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4,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九

老麦走后,祭旗坡再次杳无音信,只有几天前,几声炮击从祭旗坡方向传来,既而引起了日军的火力反击,于是横澜山也加入响应,敌我双方交换了一阵久未交换过的火力。我于是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祭旗坡的指挥官应该早回了他的阵地,否则,他们不会又玩这好久不玩的的把戏。连哥恐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也一如既往地对他们置之不理。

哥现在在临阵磨枪,一次次的渡江演习,一次次的实地巡视,一个个沙盘前的不眠之夜,我们看着我们不眠不休的师座,每个人都不知不觉地加快着工作的节奏,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都期冀地望着我们的师座,——让这一天快点到来吧,虞师的铁骑将攻克南天门,光复我们这最后的失地!

这一天终于到来,哥召集所有团营以上的作战会议,包括英军美军的最高指挥官,于是我们每个人都明白,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我将作为翻译官列席会议,忙碌地准备会议资料之余,我倒还有点儿时间沾沾自喜,好久没看见那家伙了,虽然他长了一副那么可人恨的嘴巴。今天哥召集的是全师的会议,那么说,我一定可以见到他。

我就带着这样的心情,陪同着我们的盟军朋友,走进了哥的作战会议室,扫过一整列戳立正的校官尉官们,找那个让我又恨又惦念的家伙,可我却扫了一个空,川军团的位置上,站的是受宠若惊的阿译,阿译的身后是老麦!我如五雷轰顶,他没有来?出了什么事?这样的军事会议他怎么可能不出席?我求助地看了看哥,希望他也有我一样的好奇心,可是即使哥有好奇心,怕是也早被满足过了,因为哥到得比我早,事实上,因为我有外国人要应酬,他们每个人都到得比我早,我于是无助地意识到,他的缺席将只是我一个人的悬念。

万幸的,我的这个悬念并没有维持太久,我有点儿心不在焉地介绍了美军的赫尔特林上校,英军的劳伦斯上校,和其他的军官,再将我方的团营官长向他们一一介绍,哥走近那幅高高张挂的作战地图,正打算致开场白的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我要见虞师座!我有紧急军情,日本人打过江了!”我的心开始嗵嗵地跳,因为那个破锣嗓子只能是属于一个人的,是他,他来了!哥的脸冷若冰霜,对着张立宪使了个眼色,“请!”还好哥加上这个字,否则,张立宪也许会把这个在最不恰当的时机哗众取宠的人立毙于门外。

张立宪很快就回来了,身后一前一后跟着两个一瘸一拐的人,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后边的那个是孟烦了,他本来就是瘸着的,此时走得更慢,透过他的军装,看得出他的右肩负了伤,他慢慢地走着,既要顾着自己的肩伤,更要扶持着前边那个比他更瘸的人。而他前面的这个人,军装不整,上装的袖子和长裤的下摆全部被截掉,他浑身都裹在绷带里,所有看得见肌肤的地方都裹在绷带里,绷带渗着血,他满头满脸也都是血!看得出他的身体要多虚弱有多虚弱,可他的气势却不弱,他用他可能的最快速度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站在我们一干二十多个人面前,站在哥精心布置的作战沙盘面前,他的眼睛咄咄逼人的喷着火。不再卑微,不再谄媚,他,身躯残破,可此刻挺立起来的是他不屈的高贵的人格。我身边好奇的美国人英国人在提醒着我的责任,“川军团团长,龙文章。”我努力抑制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我就是日军联队长竹内连山,我特地来歼灭你的虞师!”“我来守南天门,如果守不住,你砍我的头!”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完了,这家伙疯了,哥也给他气疯了,这是生死的赌局,他又一次押上了自己的性命,和他那最高傲自负的师长,赌他手下一众炮灰的性命。我看着哥脸上的青气和已出鞘的寒气逼人的刀光,近乎绝望。

他虚弱得没有力气久站,颤巍巍地,坐进沙盘边的一张竹椅,把那怯怯的一脸错愕的孟烦了推上了前阵。哥凶恶的眼神似乎可以直接杀人,他也调兵遣将,攻打沙盘上的南天门——何书光,主力团团长海正冲,以至于心腹爱将张立宪,他们轮番上阵,可怜的孟烦了,左支右拙,殚精极虑,只为保住他的团长那颗惹事生非的头……当张立宪最终向他的师座报告,歼灭敌首孟烦了,虞师的第一主力团已尽没,第二主力团也伤亡过半,而这一切是张立宪消耗了无以计数的巴祖卡火箭筒、六零迫击炮、火焰喷射器和上百公斤的炸药换来的。孟烦了担心地望着他的团长,沙盘上的他已死了,再也没人能帮他的团长。

