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29,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三

两天后,大雾弥江,这是他们选定的出征之日。哥一早就去了横澜山江边坐镇,张立宪何书光参加了突击队,余治带着着他的炮队进驻了祭旗坡,余下的师部的下上人等也都是一派紧张气氛。

我是一半担心一半期冀,这是他和哥第一次联手合作,这两个终于化干戈为玉帛的冤家,以哥的勇气他的智计,我但愿他们能够珠联璧合,一举拿下南天门。哥将得偿夙愿,他呢,我知道他视军功如粪土,可至少能得之其所,尽其所用,不用再委委屈屈穿炮灰团的小鞋,可以大展手脚做他想做的事情,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走下南天门……我没有想过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至少,在我拿到上峰那份紧急电文的时候,我还这么一厢情愿地想着他们的命运,电文注明是加急,我按密码把它译出来,上面只有四个字,“攻击立止。”我看着这个四个字,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这不可能,我正要起身去验看原码,却看见了刚刚走进来的笑嘻嘻的唐叔……

虞家人向来不乏傲气和傲骨,于是我们不甘流于世俗,我是这样,哥更是如此,因此哥一向只把精力投于操练军马,排兵布阵,而把其他上上下下的琐事俗事人际关系一应托付给了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唐叔。唐叔跟随我们的父亲戎马一生,虽然不懂打仗,可并不影响他的步步高升,父亲的军阶越高,似乎对唐叔就越重视,而这次唐叔之来禅达虞师,也完全是父亲的主意,虞家的长子要成就一番事业,自然离不了唐叔的照拂。唐叔总是笑脸迎人,春风满面,对上恭顺对下体恤,有这样一个好后勤,哥自然乐得只操心他的实事军务,他可能从没想过,他是虞师的旗帜,虞师的风标,而真正一砖一瓦将这座大厦垒起来的却是他背后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唐叔。

“大侄女,有没有上峰的电报?”唐叔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手里的文件,我无言,只好将电文奉上。他满意地接过,看了一眼就小心地放进了口袋,转身出去了,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此时,对面的南天门上响起了枪声和爆炸声……不可能!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咀嚼那四个字和唐叔可亲的笑容,心头一阵冰冷,错了,全错了,这一定是个恶梦,我得去找哥,哥会纠正这个错误,他会用他的号角他的铁骑证明这只是一个恶梦。

恶梦在继续,我在浓雾中追随着哥的足迹,我远远地看着他和唐叔争辩,唐叔苦口婆心推心置腹,哥暴跳如雷却手足无措,哥的虞师散了,笑容诚恳的唐叔带着他的尚方宝剑拆掉了哥的进攻,理直气壮信誓旦旦地保卫着所谓的虞师和集团军的整体实力,哥终于象泄气的皮球坐下去的时候,我绝望地将目光转向南天门,那里,枪声爆炸声依然不断,不知此时此刻,他身处何处,不会有进攻,不会有后援,十二道金牌锁住了哥的虞师,也把他和他的炮灰们送上了风波亭,他们将葬身南天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渡日如年,三天,五天,我们始终没有等来进攻的命令。他的突击队倒是按照既定计划成功地攻进了竹内连山的树堡,切断了日军的指挥中枢,千眼千手的妖怪南天门现在失明失聪了,可他的师座许诺过的四小时内的进攻却迟迟没有来,四小时,被哥和唐叔的口水战无情地延成了两天,又由两天变成了无限期的整装待命,张立宪在每次的电报联系中都苦苦地追问着他的师座,什么时候开始进攻?哥也每天都苦苦地追问着唐基,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又是一个大雾天,虞师依然按兵不动,整个东岸静悄悄的,听着南天门树堡下的激战,枪声响了几乎整整一天,然后我再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透过南天门上的扩音器,他贱忒兮兮,戏谑怒骂的声音响彻了东西两岸,激怒着日军一次又一次的发动着进攻,也终于崩溃了我的神经。

