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了,太阳出来了,暖烘烘地照着我们这一干露宿的人,今天会是一个美好的晴天。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他不再直挺挺地拔着身子,看来竟有些佝偻了,他的眼里有着和张立宪一样的惶急,时不时的向远处望上一眼。孟烦了坐在车前座上,一言不发地发着呆,自从他们那颠三倒四的劫狱计划破产之后,他就一直不大讲话。我知道此时的他一定在想着他那将死的团长留给他的话,他在想着将来,想着他没有他的团长他该怎样活。
我踡在后座上,依然围着他们扔给我的那条毛毡,安静得没有换过姿势。也许是经过了昨夜的疯狂,那家伙真的把他的魂也过给了我,我现在平静,安祥,我的手心还握着他的温热,这给了我勇气,没有了他,我们都还得活。我举眼望天,感谢并再次乞求天上的神,我现在是他的女人,我身上有着他的魂,请容许我延续他的魂。
路边的张立宪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他们来了。” 果然的,听得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枪械的踫撞声,那应该是走在前边的行刑队。哥停下脚步,有点手足失措,他的手下意识地在衣袋里翻着什么。孟烦了和我都还没有动,只是将头转向来人的方向,我看到哥那付样子,心里有点好笑,如果那家伙现在站在这儿,看着他的师座如此失态,怕又会涎着笑脸说,“师座,节哀。” 一想到他那贱兮兮的笑脸,我的嘴角便不知不觉地弯出了笑意。
行刑队的人走近了,原地踏步了,立定站好了。在他们的队列中,我看见了克虏伯,那家伙不止一次地和我吹嘘过他那百发百中的炮手,所以我早就记住了那张胖乎乎的充满傻气的脸。那张脸依然傻气十足,不晓得他是不是知道今天要枪毙的人会是他的团长。
然后,我看见他出来了,被一群便衣押着,不紧不慢,闲庭散步般地走来了。一看见他,我的心呯然地加快了跳动,这倒和今天的处决无关,事实上,几乎每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都会如此。我的心一如既往地呯呯跳着,今天的我甜蜜,自豪,还带着一点点羞涩。眼前的这个人是我的男人,他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他那炯炯发亮的眼睛再一次将我洞穿。来之前,他一定刻意地修饰过了,衬衫仍然是昨天的那一件,卸去了军衔的军装整洁地套在外面,他的刚硬的头发一丝不乱,脸上也干干净净地不带一点尘土。见惯了他那炮里轰土里滚的团长,孟烦了一定早已忘记了,他的团长其实是清秀英俊的,就象今天这样,我贪婪地看着他,要把他整个的人囫囵吞地定格在我永远的记忆里。这个人,他是我的男人。
哥终于用发抖的手掏出了一根烟,迎着这一队人走过去,站到了那家伙的面前。还是他笑嘻嘻地先开了口,“谢师座,终于顾全到了小节。” 燃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哥递过来的那根烟,他很陶醉的深深吸了一口,转向我和孟烦了的方向,“孟烦了,” 他只叫着一个名字,可他的眼睛却紧紧盯在我的身上,什么都没说,他只轻松地挥了挥手,于是,一切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然后他转向哥,再也没有看我们一眼。
“毕竟打过几次生生死死的仗,求师座再给我摸一摸枪。” 哥没有犹豫,我想他的歉意重重地压迫着他,即使是再离谱的事他也会尽量满足,更何况,这个要求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再自然不过。
枪被便衣们截下了,“这条命是要留着以正军法的。”
“不过得在规定的时间报销吧。 给我那只枪,不然我会给你们添麻烦。”
这事儿他干得出,于是那只枪被卸开来,抽去弹匣,才装好了递还回来。
他抢过那把枪,抚摸一遍,然后走向哥,好象要亲手还枪入匣。
“师座,”
“啊?”哥还是有点儿傻。
“西进吧,别北上了。”
接下来的事情快得如电光雷火,他一下子就拉开了枪镗,塞了一颗什么在里面,然后把枪塞进嘴里,枪响了,枪声暗哑,可他直挺挺地向后倒下了。
哥仍然顿了一秒钟,终于反应过来,抱住了他向下倒的身体,便衣们一下子乱了套,“怎么回事儿?” “哪儿来的子弹?” “检查犯人。” “到底死了没有?”
