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3, 2010

梦回禅达——故事里的故事 二

哥他们回驻地休息了,那帮垃圾证人们也被何书光他们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是中间休庭,负责值勤任务的宪兵队还不能解散,于是他们三俩一伙地站在祠堂外的树荫下休息,犯人呢,余治他们自然懒得把他押来押去,于是他也留在祠堂外等着,四个持枪荷弹的哨兵围着他。余治安排完一切便转向我,显然,他想劝我也回驻地,可我正带着一肚皮的问题等着他。

“余治,你来的正好,快坐下来好好告诉我,关于这个犯人的事,所有你知道的。”

“大——,兰卿,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晚上再见师座。我吩咐伙食班做了几样家乡菜,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我根本不想什么家乡菜,旅途的颠簸扼杀了我的胃口,我现在感兴趣的就只有那个生死未卜的犯人。“他名字是什么?他真的和日本人打过仗?”

余治叹了口气,“那我叫人把饭菜送过来吧。”看我不置可否,他转身命令一个传令兵去取我的饭,同时,也去传门外这些兄弟们的饭。

于是他大概给我讲了讲这个叫龙文章的家伙的罪,身为一个小小的中尉军需官,被派赴缅甸,居然冒认中校军衔,把赴缅的残兵真的差不多收罗了有一个团,然后在撤退的途中,与日军主力在南天门遭遇,顶住了日军的十七次冲锋,也把这一个团差不多消耗殆尽,最后师座命令他们死守南天门,以防日军乘势强渡怒江,他骗得师座的炮火支援,却违抗军令,在日军发动十八次冲锋的时候,带着二十几个残兵败将逃回了禅达……我默默地听完,最大的感受竟莫过于遗憾——功莫大焉,可惜于虞家人无份!于我的哥无份!我并不怀疑哥的勇敢,可惜这样的奇功一件竟与他无干!我曾为我的哥无比的骄傲,听说他以坚守东岸,拒敌西岸,上峰本欲授与少将之衔,而哥力拒,不取西岸不受将衔!那么所谓的拒敌西岸,只不过是在这个什么龙文章和他的溃兵们顶住了敌人的十七次攻击后,半个基数的炮火支援!我的脸有些发烧,为了受损的虞家人的骄傲。

我转过头去看坐在一旁的犯人,现在我终于可以从正面看清他,他靠在一棵树下,很适意地合着双眼,闭目养神。他的脸庞轮廓分明,额头很宽,鼻梁高挺,眼角嘴角都刻着笑纹,可见他平时一定常常挂着笑容,即便是现在,他合着双眼好象睡着了的时候,也好象在笑着,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舒适,很惬意,尽管他的军装破烂,尽管他手上带着手铐,尽管他被四个哨兵看押着,尽管几小时后他很可能被宣判死刑……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哥一向是严肃的,惜字如金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浑身充满紧张的张力;而这个人讲起话来慢呑呑的,东拉西扯的,仿佛生死都是那么漫不经心,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余治的传令兵带回了我的午饭,同时两个宪兵也抬来了他们这队人的午饭。于是大家开始吃饭,连哨兵也轮换着休息。没有动的只有没胃口的我,和没饭吃的犯人,——没有人也没有必要为这样一个犯人操心,说不定很快上峰就决定赏他一粒子弹,对这样人的又何必浪费粮食呢?我掂掂手里的饭盒,轻轻捅捅身边的余治,朝犯人那里努了努嘴,余治一脸的不快,可我一脸的坚持。于是他去了,踢了那家伙一脚,把我的饭盒递了过去。

他家伙一惊一跳地醒过神来,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副‘干吗扰我清梦’的表情,看到余治手里的食物,却没有接,只是炫耀似的举起那带着手铐的双手,余治于是恨恨地拉起那双手,故意弄疼他地打开了手铐。他于是做了个鬼脸,接过这盒食物。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睁开眼睛,他整个人就看起来很不同。那双好象会说话的眼睛,精力四射,熠熠如星,变换着不同的表情——他茫然地吃着手里的东西,眼睛却向着四下里觑巡,他的目光扫向我的时候,我躲开了,那眼神好象能把我洞穿。

午间的休息好象并没有带给哥好心情,当我们再次押着犯人走入法庭的时候,哥面沉似水地坐在里面,开门见山地问起来他那颠沛留离的家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招魂,”犯人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和哥都哑然失笑,在一个接纳西方教育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我们对于民间的招魂师并不了解,我想哥和我一样,对这个职业有一定的好奇,而更多的则是鄙视和不信,可犯人好象并不在意哥‘老太婆敲铜盆’的嘲弄,他耐心地解释,他们家是为死人招魂,而说到他自己‘没魂根,生气太重,不能让死人还乡,还搅得活人不安宁’,更带点儿自嘲和遗憾。

“招来我看。”

“我不会,不光招不来死人,还扰得活人不得安宁,不会……不会……”,他嘻皮笑脸,想蒙混过关。

“招!”哥又拍了桌子,我觉得哥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那家伙于是抽筋似地抖起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我真是哭笑不得,一听他开口吟这个,我就已经知道他要糟糕,因为从小到大,我不知听过多少次,一个朗朗正气的声音吟诵过这篇《楚辞》,那个声音从少年到青年,悲情慷慨,壮怀激烈……果然,哥火冒三丈了,他乒乒乓乓地把桌上所有他抓得到的东西摔到犯人的身上,“我一生最敬屈原,你在这里给我背楚辞啊你!。”

“招!”

