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岸日军的事沸沸扬扬了三个多月,才慢慢地淡了下去,日军再没有任何进攻的企图,双方都把精力用到了脚下的土层。从横澜山上放眼一望,整个西岸整个南天门好象一个巨大的蜂巢,暗堡地堡林林总总,比比皆是。有过一次强渡失败的经验,竹内这次是下决心和我们打阵地战持久战了。
哥对于川军团的经济封锁也终于有了解冻的迹象,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一次又一次出于“人道主义”的劝说,还是哥最终咽下了“安逸”的苦药,总之,对于他们的军需控制不再那么严格。军需官们再次开门纳客,他们和龙团长的黑市贸易再次蓬蓬勃勃。事实上,看到我这个师座的妹妹也一直在向祭旗坡走私军需——当然,被他骂过以后,我再没有亲自去过祭旗坡——他们就觉得拿他的贿赂尽可以拿得安心。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是我们发饷的日子,何书光带了几个人要开车去主力团送饷,我好说歹说的,他终于答应把川军团的也带上,我于是高高兴兴上了他的车,直奔祭旗坡。自那一次以后,我和那家伙再没有正儿八经地见过面,即使在军需处偶而碰面,也只是敬礼还礼,略尽人事。我偷偷留给他们的物资,也总是扔给他的司机。哥仍然不召他参加任何作战会议,所以他除了跑跑军需,其他的时间也只能在祭旗坡上啃泥。事实上,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现在想见他,却又怕见他,上一次怒火填膺时吼出的心里话,自己想想都不敢相信,但愿他也不要相信……有时,我会伸直我的右掌,让它迎着太阳,变得透明,我会不停地观望,因为那是他曾经握过的地方……我的二哥死了,大哥忙于国事,再没有人操心他们小妹妹的心事,可偏偏这个时候,我有了我的心事……
何书光根本不屑于下车,对车下的两个军阶高于他的人也不理不睬的,只是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扔下车,我跳下车来,请他回来的时候再来接我,他询问地望了我一眼才示意司机开车。我走过去向这两位川军团的最高长官敬礼,“龙团座,今天是上峰的公事,可以上你的祭旗坡吗?”“啊哟大小姐,您这是贵步踏贱地呵,快请啊,啊,阿译!”他推搡着身边的阿译。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我怕见他,他更怕见我,我们之间有了隔阂。
他把我推给了阿译,好,那我就跟着阿译去分饷,这里识字的识数的人实在是不多,我们把花花绿绿的票子分好,按着花名册点名分发,领饷的兵们一下子就排成了长长的一行。阿译终于叫到了他们的团长,他眉花眼笑地走上来,我将那叠显然最大的钞票递到他手里,我们再一次有了轻轻的接触,他是否有感觉我不清楚,因为他立刻就背转了身,要离开我们这队欢乐的队伍。“龙团长,请留步。”我把手里的活交给兽医,赶上了他。他站下了,我从挂包里掏出一叠信件来交给他,——这是我这次公事的真正借口,这些信件全部都是寄到师部的川军团家书——他接信,一封封地翻检着,还是不看我,却也不敢久久地保持沉默,毕竟,为上次的事他欠着我一个谢意,“大小姐呵,我替这里的兄弟谢谢你啊,你积德行善,有恩于我们炮灰团,你以后但有所求,只需一声令下,这里的弟兄尽你吩咐!”“那龙团座你呢?”我不依不饶,想替上次报仇,他只好看着我,“那更没得说,大小姐一句话,这百十多斤随便割!”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算了吧,我对狗肉没兴趣!”——他真的有一条狗叫狗肉,那是一条凶猛无比的狗,可不知为什么它见我从来不咬——东北大汉迷龙正向他走过来,听到我最后一句的挖苦,“哎呀大小姐,您这可说太对了,真狗肉比他要阔气,人家那身肉上东市怎说还能卖两子儿,他呀,撩街上只能臭大街……”,转向他的团长,“那啥,发饷了不是吗?还钱还钱。”他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大把欠条来。
迷龙是他们团的黑市大老板,他倒卖军火和节衣缩食省下来的口粮,去换取一些紧俏物资,以供他们的团长去贿赂军需官和他们的老婆,一开始还是现金交易,可自打他们被贬上祭旗坡,哥对他们经济封锁,军饷也一拖再拖,一来二去的,他的团长已经是债台高筑一文不名了。迷龙大老板讨债,那家伙只好老老实实地掏光了口袋,“这还不够,差老远了!”迷龙在吼,他于是盯上他身旁的那一干人。看样子这不是新把戏了,所有的人一见他那副求爷爷告奶奶的德行就一哄而散,他扑上去抓到谁算谁,跪在地上强借钱……
