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4,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一

天明的时候,我回了师部。我的病人表现很好,没有一点儿发烧发炎的迹象,点滴中加了镇静剂,他一晚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安静地睡着。天亮后,我去看过孟烦了,他也被注射了盘尼西林,枪伤也重新做了处理。我于是留这对难兄难弟彼此照顾,自己则放心地回了师部。

师部静悄悄的,我想是因为哥还病着,没人敢要高声。我轻手轻脚地回了驻地,洗漱更衣。自我来了,除了日常的换洗衣物以外,哥的衣物也是由我打理,我于是捡出几件哥不大穿的衬衣,还有一件宽松柔软的毛线衣,准备带到医院去给他换洗。然后,我去了伙食班,不要任何人帮忙,我打算为我的病人做一锅鸡汤。虞大小姐自美国回来就没再下过厨房,我一向讨厌婆婆妈妈柴米油盐的家事,巾帼不让须眉,什么张立宪何书光之流,他们能舍生取义,保家卫国,我也一样。可认识了他,我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他让我看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看虚怀若谷,忍辱负重,他让我懂得简简单单地舍生取义,那是多么的愚蠢而又不负责任!上上下下的担子他都一并挑着,他任重而道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面对这样的男人,我只能放下我的骄傲,甘愿做他身后的女人,他说过他惜命,他要好好地活着,我但愿他能信守诺言,也但愿他能容我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好好地活。

鸡汤做好了,我先只盛出一碗来,请个勤杂兵帮我端着,我要去先看看哥。

哥的驻地只有两个仓惶四望的勤杂兵,一见我,立时好象看见了救星,“虞小姐,您来的正好,师座他出去了,张营长他们都不在,我们俩说什么也拦不住。”出了什么事?我请他们慢慢说。“师座今天早上,差点儿开枪自杀……张营长他们拼死命才把枪下了,好容易给师座打了镇静剂睡了一会儿,他现在一醒了就要车出去,张营长他们都不在,我们……”我一下涌上心头的,是对哥的一千个对不起,守着哥,夺他枪的不正应该是我吗?可是,等一下!张立宪他们出去在先,哥紧随而去,他们的目标只能是一个,张立宪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禅达街头已有前车之鉴,至于哥对他将会如何,我也全无把握!我飞快地跑出去,跳上我开回来的车!

我本打算直奔医院,可哥的座车在禅达狭小的街道中实在无法忽视,于是,在张立宪他们的驻地门口,一连串的螳螂捕蝉,我做了最后的黄雀。这一切果然几乎是禅达街头的重演,憋了一肚子气的张立宪他们不敢去医院捣乱,就找上了那个小醉姑娘的麻烦,然后再送信到医院,只为打完这场禅达街头没打完的架。他们是剑拔弩张,孟烦了和正好到医院探望的迷龙不辣等人自然也当仁不让,若不是团座师座两位大人的及时出现,这场大战真是在所难免。我赶到时,师部精锐和川军团炮灰的火拼已被平息,孟烦了和迷龙吃了他们团座的巴掌,张立宪他们也要回去挨师座的军棍。此时我已无暇顾及他人,我只盯着那两个生死赌赛后重行见面的冤家……哥的脸色还是很不好,手里仍然提着他的那把刀,他呢,穿了件显然是从医院里随手抓到的病号服,我简直不敢想他是怎么把自己挪到这里来的。

哥也不看其他人,只盯着他一个,“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办法。”,他苦笑摇头,“没办法,师座,我真的没办法。”于是我那骄傲严肃的哥,慢慢地拄着他那把砍人无数的刀,跪下……这一刻我看我的哥,真的比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勇敢。伯牙子期,惺惺相惜,我只盼他们能尽弃前嫌,精诚合作。他呢,转身,不敢看哥,表情就象昨晚一样的颓然,一瘸一拐地,他从哥身边逃开……我也只好从哥身边逃开,这样的哥,我真的无法面对,更何况,我的病人正从我的身边逃开,麦考文老头肯定又在大发脾气了!我追出去,启动车子,赶上那一队不出我所料正准备回祭旗坡的人……

