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29,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五

一切都被他不幸言中,我真恨他一贯的正确性。

哥班师了,如愿以偿,将衔在望,他自然是劳苦功高的第一人,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他和他的爱将们授勋;迷龙家的老鼠药也给他喝光了,迷龙的老婆顺水推舟地‘原谅’了他,请他再也不要登门。我以为他终于时来运转,天真地替他高兴到授勋的那一天。那一天,是他最灿烂的一天,也就在那一天,他决定将自己的生命结束。哥洋洋洒洒地讲话,讲到北上清剿共匪时,我的心就开始狂跳,那家伙他说过他死都不肯去打自己人。于是,嚷了那句大逆不道的通共的话后,他就在宪兵和便衣的拳脚和棍棒下淹没,这一次,便是哥也救不了他了。

我的哥相信舍小节而可以全大义,于是仕途坦荡,于是也注定了他读不懂那宁折不弯、高傲不屈的灵魂。出了这样的事情,哥真的很尽心地为那家伙奔走,和唐基和上峰争吵求情,逼他认罪以求改过自新。可哥永远不会懂,他最崇拜的屈大夫沉江时的心境。——众人皆醉我独醒,与其和众人一起浑浑噩噩,不如纵身一跳,只将那一片丹心和不屈的气节,千载青史留名。眼前的这家伙,象屈大夫一样选择将自己的生命完结,我悲痛却尊重他的选择,涅磐的凤凰,它不死的灵魂将在烈火中获得永生……

哥上下的奔走果然都毫无用处,命令终于来了……

我们四个人各怀心腹事地走进了他的牢房。他此时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桌边看书,看着我们鱼贯而入,他仍大喇喇地没有起身,只张了张手,‘欢迎贵客光临寒舍’的架势。我打量这间小小的牢房,他们给他的待遇不坏,有桌有椅有书有床,他只穿着件军用衬衫,一扫穿正装的沉重感,看他的表情,自然是一贯的嘻皮笑脸,知他够久,我现在会跳过他的笑脸去读他眼里的内容,读里面的沉重无奈或孤独忧伤,可今天,眼睛里也是笑意,彻彻底底地放松。他整个人象一缕午后的阳光,温暖适意,懒懒洋洋。

他那大大咧咧漫不在乎的模样自然又勾起哥的火,我那永远一本正经的哥,本来是收拾好一付悲壮的心情,来给他最知心的部下和朋友送别,实指望彼此能以诚相见,哥也可一抒报歉和惜才之情。可谁知这家伙死到临头,竟还是这样一付欠扁的模样!聚头的冤家,再一次口水横飞,唇枪舌战。哥恨他,为何一错再错,辜负我苦心一片;他劝哥,明知什么是对为什么还要错!这两个人一顶起牛来就是撖面棍对枰柁,可苦了我们在场的其他三个人!

好在那家伙惯会火上浇油,也会釜底抽薪,哥再次给他气得火冒三丈,他却不慌不忙,一句话给哥刹住了车,“师座,赏根烟抽吧,消消火。”哥赌气地将一颗烟扔给他,一腔的怒气就这么消了,“孟烦了,替个火吧,火柴,你肯定有。”是呵,孟烦了,该你了,哥的戏唱完了,到你了。我静静地等着,等谢幕的那一刻。

孟烦了一瘸一拐地上前去,慢得不合情理地掏出一盒火柴来扔给他,他孩子气地接了,摇摇,“归我了。”然后,他含起那只烟,擦燃一颗火柴。孟烦了便在这时冲向了哥,手里多了一把刀,他把它架在哥的脖子上,他当然不会害死哥,他只是要换他的团长的命。一分钟后,孟烦了在哥的脚下挣扎,哥轻尔易举地制服了他,他这一出儿唱得不错,可惜唱砸了,我有点儿泄气。

