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湍急的水流是造成竹内连山此次突袭失败的重要原因。他派出的两个强渡中队大部都葬送在了怒江的激流当中,只有极小部分到达了东岸,而这一小部分中的大部又很快成了横澜山主力团的点心。到将傍晚时,哥已经开始打扫战场,虽然双方的炮击仍此起彼落,却已是强弩之末了。师部在炮击中有不小的损失,张立宪他们赶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忙于对受损营地的重建和整理。
哥的亲信们向他汇报战情,各部都已歼灭登岸之敌,哥似乎还算满意,他将步兵团的团长海正冲调往主力团,加强那里的战备防御;又命令炮兵连连长余治,加固炮位,补充物资;哥正在这里一一点将,张立宪走上来小声耳语了几句,哥的眉头立刻挽成了疙瘩,“来人,备车,去祭旗坡!”上了车我才知道,日军的两个小队,强渡过江之后,被江水冲到了祭旗坡下,回西岸已无可能,只好做最后的困兽犹斗。这是几十个精疲力竭的日军,而驻扎在他们头顶上是几百号人的川军团,天时地利占尽,可这一小股日军至今仍未被歼灭……
我想哥此时的心理倒是欢迎这个坏消息的,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踢某个聪明人的屁股。几个小时之前,那个聪明人还神气十足,将好意栽培他的哥一通讽刺挖苦,又一通大吹大擂,将他的宝贝破烂团吹上了天。如今,这个短兵相接的天才居然在几十个疲惫的日军手里阴沟翻船,报应如此之快,以至于跟在哥身后的何书光张立宪等人个个兴致勃勃,幸灾乐祸。我已赌咒再不管他们川军团的事,可如今我倒也很好奇地想看看,那家伙还讲得出什么歪理。
哥气势汹汹地进了他们的交通壕,得理不让人,直扑他们的团长。那家伙难堪地上来敬礼,厚脸皮如他,这个礼也敬得很心虚。哥厉声质问为什么到现在还拿不下那几十个日军,得到的回答竟是,要留着他们训练新兵!哥于是把早就许给他的那个耳光赏了,那家伙滚到地上找了一通牙,爬起来却还是跟哥硬挺——
“我们就是爱安逸,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多少年的死穴,叫人家一打一个准……”“东岸有了日本人,我们就不敢再睡,禅达不敢再睡……”
他也许又在强词夺理,可他说的又似乎有点儿道理,天知道,他讲道理为什么总用这样违背常理耸人听闻的方式!更何况,他讲道理也不看看火候!雷厉风行,令出如山的哥今天刚刚砍了自己的亲兄弟!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让你收拾日军的残余,你转身去打就是,他却啰里啰嗦地在这里讽古喻今,考验哥的耐心,真是死不拣好日期!我现在有点儿相信孟烦了对他们团长的评价,“那货,是个疯子。”
“师座,这是苦药,你白天说过,谢我苦药,有了错,认不认没关系,可要改……”他这下可捅到了他自己的死穴,哥积压了一天的怒气终于爆发了,轻轻的,哥摘下了他头上的钢盔,甚至顺便掸了掸他脸上的灰土,“中尉,”愣在一边的孟烦了被一脚踢上前来,“给我毙了这颗想太多的脑袋,”哥转向直直站着的他,“我让你的手下毙了你,这样你可以想得再多一点儿”……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头向后仰着,好象真的是因为想得太多,为里面装满的愁苦而不堪重负了,嘴唇张着,翕动着,却不再有话,任何的话语也都将是多余的无助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又不能不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谁都没有看,可眼中的光芒不见了,好象星辰被云翳遮住,有的只有深深的绝望、无尽的孤独和沉重的疲惫,沉重得无以复加的疲惫,沉重的似乎只有死才能解脱的疲惫……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泪从他的眼中滚落,那一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彻骨的心痛……他沉默,他坚持,宁可舍却他的性命,只为这个几乎全民族人都选择忘却或无视的理由——“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他喃喃,不是求饶,是临终的告白。
“我看你是失了魂了,上弹……”不要呵,哥!万一,他是对的,万一他是对的我们又当如何?我的记忆中又闪现出他庭审时那个半膝跪地的仪式,逝者的躯体将得以安息,可是魂呢?我们的魂呢?金瓯已缺,半壁江山残破,难道命里注定,我们都将找不到我们的魂,我们将……“永世不得安宁……”孟烦了完成了我心里的话,同时拉动扳机,枪,响了……
他再爬起来的时候,又是平时那只跳踉的猴子,孟烦了的手抖得一塌糊涂,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子弹只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何书光的枪口立刻指上了孟烦了的头,“师座,我不再胡思乱想,现在就去解决他们!”,他嚷着,并且立刻转身付诸于行动,他刚刚用自己性命坚持挣扎着的原则,如今就这样一句话放弃……他可以自己死,可他不能看着他的弟兄在他面前死。