我冲进哥的房间,“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进攻?”我的眼睛一定血红。“兰卿,打仗的事你不懂,别在这个时候来烦我!”“没错,打仗的事我真的不懂。我是应该说,我来请教哥如何做人,忠义诚信,这些都是哥你打小儿教我的,哥你再教教我呵。”哥眼睛不看我,“兰卿,我再说一次,别在这时候跟我胡搅蛮缠!”我不答,径直走过去推开窗,窗外,他难听至极的声音还在折磨着日本人的神经,“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哥,这阙词也是你教我的,国难当头,岂能坐视,这些统统都是你教我的……”,“闭嘴!”哥彻底火了,我惨笑,“哥,我恭喜你,你一定会步步高升,可惜的是,你做不成你想做的岳爷爷,因为就在你瞻前顾后进退失据的时候,岳爷爷早义无反顾地上了风波亭!”我指着对面的南天门。“啪!”我的脸上重重了挨了一掌,可我并不退缩,连麻木的脸也不握一下,“我现在愧作虞家人……”“来人,关她禁闭十天!”哥忍无可忍,我接着笑,“十天之后,我再来陪哥你坐视……”

我被关了禁闭,事实上关不关又有什么区别呢?之前我每天做的事情也不过是频频失望地等不到上峰命令,然后听树堡周围的枪声,我食不甘味,卧不安枕,在哪里还不是一样?五天后,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一连几天的不吃不睡使我休克,哥不得不把我送进了医院,可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让他们送我回禁闭室,至少在那里,我听得见对岸的声音……

对岸的枪声渐渐稀了,最终归于沉寂,日本人显然不想再对他们这一小队瓮中之鳖浪费子弹,我们与他们的联络也彻底中断,这一晚,哭肿了双眼,终于坠入沉重的睡眠的我又看见了他,我们好象是在祭旗坡,他军装整齐,笑嘻嘻的在等我,我迎着他跑过去,可他却轻飘飘地飘远,他飘过了怒江,飘上了南天门……我醒来,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清晰,我于是告诉我自己,他死了,他一定是死了,刚刚是他的魂来向我告别,蚀骨的心痛向我袭来,我团膝而坐,审视我不再有任何意义的人生……

第二天是他们坚守南天门的第三十九天,等待已久的命令终于来了,海正冲的主力团冲过了怒江,这些天早被树堡中的顽强抵抗拖垮的日军不堪一击,他们的攻击十分顺利,更重要的,他们的救援队发现了树堡里的幸存者,他,还活着!工兵团在赶修渡桥,他和他幸存的炮灰们终于可以回家。

哥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桥边,拉开了一个很大的阵容来迎接他的英雄,可惜却等了个空。南天门上派回的传令兵只带回一个消息,川军团龙团长请求原地待命,待体力恢复将加入友军向敌方追击。“待什么命,追什么击?他还有几条命?”,哥回头看看,身边亲近的人就只剩下了我和李冰,于是他向着李冰,“你去,接他过江,告诉他现在就只要做一件事——休养!他不听,你绑也把他绑……”哥居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上次渡江侦察回来,他束手就范自投罗网,他不喜欢绳子……是呵,哥,你总不能连好意都要用强!哥叹了口气,“兰卿,还是你去吧,多带几个医务兵,务必请他回来。我就在这江边立等。”

我权衡利弊,虽然明知道他不想见哥,可哥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拦,我总好过李冰甚至其他的生面孔,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们于是跟着来的传令兵过江。此时的南天门上,大部队已去追赶残敌,只留下一小部分打扫战场,照顾伤员。硝烟战火仍然弥漫在整个战场,绿树已失其青翠,树叶上满是焦土,地面已失其本色,鲜血将其染成了红色,到处都是尸体,日军的,我们的,腐烂和焦臭的空气令人作呕……我们在炮弹炸出的坑坑洼洼中艰难地走着,努力地不对脚下的障碍物做任何与人类有关的联想,这是我第一次亲临战场,而我已经开始憎恨战场!生命在这里瞬间化为焦土,连路边的牛粪都不如!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运筹帷幄,谈笑用兵,那只是将军们的潇洒,而普通的士兵们,他们只简简单单地灰飞烟灭,客死异乡!战争,如此的恶毒和疯狂,也使得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恶毒疯狂,我走在这一片恶毒和疯狂制造出来的恐怖,心底充满了对战争的憎恨和绝望。

