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开始炮击的上午我正在横澜山上。
最近没早没晚地忙,忙得我连在师部见到二哥也只能匆匆忙忙地打个招呼而已,这两天终于闲下一点儿,我于是抽空来看我的二哥。对二哥慎卿,我觉得比大哥更亲近,对大哥我是敬畏有加,而二哥则更象个朋友,可以随时随地说说心里话。二哥是虞家子女中最为斯文的一个,他的性情温柔,善解人意,如果不是战时,二哥一定不会从军,他会早早地安家立业,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当然这并不代表他打起仗来不英勇,二哥跟随大哥多年,硬仗大仗打了不少,有勇亦有谋,形同大哥的左右手,于是大哥才会如此信任地将主力团横澜山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
我一跳下搭乘来的物资车就直奔二哥的阵前指挥部,要给他一个惊喜,二哥果然又惊又喜,立刻打发掉一桌子和他正开会的人,“好了,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让我和我妹妹好好聊聊。”
我接过二哥递过来的一杯水,瞧着他笑嘻嘻的脸,很知道他想要和我聊的是什么事,果然,我们只拉了几句家常,二哥便又扯到那个话题上,“哎,说真的,师部那么多青年才俊,就没一个进得了你的心?张立宪哪点儿不好?兰卿呵,你可别太过心高气傲,天下哪有几个男人会象大哥呢?”他又在拿我说事儿,大哥和二哥在这件事儿上还颇有共识,他们都认为相貌堂堂的张立宪是最理想的人选,而我每次回答这个问题都是一贯的白眼……今天,我将那白眼照例翻了,不光是翻给哥,也是翻给我自己,因为哥说青年才俊的时候,毫不相干的,居然有一个猥琐不堪的身影浮上了我的心……真是活见鬼!
我正要换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话题,就听到外面很沉重地响了一声闷雷,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旱天雷,接着是雷声不断,哥的脸变了,“是炮击,日本人的炮!快防炮!”他边喊着边抓过一个钢盔来戴在我的头上。这时他的手下们也一涌而入,“团座,日本人打过来了!”哥也有点儿手足无措,“先别慌,派旗手去先和师部联络!其他人就地固防,进壕沟!”
事后证明这是日本人的一次突然袭击,全面的袭击。他们在西岸修筑工事,使我们误以为他们暂无攻意,于是一师的人息兵卧马,休养生息,连大哥最近的军事布属也多侧重在未来的攻击上,万想不到,自己的攻击圈尚未成型,对方却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日军先行发动炮击,目标对准禅达的师指挥部和横澜山主阵地,既而出动两个中队的兵力,强渡怒江,真个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二哥刚拉着我进了防炮沟,去联络师部的旗手就回来了,“报告团座,无法与师部的旗手联系,师部好象也遭到了炮击。”我一听也不由得慌起来,我走之前,哥正与余治张立宪几个人在师部开会研究炮火布属,不知会不会已遭不测……“二哥,我得回去,打起来哥可能需要我同美军联络。”“不行!”二哥死命地拉住我,“现在不行,太危险!”他转过身去下命令,“快调机枪手上来,还有我们的战防炮……”“团座,有一个机枪手被炮弹伤了,有几个去了禅达未回,炮手们还在师部培训……”,“团座,日本人开始强渡怒江了,炮击又这么猛烈,江防看来保不住了……”二哥正犹豫,又一个兵冲进来,“团座,从禅达回来的几个兄弟说,师部被炸,师座……下落不明。”我的心一阵痉挛,难道哥他……二哥此时真的有点手足无措,情切关心,他决定派一个班赶回禅达去确认哥的下落,我要随行,他说什么也不肯。
这一班的人一去不复返,更糟糕的是,动摇了二哥的军心,没有人相信他们是去与师部联系的,而事实也是,他们一进禅达,就加入了其他的溃军。走掉一个班,不久就又是一个班,十个,二十个,五十个……很快的,几乎每个人都相信他们的师座已经殉国,江防失守已成定局……兵无战意,于是溃不成军,二哥急红了眼,却已无力回天。他手下的几个亲信建议整团撤兵,至少先撤到禅达,去保护师座……
