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31,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七

我在我的房间里为他守灵,他现在睡在我的床上,如我上百次上千次期望的那样,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我在桌上插了几株雪白的野花,我的鬓边也插了一束,算是为他服丧。

哥,孟烦了和张立宪,他们都去打仗了,西向纵深打击日军。这就是男人,战争是他们宣泄悲哀的最好去处,他们搏杀,他们流血,然后他们炫耀他们的伤口,告慰他们逝去的亲人。我呢,只有一个心,就是要和他守在一起,什么都别想再把我们分开。于是我的床作了他的灵床,我的桌作了他的灵堂。张立宪和孟烦了帮我将他们采给我的花插瓶,我则小心翼翼地将一床干净的被单盖在他的身上,哥最后望了望睡下的他和守着他的我,挥了挥手,带着他的两员部下,逃也般地踉跄出门。

于是我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尽管阴阳相隔,我却有小小的满足感,他现在只属于我,旁无牵绊。我在他身边坐下来,呆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睡脸,尽管我无数次地期望过,给他一个踏踏实实的睡眠,可此时的我却无比怀念他那作怪的神情和贼忒兮兮的笑脸,听他讨好地叫我‘大小姐’。心中的痛如同油浸过的纸一点点的漫延,这一刻与他独处的我终于无法再忍,积压已久的泪水成串地滑落,我觉得我的泪水将永远也哭不完。

南天门方向的炮声响了一天一夜,我就这样差不多坐了一天一夜,勤杂兵又一次不识趣地轻敲我的房门,以为他不过是又一次徒劳地带来了我的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可这次他只带来一句话,“川军团的人,想见见他们团长。”

我拭干了泪,打开了房门,一地的阳光令我有点儿晕眩,阳光下站着两个局促不安的兵,那是阿译和丧门星,他们是跟第一批班师的队伍回来的,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被送进了医院的重伤的孟烦了,哥则仍然带着张立宪向纵深方向清剿残余的日军。阿译他们浑身的尘土硝烟,一见我便一脸的歉然,他们一定是一接到回师的命令就拼死拼活地往禅达赶,赶回来见他们的团长最后一面,若在往日,他们宁死也不会如此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我这个大小姐的门前,可他们的团长一贯给着他们勇敢和信念,跟着他,他们冲过刀山火海,他们敢下虎穴龙潭,如今,他们的团长死在里面,可依然带给他们勇敢和信念。

我很庆幸我已经哭了一天一夜,现在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两个哽咽的男人,阿译哭出了声,他想控制又做不到,于是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地折磨着活着和死的人,我真疑心他那死鬼团长都保不齐会给他哭得不耐烦地活过来,踢他的屁股。阿译终于止住了悲声,他的下一句话却将我推入无底的深渊——“什么时候下葬?”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了,‘下葬’,这两个字割裂了我的心,我没有想过,没有一时一刻想过,我要亲手将他埋葬。我的确在法场上逞过强,说过为亲人收殓的话,可我不能想象,放他到那冷冰冰的地下,让他再一次孓然一身,孤苦伶仃。我不信地瞪着阿译,用眼神说着‘你怎么敢?’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此时一定尸骨无存。阿译退后了一步,可还好没有放弃立场,“要……要不,我们来办,明天?克虏伯也是明天……”这个可怜人的名字将我拉回现实,是呵,我那不安分的妖孽男人也许可以不拘形质,自由自在地游离于离恨天,可随他而去的这个可怜的老实人却终归要入土为安。“那就……,”不舍地看一眼床上的亲人,“明天……”我的抽斗里还有些钱,我把它们拿出来递给阿译,“你来办……”,他躲闪,“这个,我们有……”,我再一次愤怒,“拿着,我和他成了亲了,这钱该我出。”他只好接了,和丧门星一起,向他们的团长行最后的军礼,然后他们转向我,也施了个半礼,我静静地受了,他们是在敬他们的团长夫人。

我们再次回归我们的二人世界,可我终于清清楚楚地面对现实,‘下葬’,‘明天’——永别!我狠狠心,哆哆嗦嗦地将被单盖上他的脸,演习那将近的生离死别,锥心的痛如潮水般涌来,再也看不见他,摸不到他,那世界将是多么残忍多么单调多么可怕!我被自己的狠心吓到,轻轻的,放下被单,我用颤抖的手指抚摸他冰冷的脸,又要上路了,我的亲人,聚少离多,这就是做你的女人的命运。可是,来生来世,我还是要做你的女人……

