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4,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

虞师的天塌了,在哥倒下去的那一霎那!我们抢上去扶住他,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回了驻地。我用颤抖的手拨着战地医院的电话号码,请美国军医麦考文医师尽快赶到师部。医院的急救车风驰电掣地赶来,麦考文医官检查过哥,认为只是疲劳过度,精神紧张而导致的短暂晕厥。我才稍稍放下了心。看着苍白的一动不动的哥,我真的说不出有多心疼,我懂得,哥今天受的打击可以说是致命的。一个人可以忍受各种折磨,饥饿,疲劳,痛苦……精神上的,肉体上的……可理想和信仰的倒塌,那才是最沉重最致命的一击。哥一直站得笔直,站得顶天立地,可今天他的立柱塌了,他没了根基!

今天倒下的也绝不止哥一个,哥一向是虞师的根基,虞师的旗帜,那么一向以他马首是瞻的亲信们,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这些人又将何去何从?而我,一向最崇拜哥的我,本来也该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如果不是另有一个家伙,给了我别样的心境……

那家伙!天啊,我居然忘了那家伙!“麦考文先生!”我一惊一乍地喊着,我那老朋友,老好人的绅士医生麦考文先生,一定以为今天是世界末日,否则他认识已久的温文尔雅的虞小姐绝不会这样的歇斯底里,我白着脸拉着他拼命地向作战室跑,“还有两个重伤员,请,这边……”可他们不在那儿了,我找遍整个师部,不单他们不在,连张立宪他们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师部的门口,停着一辆血迹斑斑的车,那是他们开来的车,车钥匙还插在上面,于是我跳了上去。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没有松开那可怜的医生,现在,我一边努力启动这吭吭哧哧的老爷车,一边看见坐在身旁的小老头医生偷偷地划了个十字,他一定以为我疯了。车子终于启动了,我们象弹簧一般弹出去,命运女神一整天都在捉弄我,逼着我演各种各样的角色,从联络官、翻译官到情切关心的妹妹,各种角色都残忍地撕扯着我,把我从他身边拖开,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现在我的心智归一了,我得找到他,无论如何我得找到他!

于是在禅达的主街上,百姓的团团围绕下,我看到了一出热闹非凡的闹剧。脸被画得乱七八糟,前额还带着一个日本膏药的好象是孟烦了,没错,是孟烦了,他显然遭到了失去理智的张立宪一伙的欺辱和围攻,他现在正握着一把手枪顶着自己的额头,他的身后,好象是一部手推车,人围得太多,根本看不清车上有什么;和他对峙的是张立宪李冰他们几个,张立宪好象刚挨了一顿饱打,头上顶着一个菜篮;余治和几个卫兵正合力对付一个愤怒的老人;再后边,摩拳擦掌,预备冲上来的,是迷龙不辣和蛇屁股,看来他们一定是担心他们的团长,从祭旗坡找来的;何书光正在对付一个哭闹不休的小姑娘,她哭叫着“他是川军团的人,不是日本人……”,很可能张立宪头上的菜篮原本属于她;我扫视四周,唯一看不见的人是他……

我冲进人群的时候,何书光正揪着那个我后来知道名叫小醉的姑娘,“来,你再打我个耳光试试,我知道你家住哪儿……”“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个耳光是我打的,然后我看见捂起脸惊愕万分的何书光,和陆续围拢来的一脸不信的张立宪等人,“张营长,何连长,余连长,李连长,……你们好威风!欺负这一班老弱妇嬬,你们真是虞师的骄傲!”张立宪他们也面带羞惭,显然事态如此失控,并不在他们意料之中,“兰卿,我们只想教训一下那个垃圾团长和他的垃圾副官,替师座出口气……”“垃圾副官?”我的声音高八度,自己觉得象泼妇,“孟烦了,能不能请你上前一步?”——看到我,孟烦了才放下手中的枪,他现在跨前一步,闪出他一直庇护着的那辆手推车,车上躺着的,一动不动的人,应该是我拼了命在找的他?——“垃圾?你们是不是指的这个人?那你们干嘛不一枪毙了他,日本人只要了他半条命,你们干嘛不帮帮日本人,直接送他上西天?”“兰卿,师座平时坐都少坐,现在躺下了,你干嘛还要帮着他们说话?”“我倒想帮你们说话,可惜你们个个都神智不清醒,你们现在都应该去跳怒江,清醒清醒头脑,再回来好好谢谢这两个人,他们刚刚救了你我的性命,一整师人的性命!”我喊着,同时看着手推车边正查看他伤势的兽医,兽医在不停地擦着眼睛,不知是泪还是汗,天啊,但愿,我们来得不晚!我身旁的麦考文医生也终于看到了我们一直在找的伤员,他向那辆车子跑去——“现在,如果你们耍够了威风,就请你们让个道,让我们救救伤员!他们不是日本人,他们是你们的袍泽弟兄!”

张立宪他们终于悻悻地退了,我直扑那辆车,车上,他直挺挺地躺着,早已失去了知觉,事实上,哥倒下的时候,他就倒下了,他也没了支撑!医生在快速地验看着他的伤势,“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他需要立刻去医院!”迷龙几个把他抬上了我开来的车,我没等孟烦了和医生坐稳就疾驰而去,禅达的路很颠簸,身后那晕迷的人不停地呓语着,“疼……疼……”,是呵,我知道,因为我的心也在不停地叫着“疼……疼……”,我们一路飞奔!

