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3,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三

三天后的早晨,我在哥的指挥部里忙碌。哥一早出去了,做兼职秘书的我于是趁机洒扫筵除,把他本不太乱的办公室收拾得窗明几净。有几封上峰的电文,不是很重要的急件,——上峰此时并无战意,给我们的命令总是据江驻守——所以那几封电文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函电,我把它们放在哥的桌上,然后坐到我自己的桌边,准备起草一份哥吩咐下来的文件。

门外响起一片立正敬礼声,穿马靴的脚步声,我于是知道是哥回来了。哥一向起的早,闻鸡起舞,十年如一日,他每天早上习武练剑,然后各处巡视一番,才会回来办理公事。哥走进来了,精神抖擞,看来心情不错,我敬礼,他还礼,照例不坐,倒很兴奋地在屋里兜着圈子。我回头去找他的亲随们,哥阴晴不定,不轻易喜形于色,我的通常习惯是要看看他身边张立宪的脸,才能猜出个八九分。可今天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张立宪,而是那个让我感了两天兴趣才刚刚丢到脑后的犯人,他还是破衣烂衫的,虽然手上没了手铐,还是很象个犯人,他痛苦地捂着胃,一副苦瓜脸,张立宪站在他旁边,不屑和鄙视写了满脸。

“兰卿,把这人拾掇拾掇再带来见我!实在没个人样!”哥指着那个‘没人样’的家伙,好象他越愁苦,哥就越开心——那么,他们和解了?我后来才知道,哥一早出去,带着犯人和一队行刑队上了横澜山,演了一出执行枪决的好戏,以下犯上不敬官长的的小老鼠终于在猫爪下颤抖,他告饶,发誓赌咒会第一个杀上南天门,哥重整威严,勉勉强强地将这员孬将编入帐下,总算许了他个破破烂烂打没了的川军团。

“校军服,少校衔!认识一下,最新任命,川军团团长,龙文章。”哥一定以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转向那人,勉勉强强地敬了个礼,这家伙还是一脸的愁云惨雾,那副猥琐佝偻相怎么看也不象个团长,“少尉联络官,虞兰卿!”我只好自报家门。那家伙点头哈腰地回礼,眼睛却叽哩骨碌的全无敬意,好象他看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在研究一件好有趣的东西,“虞大小姐,您的胞妹吧,师座?满门皆忠烈呵!”他的阿谀听起来都象讽刺,让人有想抽他的冲动。

“马屁少拍,管好你自己项上寄存的那颗脑袋!滚滚滚!”哥倒没动气,可见他心情大好。

我于是带那家伙出去,找了个勤杂兵带他去洗浴,我则去了军需处,掂着他的身量和哥差不多,寻了一套校官服回来。二十分钟后,站到我面前的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军官,可他再怎么腆胸叠肚,那身新军服穿在他身上还是象是偷来的,怎么看他都还是一名伪团座。再见哥,哥并不多话,“滚回去收拾你的那些人渣,三天以后,祭旗坡下,物资交接!你给我好自为之!”我为了熟悉虞师的所有辖区,于是跟了哥的司机送他回川军团的营地,那家伙一下车,立刻神气活现,一副小人得意的气焰,人渣们呵,你们的头儿回来了,真是物以群分,人以类聚……

祭旗坡下交接的那天,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早晨的雨,哥又一向习惯于早起,于是累得我们一师部的人都早早地站在山坡下淋雨,包括上了年纪的唐叔和上峰派来的那个陈主任。哥最不耐烦等人,更何况等的是一帮扶不上墙的烂人,这种不耐烦也传给了我们,因此尽管规定的时间没到,我们已经在心里将这班贱人烂人骂了个遍。

哥终于从望远镜里看见了那一个小队人,可气人的是,这班人没有直奔正等待他们的师长,而是转身爬起了祭旗坡,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身边的张立宪何书光等人则简直是怒不可遏。

现在那一小队人终于排成两行立正在我们面前,他们的团长侧立在一边。这是我见过的最凄惨的团,只有二十几个人,个个破衣烂衫,即使加上我们身后那百十号新丁,和雨布下准备分发给他们的物资,我也绝对不会对他们抱以任何幻想,我再一次对余治讲的故事感到怀疑,真的是这帮破烂打退了日军的十几次攻击?可仔细看今天的这些破烂们又有些不同,他们还很消沉,可不再颓然,他们眼里有着一种慢慢燃烧着的沉默的悲哀,这使他们不再看上去象活死人,一种神秘的力量改变了他们,这我倒可以肯定和他们的那个团长有关。

