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29,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四

哥现在配合集团军开始进攻西岸,我被留下了,负责后勤联络,走之前哥特别交代过,要好好照应那家伙的起居生活。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做起来却难。

他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可他的精神却一直消沉,什么都不能融化他眼里的寒冰。祭旗坡现在由主力团进驻,而他的团已无建制可言,我于是将剩下的十几人安排进了收容站,对他,我倒是特别在师部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可他并不住,大部分的时间,他和他幸存的同袍们一起挤在那个狭小的收容站里,无所事事。我懂得,他现在最怕独处,南天门上,他又牺牲了一个团,留下了更多朝夕与共的弟兄,一个团,在哥、唐基和上峰的眼里,只是加加减减数字的伤亡,可在他,每一条生命的失去都在添加着他还不清的债,死者的魂灵缠着他,一时一刻也不放松。他的苦难之杯已将近盛满,而迷龙的事件则成了令他崩溃的最后那根稻草。

经历南天门一战奇迹般毫发无伤的迷龙,最热爱生命,最割舍不下这条生命的迷龙,躲过了日本人的枪林弹雨,却躲不过死神注定的命运。因为枪杀了一个无耻的临阵怯战的炮长,他被军法处以死刑。他的团长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却也无法保住他的命,于是,在那个凄凉的早晨,乐观豪放的东北大汉迷龙不甘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开枪为他送行,为他合上双眼的是他的团长……

处决了迷龙,他更加无所事事,用孟烦了的话说,他是一条活鬼,吃了睡,睡了吃,他现在又开始对我敬而远之,我呢?也躲他远远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偶而的,惊鸿一瞥地,你会看见他胆怯惊惶的表情,又或者,他环顾四周,默数着他周遭屈指可数的弟兄,他这样看你一眼,你的心就会痛。这个人,他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一场大战,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他现在迷失了方向,而枪杀他心爱的属下的断腕之情则彻底地倾斜了他心灵的天平,他的心碎了……

我本已对我的哥失去了希望了,可此时,我却盼着哥能早些班师,毕竟,只有哥有权力有能力再寻新的事情给他做,一个新的团,一个新的任务,也许能在他身上注入新的活力。我于是热切地盼着哥的归期,可我忘了,真正能给他找事做的人一向就只有他自己……

这一天傍晚,孟烦了鬼头鬼脑地来敲我的房门,我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大小姐,能不能请您帮个忙,还有,保守秘密……”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惊惶,一定关乎他的团长,“可以,不过,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那个,是我们团长,他,那个,吃错了些不该吃的东西,大小姐能不能帮忙搞点儿催吐剂……”,“他人在哪里?”我拔了脚准备出去,“在,那个……你安排给他的驻地。”他有点迟疑,显然,来我这里求救不是出自他团长的授意。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他气喘吁吁地倦在床上,好象一条砧板上绝望挣扎的鱼,桌子上的杯子已经喝空了,床边放着一只水桶,房间里弥漫着劣质农药的蒜臭气,看得出,洗胃,强制呕吐,他已经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看见我们进来,他虚弱地瞪了孟烦了责备的一眼,不过烦啦如常地不买他的帐,“要命还是要脸啊,这时候?要脸,那就干脆甭折腾了,再说,您反正也是个厚脸皮。”我不理他们的官司,直奔主题,“他吃了什么了?”同样的问题,我同时得到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酒,”这是那个躺在床上气喘吁吁的厚脸皮;

“大概是老鼠药,”孟烦了一不做二不休。

我于是直盯着孟烦了,对那个虚弱的骗子瞧都不瞧,“他在哪里,怎么会吃了老鼠药?”我威胁的目光警告他我只要听真相,而且是马上,否则,休想我帮他的忙,他也就立刻出卖了他的团长,“下午,他去了迷龙家还债,喝了一杯迷龙老婆准备的茶……”我立时就要发作,床上那家伙便哆哆喽喽地要爬起来,打着杀鸡抹脖子的手势求我,以至于烦啦不得不帮他说话,“他不让声张,也不能去医院,不然,迷龙的老婆就完了。我们不能再出事了,我们经不起……”我很想问他,息事宁人地磕药,他的团长是不是经得起,这又是那一门的鬼逻辑?可事态紧急,我只好欲言又止。

我直奔医院,找我要好的一个护士姐妹,那骗子说谎倒也有说谎的好处,此时,我便用上了他编的借口,——酗酒,酒精中毒。这个好心的姐妹,帮我配了一大堆催吐剂,洗胃剂,还给了我一根洗胃管,她很同情我的麻烦,“真没想到,战乱之秋,还有人这么醉生梦死……”她很不齿,我应和着,飞快地帮她搅拌着溶剂,我真的怕他‘一醉不起’,他们真的不能再出事了,我也经不起……

现在,我在他的房间,帮他们打开窗子,换进新鲜的空气,病人终于昏昏睡去,我在他身上加了一床被子,烦啦在打扫我们战场般的一片狼籍,至少他现在可以肯定,后半夜醒来不会面对一具尸体。我瞧着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的病人,回想着我们手忙脚乱的洗胃手术,我东倒西歪地插着胃管,一忽儿戳到他的气管,一忽儿戳到他的喉管,而帮我灌液的烦啦更是没有轻重,洗液一半进了漏斗,一半则泼到了他的身上……什么人能挺过我们这样二百五的手术还真是命硬,我现在瞧着他,他的喉咙肯定都被我戳破了,可毕竟,他的命算是保住了,我的手此时此刻才开始大抖特抖……