我机械地做着翻译,目光却一时也没有离开竹椅上的那个人,看得出每喘一口气都会带给他痛苦,不知多少次,我要狠狠咬住嘴唇,抑制住向这里所有人愤怒的歇斯底里,“你们的同情心在哪里?你们的人道主义精神在哪里?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们需要的是休息,他们需要去医院,他们是你们的同袍兄弟,不是你们恨之入骨的敌人竹内连山!”可我不能,我现在懂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整师的性命攸关,看着沙盘上倒下的一面面旗帜,仿佛一个个真实的生命殒落!何书光阵亡,海正冲阵亡,张立宪也损失惨重……南天门好象一个张牙舞爪的千手千眼的妖魔,随时随处地喷播着毒雾和火,扼杀所有它可能扼杀的生命。对于这场战争,我们真的象哥想的那样,准备好了吗?

他费力地站起身来,面对走近沙盘的哥,“小孩子们已经让几千人尽成飞烟。”现在到他们。哥一脸的凶狠和怨毒,他一脸的自信和执着。我一直疑心,他前世一定是我们虞家的冤家,所以他才会逢哥必吵,每吵必翻。既生瑜,何生亮,这一定是哥心中的慨叹;而我,也注定前世欠他,要用今生的眼泪来还。此时的我,连泪都不能流一滴,我只能郁闷无比彷徨无计地站在那里,左牵右挂,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死不休的绝杀……

午间休息,社交的责任并没有放开我,我们还有盟军的客人,生平第一次,我恨自己为什么要懂英文,我强迫自己陪着那些人去了饭厅,心不在焉地听他们用各种口气评论着那个“疯子”,被逼不过才勉勉强强地解释几句,我不想讲话,我不想做任何事,我的心早已飞去了那个他存在的角落……一向不多话的麦今天倒一反常态地活跃,无视他那几位不懂中文的上司,他操着流利的中文和我聊天,“虞,你今天很沉默,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不理他,他继续说,“一定是为了你那个狂热又迷人的哥,年青的凯撒,完美的作战计划,现在都被那个死啦死啦搅混了……”“我知道,你们都崇拜你们的凯撒,可老麦我崇拜那个死啦死啦,他做的事,需要更大的勇气,更有意义。”“你的哥哥今天一定会砍了他,其实,他和你的哥哥一样狂热,也是一个战争狂,只是,他的部下是他的兄弟……”他停下来,等我反驳或争执,我仍然无语,他一次又一次地提着死啦死啦,我的心碎了!

我终于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他们,可作战室里已空无一人,我只看到他坐过站过的地方,隐约可辨的血迹。“跑吧,离开禅达,不管去哪里,离开禅达……”即使要我付出一生都不能再见他的代价,我还是希望他现在离开禅达。哥的刀不轻易出鞘,出鞘就要见血,更何况哥早失去了理智,在他和他手下人充血的眼睛里,那个人比真正的竹内连山更可恶更可杀!

他注定不会听我心头的祈祷,我们再回作战室时,比上午更虚弱更萎靡不振的他已等在那里,他垂着头,眼睛不看任何地方,连那一点点装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消失殆尽。他呆呆地愁苦地站在那里,好象服刑认罪的犯人,等着刽子手的屠刀。哥有点儿得意,虽然已搭上了最后的资本——特务营和可有可无的川军团,毕竟他的三道防线都被哥炸成了粉,可他仍然呆呆地,毫无作为。绝望之极的孟烦了舍命顶撞起他的师座,企图争辩理论和实战的差距,警卫上来要带走孟烦了的那一霎那,他才蓦然惊醒,提醒哥反斜面的两道防线,“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结,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驽之末,只是我这枝箭对着的是你的脑门心。”——他很忠实地演着他日军的角色,每句话听起来都那么恶毒,可我听起来,却是那么伤心,他已心力交瘁!

哥输了!现在我倒更担心哥,我几乎听得到哥心中信仰轰然倒塌的声音。十年磨一剑,哥把他全部的心血全部的精力寄托在这一战,现在被人挥挥指头就毁于一旦。“解散!”哥解散了所有的人,可他的苍白的脸让我们这些身边的人分外担心,他注目那个他精心制作的沙盘,完全忘了沙盘后的那两个人,然后,他转身,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就在那一瞬间,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