我们于是乱纷纷地准备后撤,这时远处飞驰电掣地开来了一辆吉普车,那是哥的的车!一梭子子弹被车上的什么人打到了天上,然后车子就到了我们眼前,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车上的哥!谢天谢地!哥虎着脸跳下车,推开兴奋地冲上来的二哥,“虞慎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部队现在在干什么?”“哥,还好你没事,所有禅达回来的人都说师部被炸毁了……”二哥有点哽咽,“我在问你,你的部队现在在干什么?”“我们打算回去保护禅达……”二哥的话没说完,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身为军人,不战自乱,临阵失惊,擅离职守!死罪!何书光!”接下去的事快得我无法看清,我只听到刀出鞘的声音,寒光一闪,血光迸现,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我已失去了我的二哥,可主力团的军心已定,余治和李冰接管了剩下来的一个半营去组织反攻,哥连哭的时间都没有给我,就将我拖上了车,我们一路追赶着溃军的脚步,追进了禅达……
禅达,百姓们早已关门闭户,大街上的全是四处乱窜的溃军的黄流,“虞师座死了!”“师部被日本人占了!”三人成虎的谣言满大街传,兵败如山倒,面对这样疯狂的景象,我不得不原谅了我的哥,不使用暴力,没有流血,溃兵将如一泻千里的山洪。
我们继续向溃兵最密集的地方追去,直到我们听到一个嘶哑的嗓子在喊:“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虞啸卿死啦!你们掉过头!川军团担任反攻!”接着是几声枪响,和一具尸体倒地的声音,那倒霉鬼的破锣嗓子又在响,“虞啸卿指挥不当,死不足惜。可你们这么乱哄哄跑散了编制,是要再来回野人山吗?掉头回去。川军团死顶,你们看我们打得怎样再决定上与不上。”我们的车子从人胡同里冲了进去,张立宪又将一梭子子弹射上了天,于是乱哄哄的兵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在这条禅达的主街道上,溃兵们塞满了整条街,而在对面与他们对峙的,是那个人渣组成的川军团,老兵全部站在最前面,全副武装,持枪携弹,枪口对准着那些逃兵,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很显然刚刚武装起来的新兵,他们的最前面,站着他们的团长,仍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他对面的溃兵群里,直挺挺地躺着一具他刚刚制造的尸体。他们今天全都不一样了,不是我认识的那些人渣了,或者,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握着的那把枪?他们个个看起来平静又自信,勇敢且镇定,他们构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令人生畏的气场,而中心就是他们的那个团长……我呆望着他,不知道什么使他看起来不同,我只知道,如果此时此刻,我站在他的身后,也会带着他的兵们一样的表情。
可他看起来再不同,我也知道他又要倒霉了,他刚才那几句瞎嚷嚷哥肯定一句不落地进了耳朵,唉,这家伙,怎么就不能给他讨厌的嘴装个刹车?我不敢看哥的表情,即使看了哥此时也是面无表情,他用最平淡的声调命令张立宪他们去组织溃兵回头反击日军。
那倒霉鬼又变涎皮赖脸了,他有点儿尴尬地走上来东拉西扯自圆其说,哥倒很沉得住气没有立刻发作,可他却越说越多,越说越不象话——他说过孟烦了的嘴巴损,可他自己的嘴巴比孟烦了还要损,——我忐忑不安地听着他用他那一贯慢悠悠的语调挖苦他的师长,只图安逸,不思进取,兵精粮足,却军心溃散,“虞师是纸搭的房子,禅达的雨水多,冲冲就散了。”他真是狗胆包天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哥还是没有发作,反倒跳下了车。我可怜的哥,一天经历了那么多事,已经没力气更没心情和他斗嘴皮子了……
“放弃川军团,来我主力团。”哥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每个人都以为听错了,哥只向着他一个人,“前主力团长虞慎卿,疏忽职守,临阵失惊,我刚去把他砍了,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你是大叫反击的唯一人,到我的主力团,你可以专心作你该干的事。”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错愕的脸,‘快答应呵,傻瓜……’我在心里喊,可那家伙却偏偏 晦气得非让你失望之上加绝望,他小孩捧着个泥娃娃当宝贝似地轻轻地说,“……可我,还是信得过川军团。”
哥好象挨了一巴掌,我恨不能抽他一巴掌,“好,川军团,祭旗坡,你就和你的川军团共存亡!”哥再一次拂袖而去,我跟着哥,心里对自己发誓赌咒再也不管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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