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晴朗天,我和张立宪他们在师部的简易篮球场上打篮球。
篮球当时并不普及,但在虞师却很受欢迎,张立宪他们在蓝伽的时候迷上了,而我在美国的时候也还打得不错,于是我们技痒的时候就经常一起切磋。今天,天气好得不能再好,我们在灿烂的阳光下再次绽放我们朝气蓬勃的青春……张立宪他们是一色的军衬衫,很放松地卷着袖子,我则把长发梳成了马尾巴,我们你来我往,左传右调,引得一干的禅达百姓们都为之驻足……
我们只打了个半场,居然意外地看到了场外的哥,也只穿着一袭白衬衫的哥……
哥近来越发的消瘦了,他常常通宵达旦地守在地图和沙盘前,第二天再满眼血丝地出现在作战会议上。身为一师之长,我深深地理解哥的不易,——他激昂,为了虞师那怕一点点的利益,他和英国人吵,和美国人争;他隐忍,为了上峰的信任,他不得不学着和唐叔一起虚以委蛇;对他的敌人,他专心研究,知己知彼;对他的兵,他军法严厉却又呵护有加……哥是做事情的人,做大事情的人,一直都是,永远目的明确,现在,越来越频繁的军事会议告诉我,哥苦等的那一天近了,秣马励兵,运筹帷幄,哥已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着,“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今天的哥,一脸的轻松,笑容可掬,我们邀他入局,他也全不拒绝。我自豪地看着我那场上举手投足都潇洒的哥,也许,就在明天,进军的号角就要吹响,我们将随着我亲爱的哥,我们的师座去流血去牺牲,可今天,我们且快乐,我们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年青人,我们快乐着。
我追逐一个滚出界的球,球停在一个人脚下,被拾了起来,递回给我,于是我看见一张与我们的欢乐格格不入的愁苦的脸,我的欢乐便顿时打了折。
“龙团座,是来见哥的吧?”我故作轻松,看了看皱起眉头的哥。
他若有所思地只点了点头。
“要东西去找唐副师座!”哥只想将他快快地打发。
“师座,我还有话说……”
“还是昨天那话?那你就不必说了!”哥转向我们,“继续,继续。”
我不忍看他的愁眉苦脸,“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玩?”
“洋玩意儿,不会……”他的愁苦之上又加了卑微。
我们只好继续,可每个人的兴致都被败坏了,哥终于一挥手将球打出了场外,“你们继续吧,你,跟我来……”
哥带着他走了,仿佛也带走了灿烂的阳光,我们强打精神继续,可每个人都变得兴味索然。唉,这个晦气倒霉的家伙,他又要和哥说什么?
中午的时间,我回到师部,这两个人又凑在一起,我有一种哥会需要我的预感。我知道,哥是惜才爱才的人,而他,应该是哥心里最为倚重的人,所以才一直对他的胡闹一忍再忍。哥说过他是短兵相接的天才,如今大战在即,用将之时,而他,刚刚深入敌腹,渡江侦察,正是大展鸿图之志之时。我真的希望这两个冤家能够握手言和。
哥房里的咆哮粉碎了我的希望,“……你就惜你的命吧,等老子打上南天门,你就乖乖地蹲在你的祭旗坡!”哥打开门,从里面冲出来,见我在外面,倒不由给了我个赞许的目光。“兰卿,你在,正好,拿这个条子去军需处,我虞某人说话算数!”再转头向着里屋,“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施舍,老子的刀枪都是要用到刃上,不是给你保命,做缩头乌龟!”里屋的那一个跌跌撞撞地跟出来,手里还无奈地握着一幅地图。
“兰卿,还有没有没分配下去美军联络官和军械师?”
“还有一位,麦克鲁汉,可是……”
“没可是,我虞某人一碗水端平,只要你有诚意抗日,只要你还对得起中国军人这四个字!兰卿,通知那个联络官,带一个军械师到祭旗坡报到!”哥吼完这句话便夺门而出,好象再也不想看见身后的那个人。
“你又把哥怎么了?”哥冲出来时,我正拿着面小镜子在整理我打球打乱了头发,我直到此时才顾得上将它放下。
“也没……怎么。”他挠了挠头发,小心地叠起手里的地图,看着我追问的表情便急急地转了个话题,“哎,大小姐这面小镜子不错呵,可不可以借用两天?”