孟烦了说过他的团长是铁打的蟑螂,果然不错,第二天,他哑着嗓子,可已经把自己撑得象个正常人,好象昨晚经历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酗酒者的噩梦。我看着他的面子,没有去找迷龙老婆的麻烦,毕竟,是他结束了迷龙的性命,冤冤相报何时了,迷龙的魂魄还未走远,我但愿这一页噩梦早早翻过。

可第三天晚上,恶梦重温,同样的孟烦了,同样的表情,同样地来敲我的门,“完了,那贱货,他,又去了,磕药上瘾了……”,贱?怎一个贱字了得?!幸好上次用的东西还现成,我和烦啦也有了默契,我们机械地做着实验室里的实验,对我们的实验品漠不关心,完全是死马当成活马医。那实验品也心怀歉疚,尽量静悄悄地,不敢给我们多找一丁点儿麻烦……如是者,三番,一连三次,一个女人只轻轻地动了动手指,倾出来的却是刻骨的恶毒和仇恨,那个男人呢,如飞蛾扑火,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脑袋心甘情愿地伸进她的套索。他们各自很投入地演着自己的角色,终于将我的耐心推上了极限!

又一个折腾人的夜晚过去,第二天的早上,我照例去敲他的房门,应门的照例是烦啦,他有点儿吃惊地瞧了瞧我空着的双手,照例,我应该带来他的早饭,和特意熬给他团长的粥。“孟烦了,你去伙食班吃饭吧,我叫他们安排好了。”烦啦便转转眼珠瞧了瞧床上的那一个,“那货,怎么办?”“还没咽气吗?一会儿你吃饱了,干脆挖个坑活埋了算了。”“不错,不过坑得挖深一点儿,省得害死了无辜的老鼠。”烦啦于是笑着出门,笑里有着对他炮灰团兄弟般的信任,几天以来,我们合作愉快,一直对那个自作孽的家伙连挖苦带损,推推搡搡,甚至偶尔给他几脚尖,烦啦现在当我是炮灰团的‘哥们’,他就这样笑着移交了照顾他的团长的重任,放心出门。

那家伙躺在床上,醒着,听着我们的对话,忍气吞声。我现在走近他,语气不祥地变得温柔,“要不要喝点水?……”,他只不安的点了点头,预感告诉他下面肯定是什么新花样。桌上就有现成的杯子,我拿了两个,倒了两杯水,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抖进了这两杯水里,那东西的味道是几天以来我们都熟悉至极的味道,拜他所赐,连鸡都不敢杀的我现在也做了投毒犯。“……还是,喝你最喜欢喝的饮料?放心,大家没赔没赚,我陪你一起喝。反正,我也受够了,我也不想活了,干脆一了百了,一起死了算了。怎么样,要不要我先喝?”他不说话,也许,是不敢说,可他脸上的表情明明写着‘你真是我的剋星’这句话,然后,他费力地爬起身来,拿了那两个杯子到屋角小心翼翼地倒掉,再踉踉跄跄地爬回床上,我忍心地看着,不动声色。

他喘了半天把气喘匀,然后才开口说话,他的语气平静温柔,他的眼神望着我,也平静温柔。“不该讲这些死呀活呀的话,大小姐是最不该讲这样的话,我们打这么惨烈的仗,为的不就是象大小姐这样的人?这么心甘情愿地做炮灰,还不就是为了我们最美好的东西……”——我现在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了,并且拿干净的水来给他喝,他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他缓慢的调子令我感到伤心和凄凉……

“大小姐也是生不逢时,女人不应该来打仗,受这份委屈。要不是生在这个年代,大小姐早该嫁人生子,舒舒服服地做豪门少奶奶,夫婿封侯,举案齐眉。”

“那你呢,不生在这个时代,你会是什么?”,我听他描述着我未知年代的婚姻生活,并不着恼,只急急地问他的角色。

“很可能是谁家的看门狗,也许,就是大小姐门外的看门狗。”我笑,想想他真的象狗,上上下下的,他真是见人就咬……

他很陶醉地看着我的笑,“年青,美丽,女人就该象花一样被娇着宠着,不该受这战乱之苦,离乱之痛……”,“那么你呢,你就该死,你是受难天使还是涅磐凤凰,什么苦都得你来尝?”

他苦笑,“没有人该死,可活着得有个想头盼头,”他指指头又指指心,“这里和这里,都空了,没东西了,我现在是羞见活的,怕见死的,只能赎得一分算一分了。”

“你现在是没事做,才会这样想,等哥回来,他会重用你,他会再给你一个团,甚至一个师……”他摇头,“垂老矣,打不动了,本钱都输光了,师座回来,说不定让我们去打共党,自己人打自己人,那就真走到尽头了。”他的口气象足了垂暮之人,我拼命帮他找活着的念想,“你不替自己,也替烦啦他们想想,他们还指着你呢。”

“烦啦他早就不需要我了,也许他自己还不知道,没有我,他一样可以做得很好。烦啦也是个喜欢和自己较劲的家伙,可大路数,他不会走错。最宝贵的东西,你们都还有,他有,你有,所以你们的前途无量。蛹儿破茧化蝶,有好大的天空等你飞翔,你再拿那破的茧儿做何用处,织不能织,补不能补?”

我思前想后,真的无话可说,这家伙总是正确,正确得令人肝肠寸断。

门口有毕剥的叩门声,然后是一声轻轻的‘报告’,那是我安排的勤杂兵送来了他的早饭。天知道,要真的毒死他,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开门,把饭摆到他桌上,他悠悠地叹气,“这也是大小姐的委屈,娇滴滴的少奶奶不该整天对着一条龌龊的看门狗。”我懂他又在暗示我离开,于是我走开,走到门边时我回头,“有件事你说的不对,生在这个年代,我并不觉得委屈,事实上,我很欢喜,因为,可以这样和你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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