从我的位置依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猜他此时一定是严肃的,被他一顿乱蹦乱跳搅得乱七八糟的法庭再一次安静下来,接着他慢慢地单膝跪了下来,伸直他的右臂划了一个小小的弧形,然后他保持这个姿势,口中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低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我分明地看见他的那些垃圾部下们,在他挥起手的那一刹那,都仿佛被强有力的电波击中,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身子……这是他们都懂的仪式,这难道真的是他们呼唤死人的仪式?一千多人的战斗,最后的幸存者如今都在这个小小的祠堂里,他们逝去的袍泽弟兄是否也在这里望着他们,望着他们的冒牌团长?死人们会对他们说什么?是控诉还是辩护?他们的表情映射着他的表情,他们的眼里有尊重有思念有悲伤有欠疚,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这一刻,他们不忍面对又不得不面对,……忽然间,我觉得哥很残忍。

“打住打住,这什么玩意儿?”可惜我的哥看不懂。

“就是,这啥玩意儿这是!”他跳起来,恢复自嘲的口气,可我听得出他的伤感。

“你在我的部队里搞这一套?”哥在‘欲加之罪’。

“没有。”“从来没有。”“真的没有。”……他的那些刚被电击过的部下们现在在替他说谎,这些人一直都畏畏缩缩的一副倒霉相,象足了他们的冒牌团长,可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们畏畏缩缩,却在为他们的“团长”辩护。

哥转了个话题,审起他的从军史。这家伙真是烂得可以,好象他从军的那个什么七一四团也是个出了名的烂地方,“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他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哥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庄严的法庭再次被他的嘻嘻哈哈搅得一塌糊涂,小老鼠在扯猫的胡子,我从没见过哥这个样子,我想他一定肺都要气炸了。

他终于讲到自己的“罪”,一伙伙散兵游勇在缅甸群龙无首,一个副团长被流弹炮打死了,他便穿了他的衣服四处去集合四散的队伍,然后,就有了南天门上惊天动地的那一战……

哥似乎准备结案陈词定他的罪:“你是想保自己的命。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他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我想那一团死去的人将永远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他这次倒是坦白的很。我的哥相信舍身取义,杀身成仁,所以他崇拜岳飞崇拜屈原,文死谏武死战,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哥理想中军人的不二之选。过去的我对此曾不容置疑,而今,几年在美国的生活却改变了我——生命是比什么都宝贵的,也许真的象哥说的那样,‘中国军人再无无辜之人。’可军人,他们也是人,他们有权利保护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们同袍弟兄的生命……

哥步步紧逼,他不为自己辩护,他只承认他不想死,也认为自己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都不想死不该死。可一团的人死在南天门上了,这是他的罪,这是他欠下来的债,还不清的债。抗命什么的他想必真的不在意,穿死团长衣服的时候一早就想过了,他不是不敢面对他的师长,他是无法面对那些和他出生入死的死人和活人们……
  
哥挥了挥手,余治和何书光便会意地走上来给他重新带上了手铐,带下去了。下面的时间是聆讯证人的时间。

他的属下们和他一样的糟糕,他们有读过书的,可却愤世疾俗;有上了年纪的,倚老买老;有胆小怕官的,磕头喊冤;有粗野彪悍的,满口脏字;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证人席,鼓足他们全部的勇气,用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证明他们的“团长”无罪,可他们的努力徒劳无功,他们全都被哥一一喝了下去……最后上来的,是一个身材纤细的青年少校,上海口音,他一站上证人席就只是哭泣,再三劝慰之后,他才抽抽噎噎地说“他有罪……”,他幸好背对着他的同僚,否则他会被他们的目光吓倒,“……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也能犯下他那样的罪行,吾宁死乎。”

案子审到这个程度,哥也只好不了了之,草草退庭。我若有所思地走出法庭,余治和何书光在外面等着我,何书光向我敬礼,我漫不经心地还礼,然后漫不经心地跟他们回驻地,他们会等我换好衣服,带我去见哥,可我已不再欣喜若狂,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有趣的犯人……

“报告!”我现在在哥的师部指挥部的门口。

“进来!”

我走进去,哥光着头没带帽子,正俯身于案头,在研究桌上的什么卷宗,张立宪一个人站在他身旁,“少尉虞兰卿,向师座报道!”我立正敬礼。想象中的兄妹相见全然不是这样的,可哥依然故我的一脸凛然正气,阻止了我扑上去拥抱他的勇气。

哥还了礼,很赞赏地将我上上下下的打量,“小麻雀变凤凰了,吃了好几年洋饭,吃得吃不了这里的苦?”“报告!绝不给虞师丢脸!”哥很满意的和张立宪交换着眼色,后者也带着惊喜的目光看着我。我确实自信满满,在美国接受军事训练整整一年,主攻专业情报信息,再加上英文流利,事实上人还未到之前,哥已经给我安排好了联络官的角色,负责与盟军联络。“还有,我刚升了张立宪做特务营营长,今后我的文书管理和军需内务也要你负责。”“是!”我再次立正。

哥终于从师长变回哥,“路上累不累?下午休息好了?”——口气还是象长官关怀下属,我可不敢说我偷看了他的庭审,“让张立宪陪你,一会儿去看看二哥和唐叔,各处转转。明天开始让张立宪和你交接工作。”然后他的眼睛又回到那份卷宗上,于是我和张立宪会意地出了房门……

这一天就是我漫长而兴奋的禅达的第一天,张立宪带我到师部各处熟悉环境,又带我去见了唐叔,去前沿阵地见了驻守在那里的二哥,等他终于送我回营房的时候,夜幕已然降临,仰望满天星斗,我问了最后的一个问题:“张立宪,你说,哥会怎样处置那个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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