一大群人纷至沓来,把他从哥的手里抢走,哥茫然地站起身,手里握着一个弹壳。没有人知道到底这颗弹从何而来,后来,他们才发现他脖子上挂着的那颗废弹不见了。这是那家伙开的最后一个玩笑,他留了孟烦了的一整盒火柴,搓下头上的硝石,于是有了一颗足以致死他自己的子弹。他们要处死他以正军法,他先行一步,自己动手了,用的还是那帮人递给他的枪。便衣头子此时一定气得要将头撞墙。
我知道他不会失手,他杀过那么多的人,从来没有失过手,这次他决定要结果他自己,那他此时一定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可他身边的那些人令我恼火,他们围着他转,在他身上乱翻,尽管他们已经确认他死了。从我的位置,再也看不见他,只看得见人缝中他的两只脚。这可不行,他睡下了,可这一大帮陌生人会搅得他睡不安稳。于是我推开身上的毛毡,从车上下来。
孟烦了也跟下来,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而不是为了再见他那团长最后一面,对于死了的人,你最好不要见那最后一面,这样你会更容易想象他活着的样子。可他现在只能跟着我,他的团长走了,现在轮到他,他得照顾还活着的人。
就在这时,又一声清脆的枪声响了,那是行刑队中的克虏伯,他的尸体没有倒下去,而是跪了下去,朝着他的团长。我很羡慕地望着他,他现在和他的团长在一起了。
我继续向前走,不管不顾地向那帮人撞去,我走过浑身颤抖的张立宪,走过死盯着那颗弹壳的哥,我发疯般地对那伙便衣们推推搡搡,他们试图阻挡,可犯人已死的事实已经让他们泄了气,于是我终于走到了他身边。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睡了,睡得很安祥,那颗火柴头攒成的子弹没有穿透他的头,甚至没有造成任何的表面创伤,他的脸奇迹般的平静,双眼合着,嘴角微微向上弯着,好象在嘲笑那些被他最后的玩笑耍得团团转的家伙。那些人把他的衣服揉乱了,他的衣领被撕开来,为了确认那颗废弹的去向。我坐下来,把他那受尽苦难沧桑的头放在我的腿上,我整理他的衣服,摘去他头上的几缕乱草,然后揽着他,试图保持他尚存的体温。睡吧,我的亲人,你现在可以安静地睡下了,在你妻子的怀抱里。再不会有任何人不通情理地将你摇醒,把一副千斤的担子扔给你去挑,你欠下的,还清了,你现在可以带着你那百发百中的炮手,去会你的那些死去的袍泽弟兄,他们一定都在等你,等得望眼欲穿,去吧,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你还是他们的团长,而他们还将追随着你,上天或是入地。
便衣们现在准备反击,“犯人的尸体要交由军法处处理。” “死了也要有个交代。”他们一点点儿地向前凑,他最后的把戏着实令他们气恼,他们说不定想再在他身上轰上几枪,造成个当场枪毙的处决现场。我把他抱得更紧些,谁也别想再把他从我手里夺走。烦啦和张立宪也走上前来,护在我左右。可是更多的人围上来,对着我们虎视眈眈。几米开外,他们的头头正和唐基站在一起,交头接耳,很显然,犯人就这样死了,他们真的很没法交代。两个家伙一定得到他们头目的授意,索性上前来要拉他的两只脚……
“师座,” 我转向还是一脸茫然,站在一边的哥,并没有提高嗓音,怕吵到我怀里的亲人,“求师座说句公道话,杀人不过头点地,犯人已死,请师座赏他的家人收个全尸吧。”哥还是一脸的茫然,他好象除了站直的力气以外,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哥不开口,我们的对手便更加嚣张,“还是快点把人交出来吧,犯人根本就没什么家属。”
“我是,我嫁给他了,他是我的男人。”虽然面对大庭广众,我也并无一丝赧然,我怀里的男人给着我源源不断的勇气,我挑战似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谁要带走他,就请先跨过我的尸体。”
“大侄女莫开玩笑了,这是哪儿有的事?我们可都不知道,”说话的是走上前来的唐基,还是一如既往,笑容可掬——经过了南天门的事,我现在已再不叫他唐叔,也许,他真的是在维护我们虞家的利益,可为了这个利益,哥牺牲了诚信和正义,得不偿失——“令兄和令尊也肯定都不知道,大侄女心太软了,编瞎话就为给龙团长留个全尸,可这军法无情,非同儿戏呀。”“就是就是,”一直跟着唐基的特务头子也走了上来,显然从唐基的嘴里知道了我的身分,“虞师座的妹妹,哪会和通共的犯人有什么关系?”他口里打着哈哈,却打着手势给他的手下,一群人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就要强行拉走他……
一个人拳打脚踢地冲进了我们这乱纷纷的一群,谢天谢地,那是我终于醒过来的哥,“唐叔,舍妹的婚事,是我的疏忽,忘了通知……”,此语一出,唐基一定气白了脸,可哥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只温和地看着我,——哥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他现在看我的眼神,是在看着一个与他平等的成年人……哥的目光也扫过本来红了眼打算上来拼命的烦啦和张立宪,然后,犹疑不决地,终于转向我怀中的他,哥的头低下了,眼里闪着惶惑,哥一定搞不明白,他用了什么魔力,会令我们有如此惊人的改变——不要白费力气了,我的哥,你现在不可能读懂他,明月的清辉此时已被权力利益的迷雾所遮掩,不知要等到哪一天,等你拨得开那些浮云迷雾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一直都在那儿,高高在上,熠熠地闪着皎洁的光——哥现在读不懂他,可做为一师之长,毕竟只有他救得了我们的急,“通共的事,谁也坐不得实,可他抗击日寇,那是有目共睹,众所周知。兰卿说的是,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有什么不是,直接冲我虞某人来便是……”说着,哥俯下身,轻轻地从我手里将他接过,转身走向我们的车。
我感激地赶上我的哥,提醒他行刑队中的克虏伯,“还有那一个,也是个跟过他的人……”,哥看了看那具跪着的尸体,目光中也有着羡慕和钦佩,“来人,”他叫过两个宪 兵,“送师部……”
烦啦和张立宪此时也赶了上来,于是,我们围护着我们敬爱的师座,全功而退,全胜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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