麦考文老头儿果然大发脾气,尤其针对那个听不懂一句英语的病人,他要求我逐字逐句地翻译,我想,他现在终于明白,他的这个病人有多难管。老头儿后来承认这棘手的病人真的很难缠,同时,却也对祭旗坡上的那位同行非常赞赏,对于两个病人的快速康复,他谦虚地归功于兽医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的处置得当,也正因为有这样一位同行,他才最终放心地移交他的病人。几天之后,估计他的耳朵早被出院的请求聒躁得再也受不了,他把病人叫到他的办公室,千叮咛万嘱咐的,又给了一大堆外用的药膏,这才放虎归山。

归山的虎却更象病猫。一连多天,祭旗坡上毫无作为。我上山几次,团座大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山的炮灰们得意洋洋地坐享安逸,可看得出,他们并不真正享受这份安逸;孟烦了时不时地找茬来和他斗口,只为给他开开心解解闷,他也爱理不理……哥倒是很亢奋,每次我上山回来,哥都会详加盘问。“他在干什么?”“他有没有问起我?”……“没有没有!”,这一天,我终于给哥不厌其烦的问题惹火,“他什么都没干,他在给他的狗捉虱子,他在用他的鞋子拍苍蝇……”我喊完了才意识到我在和谁喊,我现在也传染了祭旗坡上一山人的烦燥。

烦燥归烦燥,我懂得他矛盾的理由,一边是与他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袍泽兄弟,另一边是哥和民族大义。南天门上,他们已经留下了上千具的尸体 ,他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再来一次?上次打南天门回来,哥把他送上了军事法庭,这次呢?于是他继续矛盾着,我们则一如既往地烦燥着,直到那一天,传来了兽医的噩耗……

兽医,炮灰团善良的老人,如果说他们团长是个招魂的人,兽医则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没有失了魂的人。他用他的成熟睿智,静静地审视着他身边的这些娃儿,燃尽他们的青春,流尽他们的最后一滴血,然后他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在他们的灵床上安上一个最舒适的枕。炮灰们个个都很安慰地相信,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天,会有这个老人,守着他们度过生命中的最后的一天,可他们没有想到是,这可怜的老人已经伤透了心。一封迟到的书信,带来他独子的最后的音信,也彻底粉碎了老头儿善良的心!于是,他走了,被一发日本人的流弹炮带走了,老头子终于如愿,可以重返家乡去会他死去的亲人,而他撒手留下的是一团失魂落魄的炮灰们……

南天门上发这枚流弹炮的日军绝没有想到,他这一发盲目的射击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它不仅仅带走了一个无辜老人的生命,也给炮灰们和他们的团长一记当头棒喝。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在我们患得患失,计算我们活下去的机率的时候,侵略者并没有放下他们的屠刀,他们并不给我们机会苟延残喘地活。

祭旗坡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激战,一山的人都疯了,他们用尽所有的子弹和炮弹,把他们的怒火向对岸宣泄。第二天天明的时候,战事稍歇,他们找回了兽医的尸体,哥带着我们和一车弹药上山的时候,他们正在为老人举行简易的葬礼。葬礼给他们办的吵吵闹闹的,炮灰们抱怨着彼此对方的不周到,昨天他们的怒火射向了日本人,今天,他们的余怒发泄给了自己人,他们中唯一擅于唱安魂曲的是兽医,他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土里,他们中还有会念安魂咒的,当属他们的团长,可此时此刻的他,正在痛苦的矛盾中纠结……

我向着兽医的墓三鞠躬,希望炮灰们的吵闹不会打扰他的安宁,然后,我瞥向那个躲得远远的家伙,是的,他在躲,躲我们活着的和死了的每一个人,毫无疑问的,兽医的死又重重地记上了一笔他还不清的债,他一定又陷入深深地自责,为他的无所作为,当断不断,进退失据;可认真要打这场战,以他一人之力又谈何容易,他只能也只有和我那心比天高的哥精诚合作,他必须要把他卑微的炮灰们和虞师骄傲的精锐们融和在一起;他能否信任他的师座,他会不会辜负炮灰们对他的信任;满盘筹措,最终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只能是欠上更多命负上更多债的输家!他矛盾,他痛苦,可他的时间不多了,步步紧逼的哥正走向他,他掏出口袋里的一颗手雷向哥掷过去,“师座,有件不怕死的,要和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