哥问那家伙为什么要爬祭旗坡,他只是耳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他又在使左性子,于是我心中对他的最后一点同情也化做了怒火。我现在能够理解哥,对于这个不按牌理出牌,行事出于意表的属下,哥势必要多花不少的心思,付出多少,回报又会是什么,难以预料!哥只是在试探着下一步新棋,能走多远,于全局有利有弊,全无把握。

我们做了最短促的交接,没有临阵动员,也没有慷慨陈词,哥简单地讲了讲那张寿布做成的绘着无头刑天的川军团旗的来历,想着“哀兵必胜”,或可鼓舞一下他们的士气,可对方仍然是闷头葫芦哑着,于是哥终于意兴阑珊,拂袖而去。“物资能给你们的,就这些了,看你做的如何,再补,你不用太给我长脸,我已经很得罪人了!”我们跟着哥拂袖而去,和这伙人呆久了会感到无比郁闷,真奇怪他们也叫做军人!

之后的二十几天里,我倒是时常听说那个破烂的川军团,他们现在成了最臭名昭著的团,他们倒卖军械物资,再以好吃好喝为诱饵,明目张胆地从各兄弟团里拉兵,各团营里几乎每天都有逃去川军团的兵,他们上门去讨人,当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于是械斗群架不断,天天闹得鸡飞狗跳的。几个团长营长已经不只一次在师部会议上对那个龙文章拍桌子,可每次都被他或嘻皮笑脸或妆疯卖傻或可怜巴巴地解了围。

哥对于他这种挖墙脚的做法倒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哥是做大事情的人,没时间也没精力在小事琐事上婆婆妈妈。哥最近一直在积极地与美军盟军联络,希望得到他们更多的物资和军事援助。雷厉风行的哥已经修好禅达周边的公路,以便于盟军物资源源不断的输入,一个中美合建的战地医院也已告竣,他此时正着眼于加强阵地炮击和引进渡江设备,我的英文于是大有用武之地,几乎每天都要和美国人打交道。

这一天的中午,我开着哥的车再次去了这几天几乎每天都去的军需处,准备核实我方的炮弹贮存,以提交一份新的军需报告。军需处的孙处长和赵副处长对我一向必恭必敬,我每次到军需处探访,总意味着更多更好的军备物资,他们敬我如他们的后台大老板。可今天,我却没时间听这两人阿谀奉迎的唠哩唠叨,报告今晚必须完成,我于是特意挑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要来所有我需要的资料之后,我就打发所有的人去吃饭,这样我就可以独自一个儿静悄悄地完成我的报告。

报告写得差不多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这时门外的哨兵在喊‘报告’,紧接着外面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见我,先是错愕,既而是涎笑着叫‘大小姐’,我于是瞄了瞄堆在墙脚的那堆破烂,想起了孙赵二人临走时的嘱托——虽说暂时无战事,可哥对于各团营连的军需配给还是毫不掉以轻心的,粮饷弹药全都按时发放,于是跑军需处跑得最勤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为了源源不断的供给,另一个则是不折不扣的讨饭叫花子,就是此时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川军团长,为装备他的新丁壮丁们,他也几乎每天来军需处打秋风,能拿到手的东西什么都要。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里所有说得上话的军需官都吃过他的贿赂,同时也包括他们的大小老婆——

我现在哭笑不得地打量着他,其实我昨天早晨还在师部见过他,穿一身脏得不能再脏爬满虱子臭虫的破军装,给哥泼了一身喝了一半的茶,不准他进师部的门,站在门口哭穷,说什么新军服扒给了打摆子的新兵,哥才刚刚打发叫花子一样许了他五十件军服和一千个半开。此时的他,倒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军短外套,腰上别着手枪,腋下夹着一顶钢盔,看来也有几分干练精明,可一开口还是不例外地哭穷。“大小姐,又在申请美军支援吧?可怜我那帮兄弟呵,连衣服都穿不上。我这趟就是来领师座昨儿批给我的军服和半开……”他在说谎,军服和钱是哥明里许给他的,墙脚那堆破烂却是他涎着脸和孙赵两个人讨的,主力团淘汰下来的几枝中正步枪和几箱子弹。我于是忍着笑吩咐卫兵把早准备好哥答应他的东西拿给他,收了哥的批条,让他在签收条上签收,然后看他还讪讪地该走不走,才呶呶嘴,让他看孙赵交代给我的那些枪弹。

