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4,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十二

接下来的二十几天里,哥和他都踪迹不见,不单是他们两个,还包括师部和祭旗坡的所有作战骨干。我知道他已下了决心,他们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训练了,因为尽管他们都不在,军备物资却源源不断地应哥的要求在运出。我猜他的打法,一定会是奇袭,以少量精锐深入敌腹,配合主力部队渡江总攻,而这个奇袭队长,一定又是非他莫属。哥现在放下架子,礼贤下士,问计于人,但愿他们俩在一起,不会再吵翻天,而从哥失踪了这么多天来看,他们一定在享受彼此心仪已久的默契配合,否则的话,哥在他身边绝呆不了这么长时间。

没有他们的日子很平静,可我的心境却无法平静,上一次他过江,差点送掉自己和孟烦了的性命,这次要打的一定又是艰苦卓绝的恶仗,我怎么都不能说服自己放下心。

这一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带着勤杂兵准备去河边洗衣服,师部的门口,意外地看见了久违了的哥的车,哥回来了?!我立刻拉住擦车的司机要问个究竟。没错,哥一清早回来的,从哪儿来,不能说,其他人呢?不能说。可如果哥回来了,他也一定回了祭旗坡,我立刻做什么其他事的心情都没了。于是洗衣篮子扔上了车,我开着车直奔祭旗坡……

我刚要转上通往祭旗坡的叉道,迎面就开过来一辆车,两车交会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刹住了车……车上的人军装整洁,懒洋洋的笑着,看起来要多轻松就有多轻松,连我们这样的狭路相逢,都好象是件好有趣好可笑的事情。我如痴如醉地望着他,真希望时间就此停驻,他这样朗朗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比阳光更温暖,千金不换。第一次的,他不再回避我的眼睛,他温热的眼神里也含着似笑非笑的笑意。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欢乐和适意,这一刻,我们心念相通,再无隔阂……

“大小姐,去哪儿?”他这是明知故问,这路只通往祭旗坡,我避而不答。“你呢,龙团座?”

他挠了挠头,“本来打算进城去还债的,没想到被债主儿堵城外了……只好赶上谁先还谁了。”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那么说,他是特意进城来看我!“亏你还想着还!不过,你打算怎么还?”他苦笑,“我这种人身无长物,就只能做苦工。做一天的苦工行不行啊?司机兼勤杂兵?”“那是不是说,我说什么都行?”我的笑令他惶恐,“只好……唯命是从。”“好极了,”我得意地笑,“本小姐正要到河边去洗衣裳……”

于是我们去了河边洗衣服,我很快就发现,这种婆妈小事他也做得十分在行,团座大人动作利落地包揽了篮子里几乎所有的衣服,我开始疑心他是否也会缝缝补补,唉,可怜的孩子!他一定是从小儿就只有自己照顾自己……然后我们回我的驻地,他将洗过的衣服晒上绳子的时候,我拖出两个大大的背囊,扔在他的车上,“这干什么?”他扎煞着两只湿手问,“跟班不要多话,现在我们要去买东西,别跟我说你没有钱。”

我们去了禅达的东市,我逼着他买了一大堆的小吃和水果,饵丝、米线、松花糕、香蕉、芒果,还有北方人喜欢的包子,他说不清自己的籍贯,可按道理他应该算是北方人……我空着两手喜滋滋地走在前头,他跟在后面大包小裹地苦着脸……

终于把他婆婆妈妈地折腾够了,我才让他开车,找了个安静靠水向阳的小山坡。我的背囊里有一个小小的帐蓬,他拿出来稍加研究就驾轻就熟地把它撑了起来。这是一次野营,和我在美国时野营很相象,帐蓬,烧烤,饮料,一大帮年轻人吵吵闹闹地渡过一个睛朗的下午……野营是美国大学生很重要的社交生活,彼此心仪的青年男女常常会在野营的时候擦出火花,那时的我,身边也总不乏年青英俊的护花使者,可我却只装着一脑子的金戈铁马。此时,偷眼看看忙忙碌碌的他,我儿女情长,他,英雄气短……

