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3,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一



凌晨五点钟,我搭乘的军用飞机准时在保山军用机场降落,从这里到我的最终目的地禅达还有大约四个小时的车程。

再有几个小时就能看见我的哥了,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我,虞兰卿,以家事背景而论,可说是个大家闺秀,以所受的教育而论,可说是知书达理。而如今刚刚从美国回来几个月的我,在父母的眼里,却只是不折不扣的虞家第三根反骨。我那军功显赫的父亲,一直希望我们三个孩子能够从文从政,换个法子救国,可人算不如天算,他的两个儿子还是从了军,上了前线,而他这个宝贝疙瘩般的倔强女儿将成为第三个。

我自小就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我一直不喜欢我名字里的‘兰’字,直到我读了木兰从军的故事。从小儿我和哥哥们打架上树,无所不淘,长大了,家里人要培养我淑女气质,于是硬送我留洋去读文学。可我一向崇拜的只是我的大哥,二十岁投笔从戎,不靠父辈,只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拼出自己的军阶,所以我刚读完家里人硬派给我的文学,就立刻又上了一个一年期的军事训练学院,“国难当头,岂容坐视。”这是我大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我写在枕边案头最多的话。我崇拜我的哥,我立志要追随我的哥。哥现在刚刚荣升禅达守军的一师之长,我的二哥,慎卿,也在他麾下,而我,要做这虞家的第三个。——抗日,抗日前线,抗日前线的指挥首脑是我最崇拜的哥,八匹马也别想把我从这儿拉开,禅达,我来了。

透过拂晓的晨雾,我看到了来接我的车,余治一早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确认这个穿着尉官军服的女兵就是他要接的大小姐,他立刻笔直地打个立正,不含糊地向我敬了个军礼。余治是我们的湖南同乡,他比我大四岁,是我二哥幼时的同窗和玩伴,家境贫寒,一向受我们家的周计,他又实在不是块读书的料子,于是在我大哥做到上尉连长的第二年,他鼓动着我的二哥一起吃起了军饭。在余治的心里,我自始自终都是大小姐,所以尽管我们现在的军阶相等,先敬礼的还是他。

“大小姐,一路平安?”

我还礼,“请叫我名字,我现在是军人,不是什么大小姐。”

“是,——”他还是把名字跳过了没有叫,“我们现在可以上路了。”

我跳上了车,几年不见了,我和余治有点儿生疏的隔阂,不然的话,我说不定会要求自己驾车,在军校作训时,我迷上了开车。

“哥一切安好?”“禀大小姐,师座一切安好!”

几年不见的哥,真的好想马上就见到。两年前哥寄给我的照片,曾被我的室友们传了个遍,仰慕为‘最英俊的中国校官’,我常常疑心,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我那英勇神武的哥,同时我也坚信,很难再有什么男人会进入我的心,取代哥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们一路颠簸一路飞车,九点多钟天光大亮时,我们到达了禅达。余治一跳下车,师部门口的两个哨兵便低低地向他耳语几句,他于是回头失望地看了看我,“今天师座有紧急军务,大小姐先回营地休息,晚上见吧。”他知道我有多想立刻见到哥。可我不想休息,一点儿不想,终于踏上这块可以和我两个哥并肩作战的土地,我现在心情亢奋,一点儿都别想安定下来。“紧急军务,可不可以带着我啊?我现在也是军人了。”我并不太关心军务,我只想见到哥。

“不是打仗,是……唉,怎么单单是今天呢?今天上峰派了大员陈主任来听审,师座得审犯人,怕得审一天。”

“审判?军事审判?审什么人?”这勾起我的兴趣来了。

“嘿,别提别提,冒充官长,违抗军令,那家伙死定了,只是,干嘛单是今天……”他替我遗憾,“大——兰卿,你先回驻地,师座有令,我得去提押犯人,现在就去。”

我拦住他,“是哥亲审吗?在哪儿审?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觉得这会很好玩,看哥哥审犯人。哥一向很有辩才,且有大决断——杀罚生死的决断,自小就有,我和二哥余治他们扯不清的芝麻烂蒜,常常给他一句话,一个动作或眼神,消磨于无形,他瞪着你的时候,似乎可以看穿你的灵魂;他身上的凛凛正气,会令你自惭无形。

我的要求显然使余治很为难,他负责的只是安排宪兵队去提押犯人,要安插我参加庭审,没有师座的直接命令怕难,更何况,今天还有上峰派来的陈主任。我于是就帮他想个办法。“我可以穿成你手下人的模样,哥肯定不会发现。”“这……,”余治挠了挠头,“能行吗?”可虞家的人他注定一个都斗不过。十分钟后,我的行李进了早安排好的驻地,而我换了一身宪兵队的衣裳,带着一个大一号的钢盔,操起一枝步枪,站进了余治的宪兵队里。