那家伙真个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验看过东西以后居然还赖着不走,“大小姐,门口的车是你开来的吧?能不能劳您的大驾送我一程?”我气结,他继续,“我最近人缘不太好,总让别的团的人惦记着,要是我光棍一条,单打独斗呢,我倒不怕他们,可我今天要是让他们劫了财,那师座可就得又破费了……”想想看他说的倒确是实情,我也只好答应了。

我们于是叫哨兵们帮忙将所有的物资搬上了车,他最后又扛上来一部破得没有车座的脚踏车,“这车怎么骑?没有车座。”我好奇,他于是拍了拍已戴到头上的钢盔,我不由得笑了。我启动了车子,那家伙则舒舒服服地将自己扔进了副驾驶座,我边打方向盘边又问起了另一个早想问的问题,“那你出门怎么不多带几个手下?亲兵什么的?”“我哪儿有什么手下,他们都是我的爷爷,我是他们的灰孙子,我得捧着他,哪儿敢使唤他们,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吗?——死啦死啦!”我再次忍笑不住,而他便确认找对了话题,“我就只有一个传令兵,还是一个瘸子,死啦死啦的名字就是他起的,那小子呵,一肚子的坏心眼,好几次他都要串通那帮人整死我……”我再一次笑,同时想起来我们审他的那一天确实见到过一个瘸子,“那家伙就叫烦啦,我呢就叫死啦,我们俩凑一块儿,烦死了……”我笑得快握不住方向盘了,我们就这样笑着到了他们的营地。

看得出他劳我的大驾还真的是不无道理,一路上确有不少别团的官兵们对他侧目而视,而他们的营地外面更是剑拨弩张,一片紧张气氛,可我开着哥的车,活象出巡的钦差大臣,于是我们一路通行无阻,安全到达。自打他们这个破团搭起架子来,我还是第一次来他们的营地,果然如他所说,一大半的新兵没有军装和武器,愣呵呵地在门口站着,我知道他们都是些新近抓来的壮丁,要扛起锄头来种地是把好手,至于拿枪打仗,只怕枪没响人就瘫了。我把车子开到最里面,他跳下车去招呼人来帮忙卸车,东拉一个西扯一把地央求,这里果然没人向他这个团座立正敬礼,帮忙的人好大不乐意地凑过来,一边对他讨来的破烂挑三拣四……

我于是再次对他和他团有了浓厚的兴趣,再跑军需处的时候,我会特意收罗一些食物衣服之类,然后开车给他们送去。一来二去的,他们也渐渐地和我这个车里总是装着美国罐头或饼干的大小姐混熟了,尤其是读过书的孟烦了和林译,更是喜欢和我接近,我于是作为交换,请他们讲和日本人打仗的故事。在孟烦了的故事里,他们的团长是个活脱脱的小丑,他讲他怎样扮山魈妖精,怎样在士兵哗变时被脚下的迷龙暗算,怎样和英国佬谈判,骂人家娘,怎样被迷龙老婆赶上了树,怎样在南天门上对着哥磕头长跪,还有在庭审的时候跳大神(他们并不知道庭审时我也在场)……他的同僚们也会聚在一起听,听罢便是开心的一通的哄笑,看样子他们真是上下一心,盼着他们的团座出糗。相比之下,少校副团长林译的故事则很没有听众和市场,大家总是一哄而散,毫不给阿译面子,更有甚者,他们那个忙里忙外很少顾及我们的团长也有时会趁便给他一下子,“少在这儿编派我!”我后来发现阿译经常去师部找唐叔汇报工作,于是讲故事的场地换到了师部。阿译的口才绝不能与孟烦了相比,他讲得很平板很严肃又很悲壮,更时不时地煽情得自己怆然泣下,可在他的故事里,他们的团长是一个绝对的英雄,“我就是要象他那样子,不能象他那样,吾宁死乎。”他每次都是这样文诌诌地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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