半山石下,一片环形的沟堑,曾是日军一个最为顽强的堡垒,此时已炸飞了半边,几个人,不,确切地说是几个人形的东西躺在那里,旁边有几名哨兵在为他们站岗。我迟迟疑疑地走近前去,泪水一下子弥漫了我的眼眶……我认不出他们了,他们完全脱了人形了,个个眼窝深陷,面颊消瘦,嘴唇干裂,胡子头发一大把,脸上身上都熏得黑黑的,破旧的军装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只有偶而眼珠的转动才证明他们还是活人……我努力透过朦胧的泪眼将他们辨认,孟烦了、张立宪、迷龙还有阿译,还有中间的,我最不敢看的,他们的团长——他憔悴得只剩下一对眼睛了,眼睛依然明亮,可却什么都不望,过去的这双眸子里总是燃烧着热情的光芒,如今,象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泛着寒意……我任由泪水流淌,挺直我自己,敬了一个最庄重的军礼!这些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怪物,是我认识的最宝贵最可爱的生命!

卫生兵们开始忙碌,检查包扎伤处,分次分量地喂给他们水和食物,他们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我有点儿胆怯地走向他,先把哥的意思说了,“师座就在对岸,等着为你们请功。”他就只用他那干裂的嘴唇弯出一个苦笑,“哥说……他会亲自主持后面的攻击,让我接你们回去休养……”我看着他的眼睛,有点儿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你们的仗打完了,跟我回家吧……”,他只轻轻摇着头,实在没力气说话,他们都没力气说话,可他们全都跟着他们的团长摇着头。

我也只好用强了,能搀的搀,能架的架,实在不行的上担架,毕竟,家总是要回的,那个满是愧意的师长也总是要再见面的。

他们在我的生力军的攻势下无力挣扎,很快的,两个卫兵走上去,搀起最后的他,他反抗,用他最后的气力反抗,两个兵不知所措地松开手,他便再次滚落到地上;我们再努力,他再反抗,……直到他用尽最后的精力,我们成功地把他放上了担架。于是我们上路,我刚刚来得及心酸地检阅一下这个凄惨的队伍,就听到队列最后吃惊的一声喊,然后我就看见,担架上的那个人已经将自己再次摔到了地上,扶他起来,几步后,他又一次摔下……泪水再次不争气地迸出,我走过去跪在他身边,哽咽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你……不要这样,我知道,哥……对你不起,可是仗打完了,你身边还有活着的兄弟,你总得带着他们回家吧……”于是一滴泪静静地从他的面颊流下,他合上了眼,算是默许。

我们一行人终于走近了渡桥,哥为迎接他的英雄们赶造的渡桥,对岸,所有的士兵都持枪肃立,站在最前面最笔直的,自然是我那英姿飒爽的哥。我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他后来没再找我的麻烦,都一直乖乖地躺着不动,我心中叹了一口气,哥,你要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尽管违背他的心意,我还是给你带回来了……他忽然动了动,好象要说话,于是我弯下身,知道他早没力气大声说话,“要什么?”“水,给我点水喝……”他近乎耳语,我腰间的挂包上就挂着一个军用水壶,我于是解开它,拧开盖子,准备喂给他,他好象渴得太厉害了,一双手抓住那水壶,同时挣起半个身来,我就示意担架先停下来,我想他可能是要在见哥之前补充一点点体力,“慢点喝,不要太急。”他慢慢地喝着,慢慢地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然后,他将那只水壶飞快地砸向自己的前额……

他成功地将自己砸晕了,不用面对他不想面对的师座,于是哥精心策划的仪式也砸了,看见我们这里的骚动,哥那边也有小小的骚动,我如果不是太过注意他的伤情,就会看见哥很失身份的向前跨了一大步,又猛地站住,然后才黯然地挥了挥手,亲兵们涌过桥,将我们这一队的老弱残兵护送过江,上了卡车,直奔战地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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