我们席地而坐,享用禅达的美味小吃,他果然还是喜欢吃包子,我于是一脸坏笑地想起孟烦了和林译他们讲过的故事,“喂,是不是真的?你们从南天门打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劫禅达的包子铺?然后,你又被个老人家狠狠地灌了一大碗酒?”他差点儿被包子噎到,“谁?谁这么编派我?肯定又是烦啦那死小子!”我笑得有多灿烂他便有多懊恼,“完啦完啦,我是彻彻底底地晚节不保……”我把个水壶递给他以茶代酒,“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可惜,此时有酒无花……”有这一点提示就够了,他就起身,拿了我盛芒果的篮子,走向那漫坡的野花……我现在真的疑心他还会有什么事做不好,他拿那小小的篮子,先饰以青松翠叶,再错落有致地插上各色的野花,等他再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最美丽的花篮……

他走回来的时候,我正打开第二个背囊,展开里面的一张睡袋,我把它铺开在树阴下,用柔软的枯枝树叶垫起一个舒服的枕头,然后向他招了招手……“今天全是我说了算,对吧?”,他有点儿尴尬,迟疑着不肯上前,“这又干什么?我,我可是卖艺不卖身啊……”一下子,我也羞红了脸,“想得美,狗肉都比你值钱!”——然后,我正色说,“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就好,我想看着你睡……你,你总是太累,我就老是想,能让你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便不再说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乖乖地脱了鞋子躺下……我帮他拉好睡袋,把我的遮阳帽轻轻盖上他的脸,这样守着他,是我的理想。

我们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他一开始还故意假装打着酣,慢慢地,进入了平静的真正的睡眠,我静静地看着他,想着他马上就要去打的仗……不用问,问他也绝不会说,明天或者后天,他会带着他的弟兄们去打南天门。那势必是一场凶险无比的恶战,只消想想哥和他沙盘上的推演已足以令人惊心动魄!今天的他,越平静轻松就越反常,于是我不能不想,他也肯定这么想,这也许将是他的最后一仗!合上眼睛,我仿佛看见他静静地躺在南天门的堑壕边,正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景象如此可怕,我几乎恨不能立刻摇醒他。

今天一定是他们每个人最后探望各自亲人的日子,孟烦了有他的家人和喜欢他的小醉,迷龙有他的妻儿,张立宪也好象有了他心仪的姑娘……只有他,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没有慰籍,没有温情,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卸不下的重担!也只有在这最后一刻,他才小小地放纵自己,还他所谓的债。而我在这一刻,恨不能一下子给他世上所有女性亲人的温情——母亲、姐妹、情人……

相信所有怀春的少女都玩过这样的游戏,拈一片草叶或花朵,将上面的叶子或花瓣一片片撕去,“他爱我,”“他不爱我”……此时的我,守在他的身边,也玩着同样的游戏,“他会死,”“他不会死,”就算他这次大难不死,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那一千个魂和更多即将加入他们的魂在等待着他,召唤着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他的宿命,他一定会为了那沉重的使命耗尽他的心力,而我能做什么?唯有心痛……我玩着手里的叶子,潸然泪下。

他醒来的时候,日已西斜,他一坐起来就失惊地看见我满眼的泪,“怎么了?怎么了,哎,大小姐啊,你翻脸可比翻书还快呵。是……是你让我睡的,我……小的可全是听你的吩咐。”他拼命地赔小心要哄我笑,可我笑不起来,“什么时候,你告诉我,明天?还是后天?”我哽咽着,他继续装傻,顾左右而言它。“什么明天后天的,对啊,明天的明天是后天啊。”“你别在这里东拉西扯,你心里明白的很,我说的是南天门……”,“南天门,这里看不见南天门啊……大小姐是要看南天门吗?小鬼子挖的老鼠洞有什么好看?”他这样编下去能把话题扯出好远好远,可此时的我,已近于崩溃的边缘,“你不要再说话!转过身去!别看我!”,他听命转身,这一瞬间,我的泪水冲破了闸门,我于是倚到他的肩上痛哭失声,“你,你要活着回来……你答应我,你要活着回来。”

幽谷寂寞,唯有鸟鸣和我的啜泣声,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敢动,直到他的肩头变得僵硬;我让自己哭个尽情,泪水洒满他的肩膀。我向天上所有的我的保护神祈祷,神呵,我已把我的心系给了这个男人,求你把一向给我的祝福也统统给他,什么我都可以不要,只求你让他平平安安,走下那可怕的南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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