天明的时候,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阵地时只击毙了五名日军,“你自生自灭吧。你和你的虱子们。”哥此时已出离了愤怒,杀他都懒得,对于这个只会惹事生非的部下,对于这个日军都不屑于打的破烂团,哥终于选择了放弃,彻彻底底的放弃……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没有听到关于川军团的任何消息。东岸有了日军,禅达上下人心惶惶,哥的兵们也自然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上峰对于哥这次平乱的镇定和反攻的迅速还是相当欣赏的,禅达的重要战略位置也受到了肯定,于是更多的战备物资被运往禅达,有哥这个主心骨,虞师上下一心,壮志城城,誓与禅达共存亡。——当然,他们也上下一心,忽略那个后娘养的川军团。祭旗坡,可有可无的阵地,几百号炮灰只当他们上山打了游击。没人会再在哥面前提起他们,提了也是自讨没趣。
我这天假公济私地去了军需处,哥已经明令过,不得再配给他们任何武器弹药,正师不疼,副师不待见,连一切发给他们的生活必需品也减到最少。我不知道那些人趴在雨季湿乎乎的坑道里,缺衣少食的会怎么活。一连几天,每晚我合上眼,就会看见那个人绝望孤独地站在我面前,身心都疲惫不堪,“我累了,我累了……”他的眼神折磨着我。——军需处里,来来往往的官兵络绎不绝,工蚁筑巢般的热闹,孙赵二人对我自然又是热情周到,我打着哥的名义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才有意无意地扯到我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怎么没看见川军团的人?”孙赵不由得对视而笑,“应该正在祭旗坡上啃草根吧?哈哈,听说这几天挖到横澜山上去了,老海他们的人还和他们打了一架。”“挖什么?”我不懂,“芭蕉根哪!盐水煮芭蕉,川军团的特色菜,哈哈……”我恨不能抽他们,再也听不下他们的笑话。
我独自驾车去了祭旗坡,车上丢着匆匆忙忙之间凑起来的几袋食物药物和衣服,我有点儿疯,明知道有哥的军令,可我不管,在哥眼中他们是不值一提的炮灰,可他们也是人,一群有血有肉的人,还有,他们的团长,不知为什么,想起他,我的心会疼……
短短几天,祭旗坡完全改了样子,战壕挖出一人多高,山脚下搭出了临时营地,设了哨卡,每一个兵都脚步匆匆,如临大敌,如履薄冰,战事的紧张气氛和生活的凄苦贫困笼罩压迫着这里面无菜色的每一个人。哨兵很显然没想到此时会有访客,我开门见山地要见他们的团长,其中的一个便跌跌撞撞地跑进去送信。不久,他出来了,风风火火的,第一眼看见我时的表情应该是喜悦,可等他走近来时,却绷紧了一脸的严肃,“大小姐您这是天气好了出来逛逛?”他的破锣嗓子比什么时候都难听,语气是调侃,却毫无笑容,“您这是上山来打打猎兜兜风?知不知道林子里有日本人呵,还是您这儿特意地给人家送点心吃去?上山的道不少,您怎么单选祭旗坡呵,我们这座小庙哪儿容得下您这么大一尊神?还是,大小姐成心要让师座剐了我?”
我的血凝住了,没人对我如此恶毒过,从来没有!怒火一下烧昏了我的头,我转身回车,抓起最近的那条袋子狠狠地朝他砸过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真是白效力!反正你也不领情!”他一跳躲过了,可我的攻击并没有结束,我再抓第二个,“你们死不死活不活,与我何干?本来就是个什么都不是的炮灰团!”第二个袋子份量不轻,他现在上来想帮帮我,我推开他,使足蛮力拖起来,也摔向他身上,他这次没有躲。我于是一通暴风骤雨,所有的袋子都击中了他,他不敢躲……“我真是糊涂,干嘛顾念象你这样的烂人!”吼过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可愤怒真的使我一时一刻也不想再多看这个烂人,我跳上驾驶座,用发抖的手去启动车,他飞快地跳上了我身旁的座位,用同样抖作一团的手抓住了我的。几秒钟后我们同时停了下来,因为我们同时意识到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同时松了手,他却顺手拔走了我的车钥匙。
我泪雨滂沱,真的很没面子,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好象还想抓住我,可我象一块发红的炭,让他不知从哪儿下手,慢慢地,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于是我们静了下来,我抬起泪眼看他,他胆战失惊地看着我,抬一根手指想擦我的泪,没敢,半路缩了回去……“对不起,大小姐,可林子里有日本人呵,你是背着师座偷跑出来的吧?”他拼命赔小心,我不说话,我刚刚把力气都使完了。他于是转向哨兵,“看什么看,看老子笑话你们高兴是吧?我看你们谁敢提一个字儿!滚回去,把不辣、蛇屁股还有丧门星给我叫来!全副武装!再叫那个孟瘸子带几个人来抬东西。”
等他的那个小小的敢死队站在我们面前时,我已外表上恢复了平静,而他已经人五人六地下了车,“今天天开眼了,也让你们坐一回车!虞大小姐亲自驾车呵,你们祖坟上都冒青烟了。”他这时才把车钥匙还给我,没直接递到我手里,放在了副驾驶座上,“进了禅达你们就往回撤,别让师部那帮人看见你们添堵!”他真是心细如发,哥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有我的好瞧,我现在又能冷静地思考了,我也终于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他再回头看了看我,突然想起似的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放在车钥匙旁边,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手势请我登程。
我领情地带上了他的头盔,带上我的护卫队启程,身后,他的兵们一阵哄笑声,他拌在一个袋子上,摔了个嘴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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