临时法庭设在一个旧祠堂里,我们报告后齐刷刷地列队而入,余治亲自去提犯人了,走之前他给我安排了一个不太靠前的位置,但愿可以蒙混过关。我们步入祠堂,分立两厢,持枪伺立,哥和另外两位上年纪的校官已等在里面,那两位,其中的一位,是父亲过去的亲随,从小儿见惯的唐叔,另一位,想必就是上方特派的陈大员。我把目光只盯在哥身上,他现在正脸朝里背着手站着,看背影就不会错,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可能站得比我的哥更笔直。久违了,这个亲切的挺拔瘦削的背影,我的鼻子有点儿发酸。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又有一小队兵走了进来,说他们是兵实在是客气了些,他们和这里列队的兵的全然不同,邋里邋蹋的军装,脏兮兮的身体和脸,最糟糕的是他们颓然而消沉,看起来全无士气和斗志,这不可能是哥的兵,不可能!他们被宪兵们赶着,催着,慢吞吞地走进这个临时法庭,他们被安置在祠堂的一厢,应该是所谓的证人席。然后,我看见另一个熟人,跟哥跟得最久的张立宪,他走进来站到了一部打字机的后面,看来他今天的角色是书记员。

哥终于转了半个身,示意那两个老家伙入座,然后不理会他们推来让去的客套,果断地坐到中间的那把椅子上。我崇拜和仰慕的器官再一次令我只注目于哥一个人,虽然坐着,哥的身子依然挺直,他身着整齐合身的校官军服,风纪扣结得一丝不苟,目光凛冽,不怒自威。看到哥,我想到了自己为什么会羡慕军装,为什么会毅然从戎,因为哥在那里,站在一个永远的高度上,他,就是刀剑的化身,他,是每个中国军人效仿的楷模。

“带犯人!”哥一声喝,我才想起来自已此时身处何地。

犯人带着手铐被押了进来,由余治和哥的另一个亲随何书光亲自押解,我没有留意,继续端详我久违了的哥。

“姓名?”唐叔开始发问,张立宪坐下来开始用打字机做记录。

“XXX。”犯人答了个名字可我没听清,哥看起来瘦了好多……

“年龄?”

“光绪三十四年生人。”这下我留了神,因为那是个不断被我的老祖母提起的年份,那一年虞家有了长孙。犯人和我的哥同庚。……

“籍贯?”

“不知道。”我哑然失笑,居然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籍贯!我不由自主地向他瞧过去,只看得见个背影,穿得和那些邋里邋蹋的兵油子们差不多。

于是他啰里啰唆地解释他的童年流浪史,讲得很有趣,如果不是在这个法庭上我会听得更有趣,可我听了一半已经意识到,哥一定不会喜欢有人这样在他面前鼓唇弄舌,我再偷眼去看哥,果然,他的脸上积压着阴云,他扬起一个薄薄的档案袋,提醒他的犯人回到正题,“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这提醒了我,犯人的罪行,余治先前也大概说过,冒领团长之职,违反军令,这样的人犯到哥的手里怕是休想得活。

他仍在慢慢地絮絮叨叨,哥脸上的阴云越发厚了,转眼就要雷电交加了。哥突然又抛出一个问题,“在哪儿学的打仗?”——那么这人很会打仗么?如果连哥也这么说?

可不管他会不会打仗,这家伙终归是个欠扁的家伙,因为他好象永远不会正面地回答哥的问题,他只是慢吞吞地讲起他见过多少死人,气得我想踢他屁股,不知他是蠢还是真的漫不在乎,这种态度对哥是绝对的亵渎!同样的问题,哥连问了三次,仍然得不到一个正面的回答,哥于是应我的心愿将一发子弹赏给了他,子弹打在他两脚之间的石板地上。

那家伙只嘟喃了句“跳弹会伤及无辜”,继续说着死人的话题,“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我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这是怎样的一种坚持?我不懂,于是我开始更认真地听他说话,想知道他是痴是傻,哥也不懂,他再次举起了枪,这次他对准了犯人的脑袋瓜……

有一只手哆里哆嗦地从证人席里举起来,“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那是脏兮兮的兵油子中的一个,那么,这些是他的部下,怪不得……

哥收了枪,这个正面的回答竟是个如此沉重的回答,败仗,死亡,很多很多的败仗,很多很多的死亡!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犯人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哥素不喜言败,他会吟‘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他会说‘马革裹尸,幸也!’再激发起部下的万丈豪情!可今天,这两个人一明一暗的回答,才令我意识到,尽管壮怀激烈,尽管豪情万丈,我们还是在不停地打着败仗,不停地付出更多的死亡。那个人那样慢慢地说着他的心很痛很痛,而他的部下认为,正因为面对太多太多的死亡,他的官长学会了打仗!我感到一种深刻彻底的绝望。

哥又讽刺他和日本人打的绝户仗,油腔滑调的绝户仗,他歪头看了看证人席上那些破烂,那么,真的是这些垃圾和日本人打了一场什么什么的绝户仗?怎么看都不象!

他开始讲他过去去过的许多地方,民俗小吃,名川大山,然后他用痛心疾首的调子说,“没了,都没了,……我没涵养。”

哥回了句“我也没涵养。”我想哥又要发作,一向暴燥的哥,那里耐得下性儿来听他胡扯!

他还是不紧不慢地接下去,“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没涵养,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我这次完全听住了,我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心痛而发急,他接下去数了有三十分钟的地名,从北到南,全都是我们一个接一个的失地,然后他说,“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我想让事情是它原来该有的那个样子……”我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我们的失败,我们的绝望,我从没有过如此沉重的急迫感和负重感!我看了看沉默下来的哥,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审判是不成功的审判,我们好象都在被这个犯人审,审我们每一个失去了半壁河山的中国人的良知。

“休庭!”哥听起来有点儿气急败坏,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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