我真是哭笑不得,“你用这个干什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大小姐。”他又在胡扯。
“你又借我的东西,我的人情债,你什么时候还?”
“大小姐又说笑话了,我们烂命一条,身无他物,难得大小姐待见我们,不过是菩萨心肠,赏个施舍,我们哪有什么东西真入得了大小姐的眼呢?”
他的口气又是卑微得很,可不知为什么,今天那口气使得我分外恼火。“我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施舍。人家若是不领情,我宁可砸了它!”
“那又何必呢?大小姐,不值得,为打蟑螂老鼠伤了玉瓶儿,不值得不值得。”
“既然是蟑螂老鼠,还老掂记着好东西!”
“没法子呵,外面来的蟑螂老鼠都泛滥成了灾,总得先把自家的地盘夺回来啊。”
“反正已经成了灾,那还分什么老鼠玉瓶?”
“洪水总会退的,退了之后,还是真金是真金,黄土是黄土。哈哈,大小姐,莫在镜中看世界了,雾里看花,看不真哪!”他打着哈哈,厚着脸皮收了我的镜子,结束了我们的辩论。
这是我们的又一次“争吵”,而且又是他挑起来的,他好象在赌气,又好象伤透了心,我努力想看他的眼,“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空气里有我无声的问询,他不看我,空气里有他的回答,“没什么,本来就没什么。”
“大小姐的球打得真不错。”他的阿谀听起来酸溜溜的,我们就这样离心离德地一起出了门……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在祭旗坡,哥以诚相见,把总攻的计划向他和盘托出,哥确实是对他寄以厚望。可他却认为时机未到,我军准备不够,对敌方了解不足……哥对他大失所望,而他忧心忡忡,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哥的盲动。我后来也知道了我的小镜子给渡江侦察的他派了什么用场,他后来还真的把它还了我,并且珍而重之地擦拭过,可那时以他那不灵活的手指,没能擦干净,因为我还是在上面看到了血……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恼恨他的风凉话,决计不去想他,大战在即,师部忙碌不堪,我的计划本来大可行得通,如果没有那个美军的联络官麦克鲁汉……
阿瑟麦克鲁汉,美军上尉联络官,精通汉语,参加过上次的滇缅之战,麦为人刻薄古板,极难相处,去川军团之前,他已先后被派驻了几个不同的团营驻地,可都不欢而散。麦走到那里,牢骚话就讲到那里,好象在专计同他的上司和我的哥唱反调,于是我对他这次去川军团本来就不看好,再后来又听说配给他的军械师柯林斯是个从没上过战场的家伙,我就扳着手指在数他们的归期。
听说麦回了师部的驻地,要求见我的时候,我真的毫不惊讶。果然,我一跨进麦的驻地,就面对他一连串的逼问。
“虞,请你告诉我,你那个师长哥哥要拿祭旗坡这样的阵地干什么?收集日军的炮弹壳吗?”
“我见过最坏的,可他们比最坏更坏,他们个个都象是乞丐,你的哥哥要用他们这些乞丐兵去打仗,那他真的没有什么责任心。”我得感谢他的用辞委婉,我想他真正想说的是“没有良心。”
“请你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离那见鬼的进攻的日子还有多少时间?我真帮不上他们什么,更何况时间不多。他们真的不应该去打仗,可我知道,他们的那个死啦团长,和你的哥哥一样疯狂,他一定会让他们打这场仗,唯一不同的是,他会和他的弟兄一块儿死……我真不知道我该祝福他还是诅咒他。”我现在才发现,尽管牢骚满腹,麦手里却在收集着各种工具电池之类,好象打算把它们带上祭旗坡。
“对不起,虞,我又在讲牢骚话,我今天请你来,只是想请你转发这几封信,还有,我们今后的信件,也请你转来祭旗坡。”
“没问题,麦,不过,请你告诉我,他们那个疯团长又做了什么疯狂的事?”
“他又和他的副官过江去了,第四次了。我想不通为什么指挥官要做这样的事?也许,上帝原谅我,最好他们现在死在那里,那对他的那些乞丐兵们倒真的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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