张立宪倒成了这出戏里的黑马,哥忙着对付孟烦了的时候,他下了哥的枪,对准了他的师座。劫法场的好戏一波三折,我心情大好,一点儿也不同情气炸肺的哥。

孟烦了嘴里吼着,我在心里吼着,“走啊,先活下来再说!”可那家伙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那根燃尽的火柴。然后,他要了张立宪的枪,走到哥身边缴械投降,“我路已走尽,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我不死,您清不了,我跑了,您顶罪,西线就要没了头脑。您还能分善恶,知道敬人。换了个更糊涂的,只怕会死更多人。”于是,这出好戏草草收场。他说没地方去的时候,我心如刀割。

哥终于决定走了,他已经无法再面对这个使他自己渺小的人,他走向了门,那家伙唠叨着给孟烦了的最后几句话,张立宪则朝他行了个大礼,我的心开始通通跳着,我的时间到了。

“哥,求你留步,我有话说。”哥没有转过身,只是停住了脚步。

“爹娘不在这里,长兄如父,哥你又一向宠我,我想求一件事,哥你无论如何得答应我。”

“有话回去再说。”

“不行,哥,就得在这儿说,我……给自己找好了男人,今天晚上……我要做他的女人。”我说得自己面红耳热,不敢看他。

哥好象给枪打了,他车转回身,面色铁青。

“兰卿,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他上前一步,准备拖我出去。

我退后,身子抵到墙,最难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后面的就容易得多了。“哥,你可以拖我出去,或者打晕我,可我向你保证,你今天不答应我,我绝不会活到明天早上!求求你了哥,你比谁都清楚他有多不该死,我想留下他的魂,他的根……我求你,让我做他的女人。”

我的天真,一定使哥和他都哭笑不得,可我眼里的火,却让哥止步不前,哥只好瞪他,一腔无明,统统迁怒在他的身上,他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向我走来。

我不让他走近,他比起哥更危险,“你不要过来,也别说话,别想动歪脑筋来骗我,”——很好笑的我,他是我选中的男人,我却时时怕他骗我——我只盯着哥,“哥,我是认真的,你不答应我,我就死在这里;他不要我……”,我这时才敢正眼看他一眼,他一付‘这又何苦呢?’的表情,——“他不要我,明天我会陪法场;如果天不佑我,不能让我传承他的血脉,三个月后,我会去黄泉路上赶他……哥我真的不想死,想活,让我做他的女人,让我延续他的根,这是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二哥已经死了,你忍心再看你的妹妹血溅当场?”我把头抵上了墙。

哥咬着他的下唇,好象快咬破了。他望着我,这一刻他一定不认识他的妹妹了,他也一定恨,为什么这里每个人都比他有种,每个人都有勇气做他想做又做不到的事。是的,我,烦啦和张立宪,我们今夜都熠熠放光,好象行星环绕着太阳,太阳,是他们几小时后将被处决的团长。

“好吧,你的生死,他定!——两个小时,我们外面等。”哥在咬牙切齿。

“三个小时,哥,我真的不想死。”

哥没再说话,忿忿地瞪了一眼他的冤家,带着孟烦了和张立宪走出了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我依然抵着墙,在积蓄力量,我只过了哥这第一关而已,第二关是他,会更难……

“我现在可以过来了吗?”他一定在看我的笑话,他一定要笑掉大牙,我闭起眼睛不敢看他,对付哥我还自认有点儿办法,对于他我全无把握。

他过来了,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我终于面对着他,他没有笑,一点儿都没有,他凝视着我,好象要记住我脸上的每一条纹路,然后他抚摸我的头发,动作轻柔,“谢谢你,大小姐,你是最好的离别纪念。”他的热气直接吹进我的耳朵,因为他就是在我耳边说的,我的身体有了过电的感觉。我努力透过模糊的泪眼,想看他的眼,看不清,他的眼里一片雾气。

他现在开始抱紧我,他的体温烫着我,一切就这么开始了吗?这么简单?我几乎不敢相信。他的唇吻上了我的,先是细腻温柔,如春风拂栁,慢慢的,狂热而渴求,他滚烫灼热的唇压着我的,一轮轮发起强有力的攻势,这是个我没见过的男人,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正经,比任何人都温柔,也比任何人都狂暴,他就这样依依不舍地吻着我,每一下他都仿佛在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而我则说,‘他是真的,真的真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腮边滑落,我颤抖着在他的怀里,迎合他的吻,神呵,请化这一刻为永恒!