他现在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几个护士围着他,对他的伤口的创面进行清理。老好人医生麦考文终于结束了对他的检查,走出急救室,一脸严肃来找我的茬。“虞,能不能请问一下,这个人是怎么受的伤?”老头子一向颇有教养,今天问起话来却很唐突,我转向孟烦了,也想知道他是怎样受的伤。“那个,”孟烦了结结巴巴地开了腔,“我们在西岸侦察,我,中了鬼子的黑枪,晕过去了,两边在交换炮火,团长,背着我,从江滩上蹭回来的……”老头子兔子般地跳向孟烦了,飞快地看了一下他的伤口,然后举眼向天,好象听到看到最荒唐最不可信的事——“你是我下一个病人,再给我十分钟,回答我的下一个问题——你是几天前受的伤?”“那个,他们,哦,我的同僚们说,我晕了有三天半……”老头儿看似很满意地点着头,很得意地把他的无名火越烧越旺了,“那就是说,你们两个人,受伤在四天以前!”一有了结论,他开始向我发难,“虞,我看过里面那个人的军阶,他是不是少校团长?”我点头称是,“你们今天召开了很重要的军事会议,这两个人也有出席?”我再点头,老头子现在有了突破口,“我不懂,请你解释,为什么你们的军官要做这样危险的事?为什么受伤这么久不到医院治疗?我知道,你们一向不太重视你们的士兵,可他是个高级军官!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还要参加那么紧张的军事会议?那个会议,让你那可敬的哥哥,一个健康的正常人都体力透支!”若在平时,老头儿一本正经的样子会让我觉得可笑,可今天,对他这一连串的为什么,我只能沉默无言。我不能说,他虽然是军官,可领的是最不受待见的炮灰团;我不能说,所谓的会议,其实是二十几个人对二的生死相搏;我更不能说,张立宪他们折辱孟烦了,就是想让他失去知觉的团长,在禅达的街头,再躺足一个钟头!面对这老好人的愤怒,我只能选择沉默,因为一开口,我将再也忍不住情感的渲泻……

医生总算饶过了我,带着孟烦了去检查他的枪伤,护士们也终于完成了她们的清理包扎工作,把他推进了一个单人病房,“安静,请你保证,这个人现在需要绝对安静的休养!”这是医生临走时扔给我的最后的嘱咐。他现在还没有清醒,为了避免清理创面时的痛苦,医生给他使用了麻醉剂,另外,为了防止伤口的溃烂感染,正在给他点滴注射盘尼西林。我看着毫无生气的他,看着那凉冰冰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注入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刚刚换过的绷带又一次渗出了血,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嘴唇苍白干涸,我学着护士们拿湿棉球给他擦着……这一天真够他受的,忍受着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他最后完成的壮举,是让一整师的军官们都恨他入骨!我一忍再忍的委屈满腹,此时再也控制不住,在这个别无一人的病室,独对失去知觉的他,我一任自己泪如雨下……

他的呼吸开始加重,看来不久就会苏醒,这很好,他很配合,因为护士刚刚帮我打来了饭菜。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并没有往日的明亮,那是一双梦游人的眼睛,在房中一件件物件间游离,最终固定在我的身上,他定定地看着我,好象是从一个遥远遥远的距离看着我,我相信,他一定以为自己此时还在做梦。终于他干巴巴地涎笑了一声,游魂附体,“怎么是大小姐啊?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医院,你已经昏迷几个小时了,孟烦了应该就在下一房间。”“师座安好?”他一定以为我是哥派来的特使,“哥没事。”我已经几个小时没想过哥了,天知道,这两个冤家折磨得我,左右两难。“请代属下向师座致意,属下掂念师座,枕席难安。”他居然用他唯一能动的右手敬了个马马虎虎的礼。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想我走,可我偏偏不走,我舒舒服服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于是真的“枕席难安”了,“大小姐,请回吧,师座需要你照顾。”——他原说的也不错,我是应该留在哥的身边的,可我不能走,哥自有一整个师的人去照顾,他呢,我走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我已经没事了,大小姐尽可放心。”他总算说了句人话,还知道让人放心,不过,这话怕也大半是敷衍,只是为了哄我,起我的驾。

我指给他看头上的点滴吊瓶,“这是抗生素,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完,得有人看着,不然,空气进入静脉,有性命危险……龙团座既然已经没事了,那就干脆请起来用饭吧。”我纯粹故意刁难。他无奈地看了看插着吊针的左手,又抬了抬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只得苦笑,“今晚什么饭啊?包人肉粽子吗?”我只笑不答,拉动床边的一个机关,使床缓缓地仰起一个三十度的角度来,再拉出床边附带的一个小桌,横在他面前,把饭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感谢我在美国接受的军训,医务护理也是我们很重要的一课。

我的举动使他不安,很不安,而且他一直小声地嘟喃着,“折寿啊,要折寿的呀……”,我于是重重地将一只碗放下去,发我上次没发出来的火,“你又想说什么老鼠玉瓶的话,是不是?”他胆战失惊的样子装得很逼真,“你不要再说这种无聊话了,我现在想的就是要好好地活着,也看着你—你—你们,好好活着。我以前不懂这些,只知道勇敢牺牲,壮志报国什么的,认识了你,我才知道我们都应该好好活着,做更多我们该做的事情。——你的人情债还清了,你不欠了,倒是我们,虞师上下,一整师的人欠你一个大人情……”,他调侃的神色没有了,可我看得出我的话并没有宽他的心,他的神情又变得凝重愁苦,我不由得想,在法庭上,哥逼他招那些死去的弟兄之魂的时候,他就一定是这样的表情……过了好久,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没完,还不完,不死就还不完呵……”他现在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趁着他魂不守舍的时候,我服侍他吃了一碗饭。

我收了桌子,又在他身边坐下来,他还是有点儿愣呵呵的,不过我的满脸坏笑,不由他不加万分的小心,“哎,要不要去卫生间啊?”他如遭雷击,如果不是伤得这么重,他肯定会滚下床去……我才得意地笑着,指给他看叫护士用的拉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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