第二天,我们这一小队送葬的队伍静静地走向祭旗坡,两口最简单的薄棺,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僧侣经忏,我们就这样上路了。阿译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招魂幡,他的手上还处处留着我指甲抓出的伤痕——我给了自己一整夜的准备时间,然而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我仍是不堪一击。他们把棺柩抬进来,要把他抬走,我便发了疯般地和他们拼打,他们只得轻轻地拉开我,再木然地继续他们要做的事,我再扑上去,他们再拉开,一次,又一次……我最终耗光了全部的精力和体力,恍恍忽忽地跟在阿译的身后,象极了一个梦游人;丧门星为他的团长抬棺,不辣拄着一根木杖紧跟着,一边将满把的纸钱撒向天空,他们把狗肉也带来了,它时不时的茫然四顾,哀鸣几声,徒然地想把那睡在匣子里的人叫醒。

路边站着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他们也服着丧,女人的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囊。那是迷龙的妻儿,总算偿了他的另一个心愿,他们已经收拾好了准备北上,只欠一个最后的告别。我们的队伍慢慢地走近来,上官戒慈就迎上来,似乎要给我一个安慰的爱抚,可我冷冷地闪开了,为了我的男人身受心受的那些折磨,我现在还不能原谅她。她没表情地加入我们的行列,接过一把纸钱慢慢地撒。

阿译为他的团长选的长眠之地离郝兽医墓不远,半坡之上,面对着南天门,克虏伯紧挨着,葬在他旁边,我摘下鬓边的那株白花,放在他的棺木上,轻轻洒下第一把泥土,一路好走吧,我的亲人,我会听你的话好好活着,你不要走得太远,等着我呵……

三个月之后,仍然是烽烟不断战事如火,我却悄悄地回了重庆,上天终于眷顾我们,让我有了他的骨肉,也总算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九个月后,我在重庆医院里生下了一个男婴,随他父亲的心愿,他跟了我的姓;再后来,我随着一败再败的哥,败到了台湾。

时光如梭,我只做三件事:养育他的后代,舔拭心上的创痛,等待与他重逢。他的生气果然太重,他的子子孙孙根繁叶茂,我常常想,如果我们不是只唱了那么一出短短的新婚别,真不知他会让我生出多少他的孩子。我已做了太祖母,一家之长,孩子们进进出出,承欢膝下,有时一颦一笑,十足他的模样,我就会仰望天空,与太虚中的他会心一笑。

我的哥对他有太重的愧疚,重得不敢面对他的名字,而我心口的痛太深,也深得不敢旧事重提,我们彼此默契地守口如瓶,于是我那亲人就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湮灭了。可他活在我的梦里,生动鲜活,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接近。我不知道孟烦了他们如何接受与他相识的命运,在我,是无悔,他象一道划过夜空的流星,飞快地与你擦肩而过,电光雷火,将你的一生一下子点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毕竟,流星不会和每个人擦肩而过。

六十年后,哥终于鼓足勇气再访禅达,他最疼爱的甥儿和一大群孙男孙女们与他同行。物事全非,禅达再不是战火硝烟中的禅达,哥果然一无所获,连那个坟都找不到,他只得到怒江边祭祀,他终于写下那个躲了六十年的名字,写在他准备的最大的花圈上,两边的挽联题着“我一生愧对的挚友,我必须面对的挚友”,哥老了,人越老便越接近过去,他得准备好,去面对他一生不敢面对的人——他的甥儿不知所以地同他拜祭,花圈上的那个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我也老了,我也更接近过去,事实上,我张开双臂,迎接过去。我的泪差不多流尽了,于是我知道最后相聚的日子近了。我仍然不提他的名字,可我提着颤抖的笔,努力记下我们的过去。然后我会等着那一天的来到,我再和他在一起,看我们的子子孙孙骄傲地读我们的过去。

昨夜,我再一次梦回禅达,再一次登上祭旗坡,再次听到他的笑声,云烟缭绕中,一只有力的手伸向我,我的亲人,我就来了,快了,快了……等着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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