我看着他们在草地上翻滚,笑意充盈着我的脸,真的很奇怪,在这个贫困潦倒的地方,我感到了幸福的温暖。我看着那个孩子气一样在胡闹的人,猜他也许故意这样来躲着我,可我并不在乎,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他,我已足够。这个负重太多的人,作战时当爹,驻守时当妈,偶而放纵一下,也是一种不错的解脱。我就这样看着看着,忽然间我发现,我嫉妒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哥最终将这被贬之人收归了帐下,这一切也是源起于他孩子气的“得瑟”,——借用迷龙的话说。经过了和军需官们不知多少次的软磨硬泡,他终于为他的团搞到一门破旧不堪的三七战防炮,而一门炮到了这个对于武器痴迷酷爱成癖的人手里,不异于淘气的小孩有了新玩具……
我这一天去了保山,盟军许给我们的大批军械物资终于落到了实处,不仅仅是军械,美方还将提供联络官和军械师对我方官兵进行实战训练,我此行的目的是确定物资的运输路线,协调机场与地勤,保障美械运输畅通无阻。里里外外忙了一整天,傍晚时我们才上路匆匆地往回赶,一路上就远远地听着炮声轰鸣,难道日军再次发起了进攻?我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踏入禅达。
我一路颠狂,四小时的车程被我缩短到三个半,我们终于赶到禅达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炮声也平息了下来。一踏进师部,何书光和两个愁眉苦脸的勤杂兵就好象看见了救星,张立宪和李冰此时去了印度的蓝伽训练营,哥跟前儿的心腹就只剩下了何书光。“兰卿,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去劝劝师座,天都这时候了,饭没吃水没喝,我们每次进去都被他骂出来……”我不知就里,“哥在开作战会议吗?白天的炮是怎么回事?”何书光便又是一脸的不屑,“什么会议,师座在里面骂人呢!又是那倒霉的炮灰团长,专门惹祸。”我的心不由得一紧,他又惹什么祸了?何书光几个七嘴八舌的,我便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本来好好的中日大对歌,给他一颗小小的三七炮弹,引来了日军整个炮群一整天的报复反击。唉,还有什么可说的,盼了那么久的战防炮总算到了他的手,不弄出点动静来,只怕他的龙字该倒写。
“报告!”还没走近房门,我就听得见哥的咆哮,倒真难为何书光他们,哥这么吼着的时候真的没几个人敢劝。“哥我回来了,听说你还没有吃饭……”
“不吃,气饱了!”里面什么东西被哥摔在地上。
“哥,饭我拿来了,你还是吃点儿吧,我——我进来了——”我真的很心疼哥,不过,我也在假公济私……
房间里只有哥和他,哥铁青着脸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转,他,戳得笔直地在那里听训,表情是做错事的孩子的,眼珠儿却不停地叽哩骨碌转。我只看他一眼就不敢再看,怕忍笑不住,他的滑稽搞怪和哥的一脸严肃倒真是绝配!“哥,吃点儿吧,何书光他们叫热了好几次了……”,“不吃!”哥继续背着手在转,“那至少喝点儿水吧,都好几个小时了……”我继续打圆场,哥吃饭喝水的时候总不能再骂人吧,可哥偏不上我的当,一股气儿绷着,只一个劲儿地冲我摆手,“不要不要,你出去休息吧。”好歹给了我点儿面子,如果是何书光,只怕早被踢出了门。不过,我进来就是捣乱来的,师座大人你不放人,可没那么容易摆脱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某些人真的学了不少坏!
我索性赌气似的把那个饭盒向戳立正的他递了过去,“那,你吃……”他退后一步,瞧了瞧哥,“我不敢……”,哥再次咆哮,“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天你都敢捅个窟窿出来!”哥边说边劈手夺过那个饭盒,“你,没饭吃!”“本来就没预备他的,哥,你吃吧,我再拿点儿水进来……”我现在已拿得准哥不会为这事儿毙了他,说不定心底里倒很欣赏他,可不管怎样,我得给哥找个台阶下。我还没走出房间,就听见哥在说,“饭怎么就这么点儿啊?再添点儿来……”我忍笑出了门,知道哥这算是消了火。再拿饭进去的时候,我只听见那家伙嘴里含着食物,含混不清地在对哥说,“……炸的是个九五步炮阵地,多过五具尸体……”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