……我,师部的命令,明天上午,给你们分发枪械……”我悲苦的语气好象在宣布一个坏消息,若在平时,这个消息绝对会让他欢呼雀跃,可此时的他静了许久,才轻轻地答了句“知道了。”我知道他下一句没出口的话就是“你可以走了。”可我的脚象被钉住了,胸口的痛在蔓延,我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你就想开点儿吧,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再怎么说,也是他对你不起……”,我近乎哽咽,悲伤得大概使得他都不忍赶我离去,又过了许久,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一直都在逼他,我一直都在逼他们,是我欠他的,是我欠他们每一个人……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已经在南天门上欠了一千座坟……”

我赶在自己崩溃前离开了他,全不顾他的兵们责难的眼神,兽医又在唠叨着,希望我回心转意,“这咋好地嘛,都三天了,就只吃了一个馒头,一个还要搭上一个……”,迷龙昨晚曾企图给孟烦了送饭,他跟去了,赌气夺了就快送到孟烦了嘴里的馒头,这也是三天里他吃的唯一的食物……我逃一般地下山去了,却逃不过眼前纠缠不清的他落寞的身影,和他那一群落寞的兵,我知道,这是他的炼狱,这也是他的宿命,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心痛……

我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又见了他,还了魂的他。中午的时候,他肯定是盯着哥带着张立宪他们出去了,就鬼鬼崇崇地来找我,要借哥房里的一张地图,他又有点儿“得瑟”,可能是因为刚到手的美械。一看他那贼忒兮兮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就肯定他又要闯什么祸,又要倒大霉,可我还是心软地拿给了他,因为我情愿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也看不得他落寞。他作揖拱手,还没等得我开口问孟烦了的事,就一脸阳光灿烂地走了,我叹了口气,预感大祸临头,却也是一脸的阳光灿烂。唉,这个妖孽!

等到第二天早上,两个被绑的看守终于被人发现,大发雷霆的哥派人去兴师问罪的时候,才发现劫法场的强匪已经带着犯人逃之夭夭,神通广大的唐叔立刻动用他在川军团的眼线,那个脆弱的阿译根本不经推敲,也不需推敲,就立即全盘招供:他的团长带着十二个人过江侦察去了!包括那个逃兵孟烦了。——阿译总算留了点儿脑子,没有说孟烦了父母在江那边的事,我也是事后几经盘问,才明白孟烦了为什么会选择做逃兵。——侦察?哥听了,是一脸的不信,我则懊悔不已,恨不能砍下那只拿图给他的手,可就算没有图,又有什么能挡得住那妖孽!哥若有所思,我忐忑不安,我们一起望着对面的南天门……

江边,哥带的一卡车宪兵正跳下车来,持枪荷弹地包围了那一小队蹒跚走来负重累累的兵,哥的吉普车也飞弛过去,扬起一片烟尘。

我注目这一小队人马,今天他们个个都收拾得干净利落,十三个人,几乎人手一把刚刚配发的美式汤姆逊手提机枪,大概整个川军团的家底都用上了。很显然他们和日军交手过,而且是占了便宜的,因为他们虽然负重累累疲惫不堪,却没见有人受伤。队伍的最后,是一对老夫妻,想来应该是孟烦了误入敌占区的双亲……以区区十三人,渡江侦察,深入敌腹,营救难民,打击日军,最后又能全身而退,应该说是收了全功,可他们却不带一丝一毫的张扬,一队满载而归的猎队也会比他们更喧嚣些,而他们只带着超脱生死的平静。我注视着他们,心头涌起的是钦佩和骄傲……

宪兵们缩小了包围圈,几十只枪口对准了他们,同时拉起了枪栓,他们终于有了点儿惊惶,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的团长,他于是苦笑着,开始卸下他浑身的装备,然后他迎着哥走了上去,问了一句我一下子没懂的话:

“绳子还是铐子?”

“你喜欢什么?”哥问。

他有一双坚强有力的手臂,尤其是握枪的时候,手臂几乎与枪浑然一体。他忙碌起来总会不顾军容地把袖子卷起,而他大部分的时间又总是在风风火火的忙碌着,于是他遒劲有力的手臂早已晒成了古铜色。他现在就把这一双刚刚打击过敌人,刚刚搏斗过汹涌的怒江的手臂伸到了哥面前,我才恍然大悟他刚才的问题,他给哥的答案是铐子,他更喜欢的是铐子。——哥要军法从事,他束手就擒,天大的事,又是他一个人扛上肩!不错,以他现在闯的祸,再上一次军事法庭也并不为过。我心酸地看了看他身边的孟烦了,不错,那是孟烦了,又在他三米之内了,现在正全身零零碎碎地挂满了他刚卸下的装备,于是我略感安慰,至少,他的心境平和。

哥没理他伸过来的双手,“过江了?”“嗯。”“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早知道你的人这么有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也该给一些的。”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评语,看来哥的心情确实不错——哥心情不错是有原因的,美国空军刚刚作出承诺,将在我方攻击西岸时给与一切可能给与的协助,万事具备,上峰已对哥的作战计划有首肯之意,哥只需在各环节细节上推波助澜,大计将成!虞师如同绷紧弦的弓,即将射向西岸!他们此时有胆有识的过江侦察只怕正好暗合了哥的心意。

哥的下句话却让我和孟烦了都大为失惊,“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劲做的,有些地方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地图现在正背在孟烦了的身上!他赶着跑过去,忙一顿地从那人架子身上解下了地图包,诚惶诚恐地捧给哥,再诚惶诚恐地打开来,哥只瞧了一眼便再也不能转开视线……

后来我们随着哥去了祭旗坡,哥亲自开车。一整晚,我们逗留在祭旗坡,随行的人们除了我,都有点窝火,蹲在这湿乎乎的坑洞里,吃着盐水煮芭蕉拌杂粮饭,最可气是他们敬爱的师座,居然和那个鬼团长和他的副官,猫在他们那个炮弹炸出来的鬼窝子里聊了近一晚的天!我倒是自得其乐地也去找兽医他们聊天,问他们过江后的情景,只可惜孟烦了此时被征用,别人谁也不能讲得象他那样绘声绘色……

可我高兴得有点儿太早,那天晚上哥最终还是气愤愤地拂袖而去,带着重新得了意的那帮随行,我不情不愿地跟着,天知道,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吧,能将心情大好的哥又气成这副模样,那家伙真是要多晦气就有多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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