他终于放开了我,我们都重重地喘着粗气,我浑身没了半点力气,只努力让自己站着。两个人先说话的还是他,“好了,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了……”他半拥住我的肩,将瘫软的我推向门边,“走吧,不然我要后悔,再让他们来一次劫牢反狱了。”他的声音变了,又变老样子了,又嘻嘻哈哈了,我狐疑地抬头要看他的眼,可他低下了头,躲着我的视线。我的血一下子凉了,我狂怒地推开他的手,身子抖得象风中的落叶,他又在耍花样!“你就是想这么把我打发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着我,你干嘛不看着我对我说你不要我?!”——他勉强地抬起头来,犯错的孩子般眨巴着眼,使我更火,“我的话你不信,我死我活你都不稀罕!那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我冲着去撞墙。傻乎乎地把自己当成最珍贵的祭品,却怎料人家根本不稀罕!我确已放下了自尊,可我还有虞家人的高傲,这样的折辱真使我绝望得不想再活,于是我的头几乎触到了墙上。他飞快地扑上来抱住了我,我反抗,发疯般地反抗,我踢他,抓他,咬他,他不管不顾地抱紧我,抖得比我还厉害。

我终于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我好象就要虚脱了,他拖我坐在床边,仍然不敢放脱我,我虚弱地哭着念叨着,象个负气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不信我?没有你,我是真的不想活,你告诉我,心碎的人怎么活……”,他搂紧我,理顺我的头发,哄着我,“别哭,我要你,我信你,不能死,我要你活。”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现在让自己在他的怀里躺得舒服一点,尽管他的手还抖得象筛糠,他的心也跳得象打鼓,我却觉得自己躺在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他低下头来直视着我,“大小姐,你这是何苦?”他再次尝试与他自己的心挣扎,我不再说话,只抱紧他,贴紧他发烫的皮肤和狂跳的心。神呵,请做我们的见证,今夜,我要做他的女人,请你眷顾我们,让我留下他的根……

他体贴温存,于是我知道我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激情澎湃,于是我知道我是他唯一在意的女人,这夜,我以死相胁,终于逼得他释放真实的身心,我们贪得无厌地向对方索取,我们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奉献,我们将彼此点燃,暗夜中,他的双眸象最闪亮的星星……

我们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宠孩子般地帮我系好每一颗纽扣,整理好衣裳,用手指轻轻梳理我的头发……他慢慢地做着这一切,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心情,我绝望地随他摆布,痛苦慢慢地重新占据了我的心……“走吧走吧,”他硬起心肠来挂出他的招牌笑脸,泪水立刻模糊了我的双眼,“再不走,我的老命今晚就要报销,明天他们没法儿交代了。”我不听,只想再将自己投入他的怀抱,他推开我,“要不然,就是师座冲进来剐了我……”我笑,泪水却不停地从我腮边滚落,一步步给他推着,我到了门边。他飞快地凝视了我一眼,再一次匆匆地将我抱紧,“真的有了孩子,随你姓吧;没有,别来烦我,小的尽了力了,大小姐是我这辈子最怕的人,求你好歹让我清静个百八十年……”他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打开门,将我推出去,等我回过神的时候,门已经重重地关上了……

一向不耐烦等人的哥,这次倒没说什么,挥挥手,带着我们离开了这所戒备森严的牢房。荷枪实弹的哨兵们向我们敬礼,犯人好好地呆在里面,他们做到了尽职尽责。我们走进浓浓的夜色,走向张立宪开来的吉普车,可谁也不想坐进去,连哥都不得不承认,他情愿在这里等,等到天明。他然后看看面色苍白的我,“你,车上等!”,我默默地服从了,张立宪则从后座位下抽出一条毛毡来丢给我……于是我们四个自怀心事的人,静下来,等待那家伙最后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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